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二十七 相逢一笑泯恩仇
昭文帝說到這裏,強忍住不讓淚水落下,想到從此相見無期,頓覺魂魄都已不知去向何方。沉默一下,忽又說道:“外麵還有一件東西本是你的,今rì卻還你。”本還想說幾句離別勸慰之話,但想到自己對他的無情傷害,既然做過的事已不能挽回,多言又有何益?還是讓他早點忘掉自己,幹幹淨淨。昭文帝咬一咬牙,跺一跺腳,終於轉身而去。 壹?書?庫
飛雲聽見關門的聲音,淚水點點落下,他知道昭文帝誤解了他的話,但他要的就是這種誤解。低頭見手中的小盒子,打開一看,是一枚淡黃sè的丸藥。窗外傳來了白龍馬的嘶叫聲。
昭文帝走出淮州,但覺似有一柄尖刀,生生地剜去了自己的五髒六腑,痛到渾身顫栗。整個軀體都隻剩了一具空殼,天地皆已變sè,雖已近初夏,卻是寒冷徹骨。到而今方知,社稷江山、家國天下,都當不得伊人一笑。失魂落魄間忽似又聽到飛雲的聲音:“陛下當知‘社稷依明主’……臣雖願與陛下分憂,在所不辭,但臣……亦不能永遠在宮中陪著陛下。還望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勵jīng圖治。”昭文帝長歎道:“雲兒,果真你一言成讖,從此我們再無見rì。雲兒,你還想朕去做那皇帝嗎?”又記得自己曾對飛雲說過:朕就算不能見卿,朕心一rì也不會離卿身邊。“雲兒,朕的心在見你第一rì便已給你,你若不要,就把它丟了吧!”
昭文帝幾乎是一步一步地挨回寧都,回宮後忽然想起一事,便命人來,如此如此地吩咐了一番。幾天後,侍衛送得兩個人來,卻正是那rì去暗殺飛雲的。他便捉了這兩人,直到皇後宮中,往那皇後麵前一扔,怒道:“皇後!休怪朕不講夫妻情分。這兩人做下什麽事來,皇後不要說不知道!”言罷雙掌拍出,那兩人旋即倒地斃命。皇後一怔,昭文帝已大步而出,從此再不臨幸那蒙國公主。
半個月後,江南巡撫李大人在家中突發急病身亡。又一rì夜裏,淮州盛極一時的怡紅院忽然起了大火,一夜之間被燒成了白地,那老鴇見自己多年的經營毀於一旦,竟失心瘋了,其餘名jì嬌娃,俱作雲散。
入得秋來,昭文帝竟大病一場,每rì昏昏沉沉,幾乎不飲不食。禦醫們試盡千方,皆無療效。自秋及冬,昭文帝纏綿病榻,上朝聽政,看折議事,一概免談。轉眼又是歲末,這rì昭文帝忽然醒來,問身邊太監道:“今兒是什麽rì子?”
太監道:“回皇上,今rì是臘月初八。”
“臘月初八?”不正是雲兒的生rì嗎?昭文帝便道:“扶朕起來。”
那太監道:“皇上幾個月沒起床了,這身子?”
昭文帝咬牙道:“扶朕起來。”
昭文帝撐著那太監慢慢起身下床,走到窗前,看那外麵,漫天的雪花再度飄落,無聲無息。昭文帝看得良久,天sè漸漸地暗了,宮中更顯寂寥。終於回過頭來,見到那書架邊的兩個卷軸,便是飛雲的檄文和昭文帝的降表,自那rì被扯下後,昭文帝一直沒再掛回去。昭文帝命那太監:“把那火盆抬過來,還有那書架邊的卷軸給朕。”
昭文帝打開卷軸,將那檄文和降表再細細地讀過一遍,長歎一聲:“雲兒,終究是你的文章寫的好些。”一鬆手,那檄文已落入火盆。看那火光閃閃,眼前仿佛又是當rì在寢宮中逼迫飛雲念那檄文降表的情形,耳邊似又聽得飛雲哭道:“皇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便又把那用自己鮮血寫成的降表也擲入火盆中,淚滴滑落:當年執著恩怨,以為恨比血濃,今兒不過是化為一團灰燼。雲兒,那rì你哭著求朕朕都沒能原諒你,現在朕早已原諒你,早已悔之莫及,你卻終於不肯原諒朕了……
捱過隆冬,又漸chūn來,卻是chūn寒料峭,不見新綠。昭文帝這rì攬鏡自照,發現鏡中之人早已是形銷骨立,憔悴得沒有人形。歎道:“chūn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這相思滋味,竟遠勝過那生死之間!想到這幾rì身子似輕健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待到明年清明,新墳上怕已是芳草萋萋。昭文帝抬頭看那案上,一具古琴,早已布滿灰塵,卻沒有琴弦,忽然想起,那年chūn天,那彈琴的白衣少年……
紫雲山上竹林邊的一塊大石上,一襲白衣的歐陽飛雲正抱膝危坐,望著那天上雲起雲滅。一陣風吹過,仍覺幾分寒意,飛雲暗道:今年的chūn天好奇怪,怎的還這麽冷?忽聽得身後有人聲,歐陽飛雲也不回頭,隻道:“你答應過不來找我的。”
身後果是昭文帝的聲音:“朕來是想問你一句話,如果朕不來找你,你明年會來看朕嗎?”
飛雲奇道:“明年?”
昭文帝道:“明年,到朕的墳上。”
飛雲回頭,發現昭文帝已經倒下!
十rì後。
昭文帝半臥著躺在飛雲小屋裏的床上,臉sè雖仍蒼白,jīng神看上去似已好些:“雲兒,朕本該早知道你在這裏。”
飛雲道:“我不在這裏,還能在哪裏?”
過了一會,昭文帝又道:“雲兒,你和朕打過一個賭,你可還記得?朕那rì說,某天要去親問皇上,問雲兒的相貌才情,是不是遠勝於他。現在你說朕是不是贏了?”
飛雲道:“那是你誆我。”
昭文帝道:“朕不管,總之你得為朕做一件事情。”
飛雲問:“什麽事?”
昭文帝從身邊的包袱裏取出一具琴來,道:“這琴是你弄壞的,還得照原樣修好。”
飛雲笑笑:“原來是這事,這卻容易,明rì就可好了。”
昭文帝道:“雖然你輸了,朕的禮物還是送你。也在這包袱裏,你自己瞧瞧吧!”
飛雲打開一看,那包袱裏正躺著“出岫”劍,旁邊還有一本小冊子,上有篆書的四個字“飛雲劍譜”。飛雲的眼前突然有些模糊。
第二rì,飛雲把修好的琴還給昭文帝。昭文帝起身坐好,“雲兒,朕給你彈一曲,請你指點,可好?”飛雲點點頭。昭文帝便彈起琴來,琴韻悠悠,依稀是當年的那曲“霽雪”。
一曲終了,飛雲奇道:“曲調竟然彈得分毫不差,曲中意境更似青出於藍。皇上你可隻是聽得一遍?”
昭文帝歎道:“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耳中聽得一遍,心中轉過千回,便三生三世也不會忘了。”忽然轉頭看到床邊小幾上有一個熟悉的小盒子,打開一看,那枚淡黃sè的藥丸仍在。
昭文帝大驚道:“你竟然沒有服解藥?”
飛雲淡淡地道:“服與不服,又有什麽區別?就放在這裏rìrì看著,豈不是更好?”
昭文帝才想起,這是當時離別時,自己唯一留給飛雲的東西。
過得幾rì,昭文帝見飛雲又坐著看天,心無旁鶩。便在旁邊看他,看得良久,飛雲回頭,“你看著我做什麽?”
昭文帝道:“朕在想,幾時你看朕也如這般專心就好了。”
飛雲一笑:“原來你這也吃醋?”
昭文帝道:“當然吃醋,吃醋的不得了。恨不能將那天捅個窟窿下來。”又問道:“雲兒,你可想下山去瞧瞧?”
飛雲冷然道:“有什麽好瞧的?”
昭文帝想起飛雲當年為了成國甘冒奇險,千番辛苦,最終卻是自己滅了成國,如今他必定感傷故國,其痛更在自己當年獻表稱臣之上。心中萬分歉然,握住飛雲的手道:“朕終於害得你國破家亡,實在是對你不住。”
飛雲卻搖搖頭:“沒什麽,天作孽,尤可為,自作孽,不可活。”
昭文帝道:“你那些發配邊關的皇兄皇弟,朕都接回來安置好了。你可去看看他們?成國的百姓也都還安居樂業。雲兒,朕封你為成王,一樣統禦成國的疆土,你可願意?”
飛雲依然淡淡地道:“要做當年便就做了,就是皇帝,也可做了。”
昭文帝道:“是啊,朕也一直納悶,雖說‘了卻帝王事,歸去斜陽暮’,富貴榮華非你所求。但雲兒,你在你的皇兄弟中出類拔萃,要繼位大統,可是輕而易舉。如果那樣,朕也不是你的對手。你卻為何要躲在這裏?”
飛雲神遊不答。
昭文帝忽然想起什麽:“雲兒,朕心裏一直有個問題想要問你。”
飛雲道:“什麽問題?”
昭文帝道:“便是那燕關之北通往靳山山脈的小路,你為什麽不走那條路?莫要告訴朕你不知道。”
飛雲一震,驚訝地抬起了頭。他一直認為這是他的秘密,一個永遠隻屬於他自己的秘密,天下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不但他當年在作戰計劃中沒有透露,就是對父皇兄長,從來也隻字不提。至於他為什麽不走那條路?是的,他不是心軟,那樣的檄文都能寫出,還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但他終於不能,因為他知道,那樣一切都結束了。他永遠再見不到那個人,也永遠不用到紫雲山上來等。事隔多年,往事塵封,他也早就不再去想這事,今天卻突然聽得昭文帝問起,飛雲不由愣了。
沉默一陣,飛雲終於道:“為什麽?當年皇上第一次到紫雲山上來找我時,便應該知道了。”話音剛落,便發現自己的唇已被昭文帝的唇緊緊封住。
昭文帝抱過飛雲,深情纏綿的長吻,他竟沒有意識到,這是兩人第一次親吻。昭文帝似乎要把飛雲揉碎了再融化掉,融化到自己的心裏身體裏去。良久良久,方把飛雲放開。
昭文帝攬著飛雲,隻聽得他說道:“朕可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早知道雲兒是在紫雲山上等朕,何須得千軍萬馬,大動幹戈,朕就一人一騎潛上山來,將你捉住。”
飛雲笑了:“就算捉住又能怎樣?”
昭文帝道:“當然是帶回寧都,用盡酷刑,慢慢折磨,以泄朕心頭之恨。”感到懷中的飛雲略略一顫,心中不免得意:原來你也是怕的。卻道:“不過雲兒可非同一般,尋常刑罰,毫無感覺,就算是炮烙淩遲,你也隻當秋風過耳。朕辛苦製得的合歡散,以為是天下第一酷刑,卻被你如吃糖般吃了,朕實在是無計可施,最後還是朕碰得頭破血流。”說到這裏,感到飛雲又顫了一顫。
昭文帝隻把飛雲緊緊抱住,但不理他,繼續說道:“好在這皇天不負苦心人,現下朕已找到整治你的法子,你可乖乖跟朕回去,不許逃跑,也不許求饒。”
飛雲抬頭,見昭文帝一臉壞笑,便道:“皇上的責罰,罪臣自然不敢逃跑,也不敢求饒,陛下可否透露下是什麽刑罰?”
隻聽得昭文帝在耳邊輕輕而又異常清晰地說道:“愛你。”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