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宵禁不可犯,姬羲元做主留一眾人過夜。

在喧笑聲中,姬羲元與謝川回房沐浴、歇息。

光潤亮澤的珍珠簾子被霧氣染上水光,兩側掌簾的侍女悄無聲息的拉開珠簾,四周回廊圍著絲羅帳幕,燈火通明,姬羲元穿著白綢浴衣踏上回廊,木屐與木廊接觸發出清脆的響聲,盡頭處是臥室。

侍女們的鞋底鬆軟收音,垂頭靜默,提著走馬燈走的悄無聲息。

一時間,天地中近乎隻自己獨一的存在。

今夜是個難得的星夜,彎月高懸,星辰點點。

姬羲元進內室時,謝川靠在榻上看書,極為專注的模樣。姬羲元也不打攪他,自顧自從置物架上抽出兩卷竹簡,攤平在書案上,開始挑人選。

每一根竹簡上麵都細致的寫了一個人的身家背景,這是新一代的弘文館適齡學子。大周的科舉是一年一考,這是平民上升的唯一階梯。

事實上,真正貧困的家庭是不可能出現貴子的,隻有衣食無憂的家庭才會分出錢財關注孩子讀書習字。泱泱大周,上上下下的官吏無數,一年幾十個科舉出來的進士、秀才根本不足以支撐。

絕大多數的空缺都被世代為官的家族占滿,少數分給寒門,平民子弟隻有在因緣巧合下才有可能一步登天。這裏的寒門,指的是家產不菲,但沒有出仕機會的人家。

科舉根本上是給皇帝一個理直氣壯收歸權柄的途徑,也是安撫下麵人,維持社會穩定的機製。

姬羲元現在要做的就是不停地在朝中安插心向自己的新鮮血液,最好的選擇就是平民和寒門,尤其是弘文館教育出來的平民、寒門女子。本無選擇的寒門、平民女子會一心一意的維護姬羲元的地位與利益,是最好用的刀刃。

倒不是貴族女子不好,而是像王施寒、王施雨這般得到家族全力支持的高門娘子是極少見的。她們沒有兄弟,祖父開明且與昔日親眷有隙,還趕上了女帝的時代,所以她們輕易出人頭地。

但其他貴族娘子受益於家族,也受限於家族。順風順水時,當然千好萬好,一旦姬羲元與越王發生衝突,她們也會是易碎的突破口。

姬羲元手裏兩卷竹簡,共計五十四人,都是能當大用的。其中有二十四人已經在這兩年裏陸陸續續授官就職。思來想去,姬羲元從剩下三十個人裏挑了十個,這十個人有公主府造勢,科舉是一定能過的。剩下的,就看她們自己的本事。或者明年再拉拔一把。

既然結婚了,道士的身份就如同虛設。姬羲元要麵臨諸多的應酬,尤其在謝川是地地道道的世家子的情況下,姬羲元的親戚被翻了一倍。

士族那邊根深蒂固,姻親密布,謝川算晚輩,得見。宗室那頭原先已經挑了不少人,但都是遠支,近親幾個王府、公主府肯定來人,不能不見,加上閔府幾個已經束發有資格管事手底下又有幾個人的兄弟總不好趕出去……

姬羲元將竹簡卷起往邊上一推,拿起伊奕的手信拆開。伊奕是皇帝賜下的力士,原先是專門管著內外消息的,過了五十歲身體不如以前了,皇帝就把他當做新婚禮物送來公主府,一是給姬羲元行方便,二是讓伊奕安度晚年。

信中寫的是林醜的動向。姬羲元有意在各地擇選一些女童進入弘文館,補充生員,因此令伊奕確認望海州的分館。

目前看來,沒有問題。

姬羲元掩了個小哈欠,準備歇息了。

謝川聽見動靜,合了書本,翻身離開床榻,到屏風後邊更衣。

姬羲元被服侍著褪下浴衣換上寢衣,滾入床榻內側。半邊床帳放下。

謝川則睡在外側。

另一側的床帳也垂下,四下的仆婢關窗熄燈,大半退下,兩個輪值的則在外間守著,眼前暗下來,裏屋除了新婚二人以外隻有兩盞燈在遠處影影綽綽的亮著。

徹底安靜下來。

謝川側身麵朝姬羲元,抬手一攬將她抱個滿懷,埋頭在頸窩嗅了嗅發香,“阿幺。”

很親近的稱呼,不出意外換人的話,謝川可能是世上最有資格喚姬羲元的字的人了。

姬羲元應了聲,不拒絕擁抱也不拒絕親密,她是個俗人,喜歡被美人抱著睡,更喜歡抱著自己喜歡的美人睡。

兩個理智的人之間沒矛盾就可以相處的很好,矛盾都是利益引發的,現在兩人的利益是一體的。既然沒矛盾,剩下就是感情了。

他們需要一起走過很長很長的時光。

“唉,”謝川笑道,“看來我是要靠善君養一輩子了。”

今夜留下的人裏,沒有一個謝川的堂兄弟,應該是經過謝祭酒的授意。

謝川,已是謝氏的棄子了。

姬羲元撫開鑽進謝川衣領的發絲,摸出一縷攢在手心。謝川的頭發也不知道是怎麽保養的,烏黑順滑。姬羲元用力揉了兩下,深情極了:“我願意的。隻要有容一日是美人,我就養有容一日。”

不怕天打雷劈的真心,謝川不見得是長得最好的,但一定是長得最符合姬羲元心意的。大概是別人的更好,頭發同理。姬羲元又揉了兩下,手感很好。

謝川耳下一癢,睜開眼,拉下她的手往錦衾裏塞,“為了夫人寵愛得長久,早睡美容顏。”蹭開的領口泄出一片膩白。

姬羲元順勢把手搭在他腰間,把自己塞進謝川懷裏蹭了蹭,“有容好香。”

謝川怔愣一瞬,溫柔地親姬羲元合上的眼簾,“殿下,臣……”

姬羲元將自己身上的被子挑開,和謝川同被而眠。

……

沒有一腳把人踹下床榻是她對新婚丈夫最大的尊重。

也許……應該找個嬤嬤教一教他,如何討好妻子。

姬羲元準時準點清醒地睜開眼,慣性伸手摸到另一個人溫熱的身體。愣了一下,緊接著意識到是謝川躺在外側。姬羲元坐起身,往床帳外摸索兩下勾到小銅鈴,冬花帶著人魚貫而入服侍起居。

待到姬羲元晨練一套槍法結束,早膳已經擺上桌。

謝川已經用過,端著茶看她吃。

姬羲元漱口淨手後,後知後覺問道:“我們後日是不是該去謝府一趟。”

昨日去接人回公主府,姬羲元並沒有進入謝府,就把謝川接走了。婚後有三日假,抽空去拜訪一下,就當是回門了。

謝川放下茶盞,意識到這是個問題,“是該去一趟。”

說走就走——是不可能的。一旦離開家族,回家就成為客人。

拜訪需要提前幾日甚至上月告知對方。

公主府向謝府遞了拜帖,第二日中午得到回應,第三日下午才帶著禮物,拜訪長輩。

曆朝曆代公主與夫家長輩的相處似乎總有幾分尷尬,常用的禮節全部顛倒,家禮變成君臣之禮。姬羲元製止謝老夫人的下拜,“老夫人請起,折煞晚輩了。”扶著老夫人相對坐下。

此外,姬羲元坦然接受其他人的跪拜。

姬羲元叫起後,眾人依照次序坐下。

謝老夫人麵目慈祥,說話慢吞吞的有條理,“回家哪裏用得著投拜帖,生分,下次可別了。”

姬羲元麵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親近:“您老人家的話,我哪次不聽從呢?謝府是我自小出入習慣了的,更是有容的家。婚禮那日合該先拜見諸位長者,為了祭祖急急忙忙地走了,是我失禮在先,今天是來賠罪的。”

錯過了就錯過了。謝老夫人不以為意,和姬羲元隨意聊了兩句就借口帶著謝川往書房走。而姬羲元作為新婦留下應付一屋子親眷。

說來奇怪,謝川的父親謝祭酒不在。

兒子回門,三親六故到齊了,唯獨父親不在。不但姬羲元奇怪,其他人也不明就裏。

謝川的叔父站出來解釋:“為了舉辦婚禮,國子監的事務一直積壓著,大兄這兩日繁忙不能抽身,請殿下恕罪。”

姬羲元綿裏藏針:“叔父言重了。何來‘恕罪’一說,盡忠職守是上上好事。況且,我們都是親人,總有再見的時候,不必為一兩麵著急。如果謝祭酒日日忙碌,我不介意親自去國子監見一見祭酒大人。”

其餘人麵麵相覷,好好地一門貴親,怎麽好似結了仇。

“妾兄妹占了三郎的便宜,忝居為殿下的長輩,卻不敢忘記君臣間的禮儀。等大兄回府,妾等會敦促他去公主府向殿下問安。”謝雋心將手搭在二兄腕上,示意他坐下。

謝二順從地坐回原位。從小到大,他都是懦弱的那一個,從不和大兄唱反調,也不敢阻止妹妹膽大包天的行徑。當年默認妹妹給父親下藥,今日也默認妹妹帶著家人背叛大兄的事實。

這沒什麽不好的。曾經父親的死帶來的好處三兄妹都有,現在選擇不同的勢力,誰也不會少了他一口飯吃。

姬羲元稍微提起一些興致,她似笑非笑道:“人與人的緣分是天定的,我和謝祭酒的緣分淡薄了一些。不必強求。”

於她而言,謝祭酒無可救藥,不必重修舊好。

謝雋心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道:“大兄與殿下的緣分或許淡薄,但謝氏與殿下間的緣分卻未必。妾雖不才,也能決斷家中諸事。若殿下不棄,妾願為殿下牛馬走。”

此時此刻,堂中人員眾多,投誠一事頃刻間就能傳遍天下。無論姬羲元答應與否,謝雋心與謝祭酒間的分歧已經不可挽回了。

作者有話說:我……啊,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