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日,居然晴明,我已是心懾,儀又歡笑地告訴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但這是沿例,舊同學年年此夜請新同學蕩舟賞月,我如何敢言語?

黃昏良來召喚我時,天竟陰了,我一邊和她走著,說不出心裏的感謝。

我們七人,坐了三隻小舟,一篙兒點開,緩緩從橋下穿過,已到湖上。

四顧廓然,湖光滿眼。環湖的山黯青著,湖水也翠得很淒然。水底看見黑雲浮動,湖岸上的秋葉,一叢叢的紅意迎人,幾座樓台在遠處,旋轉地次第入望。

我們蕩到湖心,又轉入水枝低亞處,錯落地談著,不時地仰望雲翳的天空。雲彩隻嚴遮著,月意杳然。——“千金也買不了她這一刻的隱藏!”我說不出的心裏的感謝。

雲影隻嚴遮著,月意杳然,夜色漸漸逼人,湖光漸隱。幾片黑雲,又橫曳過湖東的叢樹上,大家都悵惘,說:“無望了!我們回去吧!”

歸棹中我看見舟尾的秋。她在槳聲裏,似吟似歎地說:“月嗬!怎麽不做美嗬!”她很輕巧地又笑了,我也報她一笑。——這是“釋然”,她哪兒知道我的心緒?

到岸後,還在堤邊留連仰望了片晌。——我想:“真可憐——中秋夜居然逃過了!”人人悵惘的歸途中,我有說不盡的心裏的感謝。

十六夜便不防備,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卻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樓東一個朋友的室門,她正滅了燈在窗前坐著。月光滿室!我一驚,要縮回也來不及了,隻能聽她起身拉著我的手,到窗前來。

沒有一點缺憾!月兒圓滿光明到十二分。我默然,我咬起唇兒,我幾乎要迸出一兩句詛咒的話!

假如她知道我這時心中的感傷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這般地用雙臂圍住我,逼我站在窗前。我慘默無聲,我已拚著鼓勇去領略。正如立近萬丈的懸崖,下臨無際的酸水的海。與其徘徊著驚悸亡魂,不如索性縱身一躍,死心地去感覺那沒頂切膚的辛酸的感覺。

我神搖目奪地凝望著:近如方院,遠如天文台,以及周圍的高高下下的樹,都逼射得看出了紅、藍、黃的顏色。三個綠半球針竿高指的圓頂下,不斷的白圓穹門,一圈一圈地在地的月影,如墨線畫的一般的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綠絨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沒有這樣的分明嗬,何況這一切都浸透在這萬裏迷濛的光影裏……

我開始的詛咒了!

鄉愁麻痹到全身,我掠著頭發,發上掠到了鄉愁;我捏著指尖,指上捏著了鄉愁。是實實在在的軀殼上感著的苦痛,不是靈魂上浮泛流動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地辭了她,回到屋裏來。匆匆地用手絹蒙起了桌上嵌著父親和母親相片的銀框。匆匆地拿起一本很厚的書來,扶著頭苦讀——茫然地翻了幾十頁,我實在沒有氣力再敷衍了,推開書,退到床上,萬念俱灰地起了嗚咽。

我病了——

那夜的驚和感,如夏空的急電,奔騰閃掣到了最高尖。過後回思,使我憮然歎異,而且不自信!如今反複地感著鄉愁的心,已不能再飆起。無數的月夜都過去了,有時竟是整夜地看著,情感方麵,卻至多也不過“惘然”。

痛定思痛,我覺悟了明月為何千萬年來,傷了無數的客心!靜夜的無限光明之中,將四圍襯映得清晰浮動,使她徹底地知道,一身不是夢,是明明白白的去國客遊。一切離愁別恨,都不是淡蕩的、猶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濕的。

對於這事,我守了半年的緘默;隻在今春與友人通訊之間,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後,我寫:“嗚呼!賞鑒好文學,領略人生,竟須付若大代價耶?”

至於代價如何,“嗚呼”兩字之後,藏有若幹的傷感,我竟沒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曾問起。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閉璧樓

我當然喜愛花草!

在國內時,我的屋裏雖然不斷地供養著香花,而剪葉添水的事,我卻不常做。父親或母親走了進來,用手指按一按盆土,就嘖嘖地說:“我看花草供到你的屋裏來,就是她們的末日到了!”

假如他二位老人家,說完這話就算了時,我自然不能再懶惰,至少也須敷衍敷衍;然而他們說完之後,提水瓶的提水瓶,拿剪刀的拿剪刀;若供的是水仙花,更是不但花根,連盆連石子都洗了。我樂得笑著站在一旁看。

我絕不是不愛花,也絕不是懶惰。一來我知道我收拾的萬不及他們的齊整——我十分相信收拾花卉是一種藝術——二來我每每喜歡得個題目,引得父親和母親和我糾纏。但看去國後,我從未忘了替屋裏的花添水!我案頭的水仙花,在別人和我同時養起的,還未萌茁的時候,就已怒放。一剪一剪繁密的花朵,將花管帶得沉沉下垂,我用細繩將她們輕輕地束起。

花未開盡,我已病到醫院裏去,自此便隔絕了!隻在一個朋友的小啟中,提了一句:“你的花,我已替你澆水了。”以後再無人提,我也不好意思再問。但我在病榻上時時想起人去樓空,她自己在室中當然寂靜。閉璧樓夜間整齊燦爛的光明中,缺了一點,便是我黑暗的窗戶,暗室中再無人看她在光影下的豐神!

入山之後一日,開了朋友們替我收拾了送來的箱子,水仙花的綠盆赫然在內。我知道她在我臥病二十日之中,殘落已盡。更無從“托微波以通詞”,我悵然——良久!

第三天,得了一個匣子,剪開束繩,白紙外一張片子,寫著:

無盡的愛,安娜。

紙內包卷著一束猩紅的玫瑰。珍重地插在瓶內,黃昏時濃香襲人。

隻過了一夜,我早起進來,看見花朵都低垂了,瓣兒憔悴得黑絨剪成的一般!才驚悟到這屋裏太冷,後麵瑛的小樓上是有暖爐的,她需要花的慰安,她也配受香花供養,我連忙托人帶去贈了她。——聽說一夜的工夫,花魂又回轉了過來。

此後陸續又得了許多花,玫瑰也有,水仙也有,我都不忍留住。送客走後,便自己捧到瑛的樓裏。

想起聖卜生醫院室中不斷的繁花,我不勝神往。然而到了花我不能兩全的時候,我寧可苦了自己。我寂寞清寒地過了六十天,不曾犧牲一個花朵!

二月十六日,又有友人贈我六朵石竹花,三朵紅的,三朵白的,間以幾枝鳳尾草。那天稍暖,送花的友人又站在一旁看我安插,我不好意思就把花送走,插好便放在屋裏的玻璃幾上。

夜中見著瑛,我說:“又有一瓶花送你了!”她笑著謝了我。

回來欹在枕上,等著出到了廊外之時,忽然看見了幾上的幾朵石竹花,那三朵白的,倒不覺得怎樣,隻那三朵紅的,紅得異樣的可憐!

燦然的燈下,紅絨般的瓣兒,重疊細碎的光豔照眼,加以花旁幾枝鳳尾草的細綠的葉圍繞著,交輝中竟有■人的意味。

這時不知是“花”可憐,還是“紅”可憐,我心中所起的愛的感覺,很模糊而濃烈……

“我不想再做傻子!周圍都是白的,周圍都是冷的,看不見一點紅豔與生意,這般地過了六十天,何自苦如此?”

我決定留下她!

第二天早起,瑛問我:“花呢?”我笑而不答。

今日風雪。我擁氈坐在廊上,回頭看見這幾朵花,在門窗洞開的室中,玻璃幾上,迎著朔風瑟瑟而動,我不語。

進去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來,又到廊上。翻開書頁,覺得連紙張都是冰凍的。我抬起頭來望著那幾朵寒顫的花——我又不語。

晚上,這幾朵已憔悴損傷,瓣邊已焦黃了!悼惜已來不及,我已犧牲了她。

偶然拿起筆來,不知是吊慰她,還是為自己文過,寫了幾行:

……

……

幾曾願揮麾開去?

雪冷風寒——

不忍挽柔弱的花枝,

來陪我禁受。

顧惜了她們

逼得我忘懷自己。

真是何苦來?

石竹花!

無情的朋友,又打發了

穠豔的你們

來依傍冷幽的我!

拚卻瓶碎花凝,

也做一回殘忍的事吧!

山中兩月,

徹骨的清寒,

不能再……

到此意盡,筆兒自然地放下,隻扶頭看著殘花出神。

以後也曾重寫了三五次,隻是整湊不起來。花已死去,過也不必文,至今那張稿紙,還隨便地夾在一本書裏。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沙穰

是除夜的酒後,在父親的書室裏。父親看書,我也坐近書幾,已是久久的沉默——

我站起,雙手支頤,半倚在幾上,我喚:“爹爹!”父親抬起頭來。“我想看守燈塔去。”

父親笑了一笑,說:“也好,整年整月地守著海——隻是太冷寂一些。”說完仍看他的書。

我又說:“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親放下書說:“真的便怎樣?”

這時我反無從說起了!我聳一聳肩,我說:“看燈塔是一種最偉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詩意的生活……”

父親點頭說:“這個自然!”他往後靠著椅背,是預備長談的姿勢。這時我們都感著興味了。

我仍舊站著,我說:“隻要是一樣地為人群服務,不是獨善其身;我們固然不必避世,而因著性之相近,我們也不必‘避世’!”

父親笑著點頭。

我接著:“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為之身,受十方供養?”

父親隻笑著。

我勇敢地說:“燈台守的別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拋離田裏,犧牲了家人骨肉的團聚,一切種種世上耳目紛華的娛樂,來整年整月地對著渺茫無際的海天。除卻海上的飛鷗片帆,天上的雲湧風起,不能有新的接觸。除了駘蕩的海風和島上崖旁轉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拋卻‘樂群’,隻知‘敬業’……”

父親說:“和人群大陸隔絕,是怎樣的一種犧牲,這情緒,我們航海人真是透徹中邊的了!”言次,他微歎。

我連忙說:“否,這在我並不是犧牲!我晚上舉著火炬,登上天梯,我覺得有無上的倨傲與光榮。幾多好男子,輕侮別離,弄潮破浪,狎習了海上的腥風,驅使著如意的桅帆,自以為不可一世,而在狂飆濃霧,海水山立之頃,他們卻蹙眉低首,捧盤屏息,凝注著這一點高懸閃爍的光明!這一點是警覺、是慰安、是導引,然而這一點是由我燃著!”

父親沉靜的眼光中,似乎忽忽地起了回憶。

“晴明之日,海不揚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風雨之日,我倚窗觀濤,聽浪花怒撼崖石。我閉門讀書,以海洋為師,以星月為友,這一切都是不變與永久。

“三五日一來的小艇上,我不斷地得著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書函;似暫離又似永別的景況,使我們永駐在‘的的如水’的情誼之中。我可讀一切的新書籍,我可寫作,在文化上,我並不曾與世界隔絕。”

父親笑說:“燈塔生活,固然極其超脫,而你的幻象,也未免過於美麗。倘若病起來,海水拍天之間,你可怎麽辦?”

我也笑道:“這個容易——一時慮不到這些!”

父親道:“病隻關你一身,誤了燃燈,卻是關於眾生的光明……”

我連忙說:“所以我說這生活是偉大的!”

父親看我一笑,笑我詞支,說:“我知道你會登梯燃燈;但倘若有大風濃霧,觸石沉舟的事,你須鳴槍,你須放艇……”

我鄭重地說:“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愛的。為著自己,為著眾生,我都願學!”

父親無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兒,是我的好兒子!”

我走近一步,說:“假如我要得這種位置,東南沿海一帶,爹爹總可為力?”

父親看著我說:“或者……但你為何說得這般的鄭重?”

我肅然道:“我處心積慮已經三年了!”

父親斂容,沉思地撫著書角,半天,說:“我無有不讚成,我無有不為力。為著去國離家,吸受海上腥風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島山上點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條件,燈台守不要女孩子!”

我木然勉強一笑,退坐了下去。

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親站起來,慰安我似的:“清靜偉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燈台守,人生寬廣得很!”

我不言語。坐了一會兒,便掀開簾子出去。

弟弟們站在院子的四隅,燃著了小爆竹。彼此拋擲,歡呼聲中,偶然有一兩支擲到我身上來,我隻笑避——實在沒有同他們追逐的心緒。

回到臥室,黑沉沉地歪在床上。除夕的夢縱使不靈驗,萬一能夢見,也是慰情聊勝無。我一念至誠的要入夢,幻想中畫出環境,暗灰色的波濤,巋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連個夢都不能做!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後,禁絕思慮,又十年不見燈塔,我心不亂。

這半個月來,海上瞥見了六七次,過眼時隻悄然微歎。失望的心情,不願它再興起。而今夜濃霧中的獨立,我竟極奮迅地起了悲哀!

絲雨濛濛裏,我走上最高層,倚著船欄,忽然見天幕下,四塞的霧點之中,夾岸兩嶂淡墨畫成似的島山上,各有一點星光閃爍——

船身微微地左右欹斜,這兩點星光,也徐徐地在兩旁隱約起伏。光線穿過霧層,瑩然,燦然、直射到我的心上來,如招呼,如接引,我無言,久——久,悲哀的心弦,開始策策而動!

有多少無情有恨之淚,趁今夜都向這兩點星光揮灑!憑吟嘯的海風,帶這兩年前已死的密願,直到塔前的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