離落應聲,隨意尋了空位便入了座,就坐後不久,戲台上那曲《麻姑獻壽》又繼續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台上戲子們的嗓音鏗鏘又柔和,步子輕盈而矯健,然,離落卻並未真正去細聽細看,用眼眸悄悄環視了四周,皆發現原來在堂內,也擺上了十幾株的梅花,暗香襲人,芬芳濃鬱,令人賞心悅目。
離落在心內微歎了下,宮中,人人皆知涼貴妃是當朝丞相衛臻之女,其父在朝中位高權重,極富影響力。更重要的是,在這天下間,能有多少女子能得帝王垂憐,都說帝王之愛大多是涼薄的,可似乎這位涼貴妃就偏偏做到了,得到的是他濃濃的情意。
也曾聽聞,涼貴妃如此受寵,皇後的位子也定然是她的囊中之物,隻是,有一點不明的是,新帝登基已有五年,可眼前這位皇帝卻遲遲不肯立後,這倒是將眾人疑惑不解,就連離落也覺得這其中必然有什麽隱情,才令這位卓爾不群的帝王遲遲不肯冊封。
離落目光遊移著,卻看到堂上之人,與他的愛妃甚是親密。
他為她添菜,她為他斟酒。
他滿臉笑意,她眉目溫柔。
不管旁人,兩人亦是溫情脈脈地看著彼此,仿若這世間隻剩他們二人,遠遠看去,真可謂是一對璧人。相敬如賓,恩愛有加,此情此景,不知羨煞多少旁人,竟連離落也要被他們這種相愛感染了。心下登時泛起一股莫名的情緒,似是失落,又似帶點感傷,當下心中便是一陣抽搐,胸口緊悶著,透不過氣來,心口處有隱隱地疼痛,但那隻是在一瞬,一瞬過後,便什麽都不剩了。這樣的心情令離落說不清,亦道不明,心中卻隻感到格外煩躁。
宴席才剛過半,離落便尋了借口,稱身體不適,與阿憐返回自己園中。
她知道,自己僅是一個過路人,一個他生命中的過客,僅是他眾多妃嬪當中的其中一位,他有最愛的女子,便是剛才那名溫婉賢淑的涼貴妃,他們如此相愛,他們是幸福的,既然如此,又何苦要駐留此地,既然她與他是無法交集的,那便不如安靜離席罷。
回到自己園中,滿園梨花覆著白雪,散亂飄逸地落在離落的身旁,午後的冬日,格外的清新,梨園內亦是銀裝索裹一片,伸出手接過了緩慢飄落的一片梨花,唇邊映著一抹淺笑,看著手中那晶瑩雪白的梨花,離落心內,卻微微泛起一絲苦澀。
方才離開宴席之時,堂上那個冷顏之人什麽也沒說,隻靜靜的用他那雙陰鬱冰寒的眸子瞟過那抹淡藍倩影,她的目光不敢與他多有接觸,似是一接觸,便會泛起一股冷意,她看不懂他那雙眼眸,猜不透其中之意,隻隱隱覺得,那雙眸子,隻要多看上一眼,便會令她不安,令她焦躁,令她沉陷。
不願多想,不願去猜度,離落緩緩閉上雙眼,忽一陣寒風襲來,將她的發絲盈盈吹散,也吹落了她手中的梨花。
剛踏進殿中那一刻,她便聞到那芬芳濃鬱的梅花香,入了席之後,又借環視之時,發現原來堂內也擺上了十幾株的梅花,傲然挺立其中,令人賞心悅目。離落遂即低垂下眼眸,暗暗自嘲,想起當年剛來之時,她見園子空蕩無生氣,便吩咐了阿憐與其他服侍她的小宮女,命她們出宮門,去到集市幫她買回上百粒梨花種子,在那麽多花中,離落尤愛梨花,因它潔白如雪,寂靜素雅,顯現出那份雅致風度,她便深深喜愛上了它,將種子買回後,她便在自己園中撒上種子,每日必定澆定量的水,施定量的肥。
往日,離落一人忙不過來時,常常有她宮裏的婢女,還有阿憐,離落與她們齊心將這些種子種上,澆水施肥,除草除蟲,每樣都是經由自己雙手悉心照料,終是在第二年的春天,漸漸長成了一棵棵梨樹,繼而花葉也漸漸冒出新芽,綻放開來。
那年春天,看著這些成果,離落當下便是一陣激動與興奮,竟在不知覺間落下了淚,那應該是喜悅的淚,是豐收成果感動的淚,亦是她在這裏的一種欣慰。如今,看了這些梅花,心下忽泛起一股不明的情緒,默默然地,連她都有些不明所以。心情一下便煩躁了起來,可離落卻又明明知道他是愛他的涼貴妃的。
兩年前的那場大婚典禮,途中幾經顛簸,經過一番舟車勞頓,離落終於從月氏來到了閩越,千裏迢迢,茫茫遠途。
終於,她等到那一天,一個人靜靜坐在喜房中,身著華美嫁衣,同世上所有的新嫁娘一樣,心中期盼著自己的夫君,想象著他揭開喜帕之後的溫柔,想象著他們一起喝著合巹酒,想象著他微笑著牽起她的手,眼眸含情,用他沉穩堅定的聲音告訴她,可以永遠照顧她,永遠和她在一起,再也不分離。她要的便是這樣‘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一生的諾言。
然而,世事不盡如人意,就在那一晚,離落獨守空房,一刻又一刻,時間就這樣流逝了,她等著自己的夫君,等到一滴淚滴入手背,由手背傳至全身,那是徹骨的冰涼,好似跌入了冰窖一般,冷得她直打寒顫,全身不自覺顫抖起來,她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衣裙,心中漸漸湧上失落,湧上絕望,湧上無盡的悲哀。
那一夜,她終是未等到他的到來,於是她自行揭下喜帕,兩行清淚早已奪眶而出,濕潤了麵頰,濕染了麵妝,眼睛緩慢掃過喜房,心中隻覺一陣悲涼,房內一片喜慶之色,百子帳,百子被,床上悉數撒著花生,桂圓,蓮子,紅棗,寓意‘早生貴子’,看著這些,離落忽而笑了,一陣清冷的笑,帶著無盡涼意。
嗬嗬,真是可笑,真是諷刺,新婚之夜,卻讓新娘獨守空閨,默默承受著這一切,這樣的婚宴,一點兒都沒有喜字可言,哪還有半點喜慶的氣氛?
眼睛緩緩掃過喜房,最終定格在左下方,擺放在金色托盞中的那兩杯合巹酒,擅抖著雙手,離落小心舉起擺放麵前的其中一杯,半怔之後,毫不猶豫地將其一飲而盡,兩杯合巹酒,卻獨飲一杯,而原本這是要夫妻兩人同時飲盡,意為夫妻從此同甘共苦,患難與共,永不分離。
離落含淚將酒杯放下,慘笑著一把扯過鳳冠,將其狠狠摔於地上,頓時,那耀眼光彩的金色鳳冠碎了滿地,幾顆鑲在鳳冠上的透亮明珠,登時像斷了線似的,款款滾落地麵,伴隨叮叮咚咚的響聲,在那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格外地令人不悅。
離落麵無表情地看著碎落滿地的珠子與鳳冠,眼淚也如同這斷線般的珠子,全部湧泉而出。那一夜,離落將自己緊緊抱緊,緊緊蜷縮著,蹲坐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裏,身體不住地抖動,在這安靜的夜裏,唯有窗外風聲鶴唳,將窗子吹的吱呀作響,寒風冷冽,徐徐打在她身上,冰冷徹骨。而她,在那個晚上,隻有無言的顫抖,無聲的哭泣。
而後,洛冥越,她的夫君,在那一晚之後,徹底地將她拋棄,將她遺忘。
她其實真的好想親自問一問他,是否還記得在月氏答應她的那些承諾?
而她,從最初的憤怒,怨恨,隨著時間的磨合,漸漸轉為平靜,平靜地做著自己的事物,平靜地看書習字,平靜地打理梨園,平靜地生活著。這一份平靜,靜得都快將自己忘卻了,盡管如此,她卻依舊無法越過那道坎,每每心中隻要拂過他的影子,便會為之心悸。
她知道自己在這裏,不過是個擺設,如同裝飾,同洛冥越,亦不過是有名無實,他早已有了自己心愛的女子,別人,怕是都不能入了他的眼吧。
一想至此,心中便不甚苦悶,雪早已停了,隻是厚厚的不肯消融,離落隻覺得冷,渾身冰冷至極,兩年了,他一直是她心頭的一根刺,實實在在地紮在心底,隻要一經觸碰,心便要隱隱作痛起來。然而這根刺,她卻一直無法將它除去,隻是將它深深地,嚴密地藏在了心底裏,不肯讓人知曉一分。
所以,她,那位寵慣六宮的涼貴妃,應是個幸運的女人吧。隻要她想要什麽,他便能給她什麽,如此的寵溺與優待,宮中怕是無人能做到了吧。
突來的情緒,顛覆了離落心中原本的晴朗。
隻是一陣煩躁,莫名地,突然地,也是最令她不舒服的,許是近日被噩夢侵擾,她已然有些恍惚,心中微微輕歎,遂即轉身,輕步進屋。
晴朗的午後,白雪已漸漸地開始消融。
離落端坐於窗邊,照常在案桌上擺好文房四寶,鋪好宣紙,提起筆,沾了沾墨,正欲提筆練字,手卻木然地僵在了半空,停頓的一刹那,毫筆上的一滴墨汁緩慢滴落在雪白的宣紙上,那麽醒目,那麽顯眼,那麽分明。不由得被嚇了一跳,眼瞳微微眨了下,似是自嘲般的笑笑,最終將手中的毫筆輕放於案上。
這一日,她恍了神。
這一日,她心緒翻飛。
這一日,她終是什麽都沒有寫下來。
離落輕抬起頭,望向窗外的白雪梨花,有風拂過麵頰,同樣也將案桌上滴了墨汁的那張宣紙微微吹起一個角,最終,那宣紙上隻留下了那滴墨汁,並無一字。
黃昏將近,有陽光斜斜地照射進來,離落覺得有些暖意,有些倦怠,便靜靜伏在案桌上,輕閉上眼,緩慢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