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完人,第三日天不亮姬羲元就又一次要出發了。

趙國夫人已經九十歲了,還能活多久呢?三年五載罷了。姬羲元此番回京,說不定再沒有複見之時了。

姬羲元傾身抱了抱太婆,她們都笑了。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趙太婆的人生比一般人漫長得多,經曆無數次分別,她習慣分別,祝福離巢的孩子。而姬羲元太年輕,未知的未來占據她的心神,傷感像輕薄的霧氣繚繞心尖,不多,風一吹就散了。

快馬加鞭在山間趕路,第十次差點被樹杈子刮到的姬羲元再也沒了悲秋傷冬的感懷。官道的路平坦寬闊,又有沿途補給,與走小道的體驗完全不同。哪怕可能迎麵撞見召她回京的使者也比日複一日的顛簸要好得多。

卅山的山路並不好走,懷山州選拔的女衛們生長在山間,熟悉情況,行動速度很快。鼎都長大的男衛們就有些受不了,蛇蟲野獸、曲折九轉的泥路、滑腳且窄小的山道……周圍連個把手的地方都沒有,好幾個人不小心踩空滾落山澗。多虧樹木眾多卡住身體,才算沒有一落到底。

有官宦子弟出身的禁軍侍衛邊清理道路邊和身邊的人抱怨,“我們這日子過的,不像是陪公主遊山玩水的,倒像是領了軍令狀趕差事的。才鬆快兩日,又要動了。也不知道要去哪裏的山溝溝。”

微小謹慎的人繞開他的話:“你都說了是遊山玩水了,咱們現在可不就是在遊山麽?”

“話是這麽說,但……”

“誒,別但是了,走了走了。”說著拉人離開。

為掩人耳目,在分界處再次分隊,姬羲元從原先的男衛中再擇出百人運送趙國夫人準備的十二車特產。三百五十男衛由副將帶領,從南側的群山中進入卅山縣。三百女衛由她們自己推選出的隊長林聽雲負責,按照柳湘君口述的藏人要處駐守。

姬羲元帶著剩下一百人向卅山縣城去,以尋找趙氏丟失女郎的名義要求當地縣令配合搜查。

精致的紅木馬車順著起伏不平的路往裏駛,姬羲元顛的渾身都疼,爬出馬車騎馬。就著山間的秀麗風景,柳湘君平靜麻木的述說回**在耳邊。

此地一共十三座山丘,因此得名卅山縣。每逢夏季,常有大風驟雨、山塌洪水,再有潮熱生蟲、蟲病難醫,還有山間獸類。地方雖大,人口不豐。靠山吃山,當地草木茂盛,少有凍餓之家,但也少富戶。

窮山惡水將人養得凶惡,占田地搶水源,械鬥是常有的事情。群山環抱間的小縣與外麵聯通不易,消息閉塞,窮困落後。重男殺女,更是家常便飯。養得起且疼女兒的人家,能將孩子送出去的,就絕不會留下,長此以往當地女子越發稀少,聘禮高昂,適婚女子“有價無市”。

窮困守法的人絕後,縣城的姓氏統一為三個大姓。上下互有關係,幾個族長成了山大王。不甘現狀,幾個匪頭想出陰損的法子,山裏找不到女人,就去山外找,拿不出錢,就直接搶人。他們買通縣衙,開通路引,第一次下手,從臨縣山村拐帶了幾個少女女童回來,顏色好的高價買給當地豪族,挑剩下的也能換一頭牛。

空手套白狼、穩賺不賠的生意,幹的還是幫鄉裏鄉親傳宗接代的“好事”。一下子成了當地的熱門行業,參與的人越來越多,作案的地域也越開越廣。經過十多年前柳掌櫃聲勢浩大的帶人來找孩子之後,卅山縣的人也收斂一些。改從遠州略買婦女,他們用韁繩捆著女人,狠毒些的毒啞、打斷一條腿,一路上專走山區小道,邊拐邊買。人脈廣的開牙行,光明正大地在城裏,明碼標價賣人。

被買走的女人先被鎖在黑屋裏,吃喝拉撒都不讓離開,每次開門都有男人進來。隻有生下孩子的女人才會被放出來,第一個孩子無論男女都是為了捆住女人,第二個孩子如果是女兒大概率要被活埋溺死。被放出去的女人麵臨的就是數不盡的農活,廚房是不會讓碰的,吃的是最差的。逃跑會有一村的人來抓捕,費盡力氣逃進山裏大概率也是要死的。

女兒長到十一二歲麵對的是和母親相差無幾的人生,一個是半途被強行拉入地獄,一個生來活在地獄,最可悲的殊途同歸莫過於此。男人死後兒子也不會同情母親,反而會盡力遮掩父親的罪行,然後將另一個無辜的女人變成自己母親的樣子,讓姊妹過母親的日子。因為兒子成了父,開始享用母女帶來的果實。

清醒的人在這裏是活不下去的。反抗激烈的人被藥傻、被打殺,逆來順受的人被迫同化,略買來的女人死在他鄉,滋潤罪惡之花結出罪惡之果。

玄州卅山縣的縣令是東州的人,大周地方官員任職要求易地為官,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卅山縣是個窮困偏僻地方,授官到這裏的進士,多半是不入流的出身。沒有家族幫襯、舉目無親的縣令在此處連強龍都算不上,更不要說壓地頭蛇了。

最可笑的是縣丞與吏員都是本地人,成了卅山的無冕之王。

招待遠道而來的傳說中的大公主,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縣丞是不會出頭的。縣令來接待姬羲元時,話裏話外都是縣丞無狀,有期盼姬羲元為他撐腰的意思。

姬羲元隻當沒聽懂,給他遞畫卷,要求他派出人手找尋趙氏被略走的孩子。

縣令無有不應的,理出縣中富戶的宅院,灑掃幹淨請姬羲元入住等候,表示一定竭盡全力將人給姬羲元找出來。剛出院子,將畫卷給手下一扔,背著手回家去了。

果不其然,一轉頭畫卷就落到縣丞手裏。打開一看,一共畫了高矮胖瘦不同三個女子的肖像,有女童有青年女子。也許是存的久畫的急,有些暈墨,乍一看隻能看出是三個女人。公主又說姓趙,連個名都沒有,這可怎麽找?

縣丞有心讓縣令再去問一問,縣令家人推說病了,死活不開門。

公主住的地方與縣令的住所隻隔了一戶人家,縣丞不敢鬧大,派小吏一家一戶地去找趙姓外地女子,把人全搜集齊全,讓公主分辨。

女人都是各家各戶用錢銀與糧食家畜買的,誰舍得平白交出來讓人帶走?小吏一無所獲的回來,得了縣丞一頓臭罵:“廢物,這點事都辦不好。這一茬糊弄不過去全都要去見閻王,他們鬧出來的事情老子在解決,還敢提要求,全都找死是吧。”

小吏也委屈:“要人跟要他們命似的,要不先糊弄著,說回頭給補上。”

縣丞冷靜下來,掏出一口袋銅板扔給他,“你拿去,和他們說,但凡有姓趙女人的就發十文錢,事了後人還回去。要是有被選上的,就給一吊錢。”

有了準話,事情才三天就辦下來。因為發錢的緣故,趙姓女人比想象中的更多,男人或老女人用麻繩牽著年輕的女人,公主府外頭排起長長的隊伍。

縣丞親自敲響公主住處的門,他辦事是為了領功的,最好一腳踹了原本的縣令自己上去坐坐。

“有什麽事?”來開門的是冬花,冬花旁邊跟了兩個護衛。

這裏麻木的女人居多,痛苦發瘋的女人更多,爛在土裏的數不勝數。

冬花健康的樣貌與體格在卅山縣是極少見的,縣丞眼前一亮,“公主殿下吩咐要找的人我們已經找到了,還請姑娘幫忙通報一聲。”

“知道了,你等著吧。”冬花渾身一寒,“咚”把門關上。

姬羲元等了三天,當然不會不見,隻允許縣丞和女人們進來。

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看到慘狀還是嚇了一跳。

糟亂的頭發,勉強蔽體的麻衣,幾乎沒有人穿鞋。有各樣的傷疤與紅腫遍布全身的人,蜷縮著警惕看向周圍喃喃自語的人也不在少數,有的身上還在滴水顯然是出門前才被情理過,可想而知原先是什麽樣的糟糕情狀。

姬羲元冷冷地注視縣丞:“這就是你給吾找回來的人?”

對於這個縣丞自有一套說辭:“都是苦命人,大多是村民從外頭經過的商人那裏買的,說是從小癡傻家裏養不起了,才狠心賣掉換個出路。我也不是不知道其中有貓膩,但比起顛沛流離的日子,被買下來好歹有一口飯吃,有片瓦遮身。”

隔三差五總有來尋女的人,縣丞見得太多了,剛開始接受不了。最後都是默默走掉的。瘋了殘了的女人孩子帶回去還要受人恥笑,結婚生子的女人當然要留在夫家。況且法不責眾,就算是天皇老子也沒有因為子民想生孩子而治罪的。

“能留出這麽多天生癡傻的,看來你們見過的人販還不少啊。不如說出來吾聽聽?吾倒是想看看,哪個地方的商販魅力這麽大,讓卅山縣的子民都上趕著略買。閻王殿前耍花腔,糊弄鬼呢。”姬羲元煩躁的不得了,踹翻麵前的長案聽嘩啦一地白瓷碎聲才舒服些,“今天不講清楚,你們全都要死。”

作者有話說:啊,寫到這我也好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