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何其實在?又何其飄忽?它如迎麵吹來的朔風,撲到臉上時,明明覺得砭骨勁寒;它又匆匆吹過,颯颯地散到樹林子裏,到天空中,渺無來因去果,縱騎著快馬,也無處追尋。

原也是無聊,而薄紙存留的時候,或者比時晴的快雪長久些——今日不樂,鬆濤細響之中,四麵風來的山亭上,又提筆來寫《往事》。生命的曆史一頁一頁地翻下去,漸漸翻近中葉,頁頁佳妙,圖畫的色彩也加倍的鮮明,動搖了我的心靈與眼目。這幾幅是造物者的手跡。他輕描淡寫了,又展開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兩筆點綴。

點綴完了,自己看著,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經得起追寫幾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於把筆之頃……

這時青山的春雨已灑到鬆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哪有心腸?然而竟被友人約去話別——

回來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沒有電光,中堂燃著兩支蠟燭,閃閃的光影,從竹簾裏透出,覺得淒清。

走到院子裏,已聽見母親同涵和傑斷斷續續地說話。等我進去時,簾子響處,聲音都寂。母親隻低著頭做針線,涵和傑惘然地站了起來,卻沒有話說,隻扶著椅背,對著閃閃的燭光呆望。

我懷疑著,一麵向母親說著今天餞別的光景,他們兩個竟不來搭話,我也不問。

母親進去了,我才問他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涵不言語,傑歎了一口氣,半晌說:“母親說……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願意讓你知道……”

幾個月來,我們原是彼此心下雪亮,隻是手軟心酸,不敢揭破這一層紙。然而今夜我聽到了這意中的言語,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著傑沉重地說:“母親吩咐不對瑩哥說,你又來多事做什嗎?”

暫時沉默——這時電燈燦然地亮了,明光裏照見他們兩個的臉都紅著。

傑囁嚅著說:“我想……我想不要緊的……”

涵截住他:“不,我不許你說!”聲音更嚴厲了。

這時傑真急了,覺得過分地受哥哥的嗬斥。他也大聲地說:“瞞別人,難道要瞞自己的姊姊?”他頑固地抵抗著。

我已喪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無心地吹滅了蠟燭,正要勉強地說一兩句話——

涵的聲音淒然了:“正是不瞞別人,隻瞞自己的姊姊呢!”

兩對辛酸的眼光相觸,如同剛卸下的琴弦一般,兩個人同時無力地低下頭去。

我神魂失據地站在他們中間。

電燈又滅了,感謝這一霎時消失的光明!我們隻覺得濕熱顫動的手,緊緊地互握著,卻看不見彼此盈盈的淚眼!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無可比擬!仿佛萬一,隻能說是似娟娟的靜女,雖是照人的明豔,卻不飛揚妖冶;是低眉垂袖,瓔珞矜嚴。

流動的光輝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鬆林是一片濃黑的,天空是瑩白的,無邊的雪地,竟是淺藍色的了。這三色襯成的宇宙,充滿了凝靜,超逸與莊嚴;中間流溢著滿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詞文字都喪失了,幾乎不容凝視,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絕不宜於將軍夜獵——那從騎雜遝,傳叫風生,會踏毀了這平整勻纖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鐵甲,會繚亂了靜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嘩歡笑,杯盤狼藉,會驚起樹上穩棲的禽鳥;踏月歸去,數裏相和的歌聲,會叫破了這如怨如慕的詩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愛友話別,叮嚀細語——淒意已足,語音已微;而抑鬱纏綿,作繭自縛的情緒,總是太“人間的”了,對不上這晶瑩的雪月,空闊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縱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尋,有佳音可賞,而一片光霧淒迷之中,隻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點綴。

我倚枕百般回腸凝想,忽然一念回轉,黯然神傷……

今夜的青山隻宜於這些女孩子,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飛身月中下視,依山上下曲折的長廊,雪色侵圍欄外,月光浸著雪淨的衾裯,逼著玲瓏的眉宇。這一帶長廊之中:萬籟俱絕,萬緣俱斷,有如水的客愁,有如絲的鄉夢,有幽感,有徹悟,有祈禱,有懺悔,有萬千種話……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鬆影重疊到千百回,世事從頭減去,感悟逐漸侵來,已濾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懷。這時縱是頑石鈍根,也要思量萬事,何況這些思深善懷的女子?

往者如觀流水——月下的鄉魂旅思,或在羅馬故宮,頹垣廢柱之旁;或在萬裏長城,缺堞斷階之上;或在約旦河邊,或在麥加城裏;或超渡萊茵河,或飛越落基山;有多少魂銷目斷,是耶非耶?隻她知道!

來者如仰高山——久久地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許明日,也許今年,就揭卸病的細網,輕輕地試叩死的鐵門!

天國泥犁,任她幻擬:是泛入七寶蓮池?是參謁白玉帝座?是歡悅?是驚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間的留戀,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將實而仍虛的願望;豈但為我?牽及眾生,大哉生命!

這一切,融合著無限之生一刹那頃,此時此地的,宇宙中流動的光輝,是幽憂,是徹悟,都已宛宛氤氳,超凡入聖——

萬能的上帝,我誠何福?我又何辜?……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心血**,如聽精靈呼喚,從昏迷的睡中,旋風般翻身起坐——

鈴聲響後,屋門開了,接著床前一陣慘默的忙亂。

狂潮漸退——醫生凝立視我無語。護士捧著磁盤,眼光中帶著未盡的驚惶。我精神全隳,心裏是徹底地死去般的空虛。頰上流著的清淚,隻是眼眶裏的一種壓迫,不是從七情中的任一情來的。

最後仿佛地尋見了我自己是坐著,半縛半圍地擁倚在床欄上,胸前係著一個大冰囊。注射過的右臂,麻木隱痛到不能轉動,然而我也沒有轉動的意想。

心血果然凝而不流,飄忽的靈魂,覺出了軀殼的重量。這重量層層下沉,軀殼壓在床欄上,床欄壓在樓屋上,樓屋又壓在大地上。

凝結沉重之中,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人們已退盡。床側的燈光,是調節到隻能看見室內的一切的模糊輪廓為止,——其實這時我自己也隻剩一個輪廓!

我連閉目的力量都沒有——然而我竟極無端地見了一個夢。

我在層層的殿閣中緩緩行走,卻總不得踏著實地,軟綿綿地在雲霧中行。

不知走了多遠,到了最末層;猛抬頭看見四個大字的金匾,是“得大自在”,似乎因此覺悟了這是京西臥佛寺的大殿。

不由自主地還是往上走,兩廡下忽然加深,黑沉沉的,兩邊忽然奏起音樂,卻看不見一個樂人。那聲音如敲繁鍾,如吹急管,天風吹送著,十分的錯落淒緊!我夢中停足傾耳,自然讚歎:“這是‘十番’,究竟還是東方的古樂動人!”

更向裏走,殿中更加沉黑,如漆如墨,摸索著愈走愈深。忽然如同揭開殿頂,射下一道光明來,殿中洞然,不見了那臥佛的大像,後壁上卻高高地掛著一幅大白綾子,綴著青絨的大字,明白的是:“隻因天上最高枝,開向人……”光梢隻閃到“人”字,便砉然地掣了回去。我驚退,如霧、如電,不斷的樂音中,我倏然地墜下無底深淵去……

無限的下墜之中,靈魂又尋到了軀殼:耳中還聽見“十番”,室中仍隻是幾堆模糊的輪廓,星辰在窗外清冷灰白色的天空中閃耀著——

我定一定神,我又微笑,周身仍是沉重冰結,心靈中卻來了一縷涼意,是知識來複後的第一個感覺。

天還未明,剛在右臂藥力消散之後,我掙紮著探身取了鉛筆,將夢中所見的十個字,欹斜的寫在一張小紙上,塞在浴衣的袋裏。

病到不知西東的時候,凍結的心魂,還有能力飛揚!——光影又隻砉然地一閃,“開向人……”之下,竟不知是些什麽,無論何時回憶起,都覺得有些惋惜。原也隻是許多字形在夢中的觀念的再現,而上句“隻因天上最高枝”這七個字,連綴得已似乎不錯。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夜,聖卜生療養院

“風浪要來了,這一段水程照例是不平穩的!”

這兩句話不知甚時,也不知是從哪一個侍者口中說出來的,一瞬時便在這幾百個青年中間傳播開了。大家不住地記念著,又報告佳音似的彼此談說著。在這好奇而活潑的心緒裏,與其說是防備著,不如說是希望著吧。

於是大家心裏先暈眩了,分外地凝注著海洋。依然的無邊閃爍的波濤,似乎漸漸地搖蕩起來,定神看時,卻又不見得。

我——更有無名的喜悅,暗地裏從容地笑著——

晚餐的時候,燈光依舊燦然,廣廳上杯光衣影,盈盈笑語之中,忽然看見那些白衣的侍者,托著盤子,欹斜地從許多圓桌中間掠走了過來,海洋是在動蕩了!大家暫時地停了刀叉,相顧一笑,眼珠都流動著,好像相告說:“風浪來了!”——這時都覺出了船身左右的搖擺。

我沒有言語,又滿意地一笑。

餐後回到房裏——今夜原有一個談話會——我徐徐地換著衣服,對鏡微謳,看見了自己鏡中驚喜的神情,如同準備著去赴海的女神召請去對酌的一個夜宴;又如同磨劍赴敵,對手是一個聞名的健者,而自己卻有幾分勝利的把握。

預定夜深才下艙來,便將睡前一切都安排好了。

出門一笑,廳中幾個女伴斜坐在大沙發上,燈光下嬌惰地談笑著,笑聲中已帶暈意。

一路上去,遇見許多挾著氈子,笑著下艙來的同伴,笑聲中也有些暈意。

我微笑著走上艙麵去。琴旁坐著站著還圍有許多人,我拉過一張椅子,坐在玲的旁邊。她笑得倚到我的肩上說:“風浪來了!”

彈琴的人左右傾欹的雙腕仍是彈奏著,唱歌的人,手扶著琴台笑著唱著,忽然身不自主一溜地從琴的這端滑到那端去。

大家都笑了,笑聲裏似都不想再支持,於是漸漸地四散了。

我轉入交際室,談話會的人都已在裏麵了,大家團團地坐下。屋裏似乎很鬱悶。我覺得有些人麵色很無主,掩著口蹙然地坐著——大家都覺得在同一的高度中,和室內一切,一齊地反側欹斜。

似乎都很勉強,許多人的精神,都用到暈眩上了!仿佛中談起愛海來,華問我為何愛海?如何愛海?——我漸漸地覺得快樂充溢,怡然地笑了。並非喜歡這問題,是喜歡我這時心身上直接自海得來的感覺,我笑說:“愛海是這麽一點一分地積漸的愛起來的……”

未及說完,一個同伴,掩著口顛頓地走了出去。

大家又都笑了。笑聲中,也似乎說:“我們散了吧!”卻又都不好意思走,斷斷續續地仍舊談著。我心神已完全地飛越,似乎水宮赴宴的時間,已一分一分地臨近;比試的對手,已一步一步地仗著劍向著我走來,——但我還天一句地一句地說著“文藝批評”。

又是一個同伴,掩著口顛頓地走了出去——於是兩個、三個……

我知道是我說話的時候了,我笑說:“我們散了吧,別為著我大家拘束著!”一麵先站了起來。

大家笑著散開了。出到艙外,燈影下竟無一人,欄外隻聽得濤聲。全船想都睡下了,我一笑走上最高層去。

迎著海風,掠一掠鬢發,模糊搖撼之中,我走到欄旁,放倒一個救生圈,抱膝坐在上麵,遙對著高豎的煙囪與桅檣。我看見船尾的欄杆,與暗灰色的天末的水平線,互相重疊起落,高度相去有五六尺。

我凝神聽著四麵的海潮音。仰望高空,桅尖指處,隻一兩顆大星露見。——我的心魂由激揚而寧靜,由快樂而感到莊嚴。海的母親,在洪濤上輕輕地簸動這大搖籃。幾百個嬰兒之中,我也許是個獨醒者……

我想到母親,我想到父親,憶起行前父親曾笑對我說:“這番橫渡太平洋,你若暈船,不配做我的女兒!”

我寄父親的信中,曾說了這幾句:“我已受了一回風浪的試探。為著要報告父親,我在海風中,最高層上,坐到中夜。海已證明了我確是父親的女兒。”

其實這又何足道?這次的航程,海平如鏡,天天是輕風習習,那夜僅是五六尺上下的震蕩。侍者口中誇說的風浪,和青年心中希冀驚笑的風浪,比海洋中的實況,大得多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夜,太平洋舟中

從來未曾感到的,這三夜來感到了,尤其是今夜!——與其說“感”不如說“刺”——今夜感到的,我懇顫的希望這一生再也不感到!

陰曆八月十四夜,晚餐後同一位朋友上樓來,從塔窗中,她忽然讚賞地喚我看月。撩開幔子,我看見一輪明月,高懸在遠遠的塔尖。地上是水銀瀉地般的月光。我心上如同著了一鞭,但感覺還散漫模糊,隻惘然地也讚美了一句,便回到屋裏,放下兩重簾子來睡了。

早起一邊理發,忽又惘惘地憶起昨夜的印象。我想起“……看月多歸思,曉起開籠放白鷳”這兩句來。如有白鷳可放,我昨夜一定開籠了,然而她縱有雙飛翼,也怎生飛渡這浩浩萬裏的太平洋?我連替白鷳設想的希望都絕了的時候,我覺得到了最無可奈何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