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羲元與宋侍郎有一搭沒一搭地邊聊邊進入長善觀坐定,冬花奉上兩杯熱茶。

等宋侍郎安生喝下一杯茶潤喉,姬羲元才抽出早已備下的《竹書紀年》遞過去,“宋侍郎幫我瞧一瞧,這本書怎麽樣?”

宋侍郎熱衷於文又浸**宮廷多年,對宮中四庫藏書中的孤本、禁書都想盡辦法借出來看過,對《竹書紀年》並不陌生。

任誰從小被教育儒家的禮、仁,讀著孔子整理的《詩》《書》《禮》《易》《春秋》五經長大,對於顛覆儒家部分學說的禁書的存在,無論厭惡還是欣喜,說完全不想看那是假的。

《竹書紀年》翻譯完畢不久就天下大亂,除了繼承前朝遺產的姬氏皇室,說不定隻有幾個前朝流傳至今的世家有珍藏。

當世,主要推崇道家學說,儒家憑借數朝累積的聲勢,在士人心中的地位與受朝堂追捧的道家不遑多讓。《竹書紀年》能造成的轟動可想而知,它將動搖無數人對儒家的根本信任,反對者將群起而攻之。

長善公主拿出的書本嶄新,一看就知道不是四庫中的。

近兩日宋侍郎也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說是市上流傳有價格低廉的《竹書紀年》。她一直以為是誤傳、或是商鋪的噱頭。

目前看來,是長善公主的安排。

朝堂之上的官員們,三成以上是孔聖人的忠實擁躉,《竹書紀年》大量麵世,會帶來難以相信的巨大風波。年紀輕輕的大公主,是不知深淺、還是另有所圖?

“殿下總是在妾的意料之外。”宋侍郎深深地注視姬羲元,輕輕吐出一口氣。別人的女兒,陛下都不急,做下屬的急什麽?既然長善公主敢做且能實施,背後必有陛下的默許。

姬羲元粲然一笑:“以宋氏在江南士林的聲望,想必輕而易舉就能為我的管家打開書肆的局麵,在江南地區出售一些正經書吧。”

當晚,林聽雲隨著宋家的長隨一同下江南,唯一的包袱裏放的是《竹書紀年》的雕版。

……

慶功宴如期舉行,君臣同樂的盛會。

女帝首先舉杯向吳女侯示意:“輔國公果不負爾父的期盼,立不世之軍功,為朕肱股之臣。宴散後去淩煙閣給安德縣主婦夫上柱香再走不遲。”

吳女侯的母親是已經絕嗣的中山王之長女安德縣主,是女帝的堂姑,與丈夫駐邊多年,死於回鶻軍隊的流箭,畫像供在淩煙閣外層。

吳女侯人逢喜事精神爽,開懷痛飲:“有陛下的賞識在先,才有女侯的今日啊。”

清平帝親自倒滿玉杯,笑道:“夙願了結,正是暢飲的時候,這頭杯再由女侯飲下。”

力士托著玉杯送至吳女侯處,吳女侯接過,“女侯卻之不恭了。”先舉過頭頂以示尊敬,一口飲盡。

君臣二人你來我往,將旁人都忘卻了。

姬羲元不善飲酒,忍不住打量起女帝與吳女侯。

如果說女帝如耀日高懸,威嚴雍容,那麽吳女侯就是貫日長虹,蒼老不傷其美,美得淩厲,帶著屍山血海的煞氣,比起做秦國夫人時的養尊處優,此刻的她展現出真正攝人心魂的魅力。

離開戰場不久,吳女侯身上的那股子狠厲勁還來不及收斂幹淨。

一把飽飲鮮血的名劍,即使勉強合上劍鞘,也鋒芒畢露。

注意到吳女侯的並非隻有姬羲元,閔氏的人幾乎是到齊了。

閔大將軍曾與吳女侯有世俗中最親近的關係,如今卻是湊上前都要被人唾棄不長眼。

他隻是個無所事事的老人了,金吾衛處掛個名頭,邊軍多是兒子主事。

吳女侯卻是手握近二十萬大軍、炙手可熱的實權將軍。

閔大將軍要上前,就要低頭。年輕時負荊請罪也當是夫妻感情深厚,而今人越老越不服輸,讓現在的閔大將軍給棄他而去的妻子賠笑臉,絕無可能。

兩人未和離時,閔大將軍不敢將侍妾帶回府中安置,直到吳女侯回邊關近五年不傳隻言片語,閔大將軍才偷摸著把三個妾室帶回家與兒女團聚。

吳女侯為人公正,對閔大將軍的憤恨不會牽累到孩子們身上,不避諱他們不是自己所生的事實,再見麵相處也不尷尬。因此,閔清洙向吳女侯敬酒,吳女侯如數飲盡。

吳女侯的獨女閔清沁已是孩子的母親,她抱著蹣跚學步的幼童到自己的母親身前,搖晃孩子小手:“快,叫阿婆。阿娘和你說過的阿婆回來了。”

母親平日裏說得多,小姑娘對從未見過麵的阿婆並不陌生,脆生生道:“阿婆。”

“噯。”吳女侯試著從女兒手中接過孩子,可愛的小姑娘習慣被抱,順從地張開雙手,轉移到另一個溫暖的懷抱。

有閔清洙與閔清沁打頭,其他幾個受過吳女侯教養的同輩孫輩紛紛舉杯道喜。

吳女侯與他們或多或少聊了兩句就打發他們離開,最後單獨招呼閔明月,“明月,你來給阿婆看看。”

閔明月戰死的父親,是唯一一個完全在吳女侯手下長大的孩子,正因為閔大將軍急功近利、安排失當,他才會戰死。為此,吳女侯下定決心拋棄這個丈夫。

吳女侯對外有萬般雷霆手段,對內是極稱職的一家之主。閔明月對阿婆的記憶全然是親切慈祥的。

父親在外征戰,母親隻知道思念、流淚、吃齋念佛,後來父親戰死,母親失了魂似的,偶有清醒就拉著她的手喃喃自語,說的還是“你怎麽不是個男孩兒”之類的話。

父親是個好將軍,為國捐軀,但不是個好父親。母親是個好妻子,滿心滿眼都是丈夫,也不是好母親。

唯有阿婆,教她習武、抱著她誦讀兵法,會誇讚她、鼓勵她、認可她。

閔明月望著眼前神采奕奕的吳女侯,將旁邊的一切都忘卻了,忘記身處興慶宮,忘記上座的皇帝,忘記身邊的親朋,她跨過十年光陰回到六歲的時光,高高興興地向自己的阿婆奔去,“阿婆,我好想你。”

吳女侯一手抱著小孫女,一手抱著大孫女,歡欣道:“阿婆也想我們小明月啦。”

閔明月略施薄妝的臉埋在吳女侯肩上,歡喜埋沒心房,情難自禁地流出淚水。

越是拚命忍耐,越是哭得凶猛,好似要把委屈全都在這一刻撒盡,“阿婆、阿婆。”

吳女侯將孩子還給閔清沁,空出手來輕拍閔明月後背,緩解她的哭嗝,“好了,好了,阿婆平安回來了,小明月的委屈都與阿婆說,阿婆啊全都給你做主。”

一如最平常的疼愛孫女的阿婆,方才的氣勢一下子就削去了,隻留下柔和的東西給最疼愛的人們。

滿溢的情緒隨著淚水和時間回歸正常,閔明月不好意思地以袖掩麵。

周圍的人發出善意的笑聲,“這孩子,赤子之心呀。”

姬羲元站出來化解尷尬,“表姊陪我出去逛一逛吧。”

閔明月聞言看向吳女侯,像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濕漉漉的鳳目注視下,吳女侯無有不應的,笑道:“你與殿下去吧,往後我們祖孫相處的日子還長。散宴了,接你去我那兒住幾天。”

阿婆答應的事情從沒有不做到的。

得了承諾,閔明月才放心地跟姬羲元往外走。

天邊的夕陽已經被高大的宮牆徹底遮住,隻留出一片昏黃,黃昏的紅映照著宮牆的紅,朦朧的光暈模糊前路。

二人沿著宮道慢悠悠往外走,宮人遠遠跟著,偶爾有遇見的宮人具是低頭行禮避讓,一時間竟是安靜下來。

閔明月剛哭過,鋒利的眉眼柔和了些許,兩人也有好一段時間沒見了,她衝著姬羲元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殿下半年過去,與原先大有不同。”

姬羲娥眨了眨眼,笑道:“不如表姊。”

閔明月微微笑,“看來,我們都找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姬羲娥點頭稱是,很有些不滿:“我早早就等著表姊來參加我的生辰宴,沒成想連生辰禮都是陳宣送來的。”

閔明月解釋道:“我就知道瞞不過你,我在你出遊後求了姑母,進中州駐軍做個百夫長,湊巧被派去支援北州剿匪受了傷。湊巧陳宣路過,請他代我一送。也不必說是誰的禮,免得流言蜚語讓阿翁起了將我嫁給陳宣的打算。”

閔明月攤開左手,露出一道貫穿手心的疤痕,真心實意道:“我要是帶傷回來,姑母大概是再也不許我去了。”

“怎麽這麽不小心。”姬羲元心裏一緊,伸手去摸,確認這道傷口沒有傷到閔明月的筋骨才放鬆下來。

“將軍百戰死,隻要上了戰場,不死的隻有鬼神。”閔明月握拳掩住傷痕,臉上是蓋不住的振奮,“這道疤是我自己的選擇,它提醒我自己選的是一往無前的路。我要殺出一條血路來,達成你我兒時的約定。”

兩個小女孩玩著青梅竹馬的遊戲,相與約定:你會是無上帝王,而我會成為拱衛你的大將軍。

你踏出腳步,我又怎甘落後。

作者有話說:真好啊,寫到這我想念我的發小了。

阿巴阿巴,我新補了五天的牙齒嵌體又掉了,哭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