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時家宴。

除開恭王一係,剩下所有皇室近支都在此,算上賢太妃與閔清洙,一共才八人。

一人一案坐錯落於殿中,頗為寥落。

隻有這樣時刻,姬羲元才覺得男子為帝是有優勢的,女子生子耗費心神力氣,鬼門關前走一趟的憂心,男子隻需要坐等便是了,還可以挑剔一番孩子的男女、模樣、健康與否。畢竟,又省力氣又得好處,總歸吃虧的女子,與他們男子有什麽相幹呢。

女子身體多痛苦一場,難免心裏也會多疼一些。男子多妾室,孩子來的輕易,自然也就不珍惜了。

餐後,聖人召姬羲元。

“怎麽?見了謝川一麵不高興?”姬曌視線不離手中手劄,手劄是姬氏祖祖輩輩留下的,但凡有空,姬曌總要研讀半個時辰,修心明誌。

“每每聽聞這樣的事情便難過……”姬羲元將今日與周明芹的相會簡單說了,抬頭問姬曌:“阿娘當初是不是有盼過我隻做個無憂無慮的公主?阿翁一定也是這般想的吧?也盼著阿娘過的簡單些。”

姬曌笑了兩聲,並不讚同這句話,“誰不盼著自己孩子無憂無慮呢?我現在也盼著你做個無憂無慮的公主。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姬曌提筆在手劄空白處加了兩句批注:“所以盼隻是盼著,就像你阿翁還是將你阿娘我教養成帝王,你阿娘我還是不會隻讓你隻做個無憂無慮的公主。人在世上,想要無憂慮,隻能無知無覺做個世人眼中的傻子了。”

姬羲元趴在長案邊,長歎一氣道:“我隻希望阿娘長命百歲,長長久久地做我後盾。”

“怎麽?”姬曌瞥她,“受委屈了?”

“我怕阿娘走得早了,我撐不住,這世上女子便更難了。”姬羲元眼中無力根深,“若是能有百年,足以改一代人了,屆時,世間女子是不是都能多得一分自由,而不是被人多說一句知足。”

“阿幺選的路可比我走的難啊,”姬曌似笑非笑道:“你阿娘讓世上女子有了為官之機,你這是想讓世上女子都有出頭之能啊。”

“阿娘以為不可?”

“非也,阿娘盼著你做到,又怕你太苦。為帝不過一生之事,至多七十載,而你所說的是要千百年去做的事。懂你的不一定支持你,支持的不一定懂你,路漫漫不見盡頭,太累太苦,這是死後亦難安的大事。阿幺不怕?”姬曌口中問“怕不怕”,神色卻是自傲的。

姬羲元笑著反問:“阿娘第一次走入朝廷,坐九五之位的時候,麵對文武百官時,可有憂懼?”

“當然不。君強臣弱,君弱臣強。朕之憂,即為臣之憂,朕憂百官不憂,當誅。該是他們懼朕才是。”燈火下姬曌的麵容晦暗不明,威嚴尤甚。手中筆落,劃去書中一寬仁先祖的“垂拱”之法。姬曌習慣拿抄本來觀看,一而再再而三的抹去不合世情的話語。

姬羲元望著明明滅滅的燈光笑:“善君既然為人,欲求人之權,男女皆為人,憑何不公?善君何懼?那該是多占的人羞愧不安才是。他們都已老了,不但身老,所思所想也已經不中用了。既然不中用,就應該教養合適的、年輕的人代替他們。”或者說,該由我的人來代替他們。

這才是姬曌認為姬羲元不合適做大周當下的太子的真正緣由。

姬羲元太年輕,太激進。與平穩的現世並不相稱、不合時宜。

不過這也是優點,或許再磨礪十年,姬曌相信她的孩子將透出真正的光芒來。

*

第二日,姬羲元請了王施寒到府裏會見。

正值秋老虎肆虐之際,公主府裏待客的涼亭被侍女們收拾停當。

井水一桶桶打起倒入高處的水箱,再通過竹管將水流送到石亭尖端,水流順著石亭五個麵的細密竹席而下,沁人心脾的涼意。

唯有一麵的亭簷翹起,水流避過。是空給人行走的,待人入內就以輕紗遮蔽用以透風。

夏竹打傘牽引著王施寒一路走來,“我們家殿下早早就吩咐下來了,說娘子最是怕熱,一定要將涼亭先布置好。”

日頭正烈,王施寒半眯著眼看亭子,笑道:“這倒是個談話的好去處。”

“殿下已在裏頭,各色茶點鮮果也已齊備,就等娘子啦。”

王施寒想起要談的事情,收了笑意,“你們都下去吧,我與殿下獨自聊聊。”

公主府的侍女與王施寒帶來的婢子一齊應答告退。

夏竹晚一步,放下輕紗才後退一百步,保證聽不見聲響又能望見大致情況。

王施寒一入涼亭就行禮致歉:“此事是我有所疏忽,三月前我剛好生了我家囡囡,又修養月餘。沒想到就是這麽寸,偏偏在這時候出了事。”

姬羲元說不上責怪,快步上前將她扶起來:“此事誰也料想不到的,我也在反思。”

王施寒詫異:“此事與殿下何幹。要我說婚事雖然是周平伯安排的,但也是周明芹自己答應了的,要是她鐵了心要拒絕,能奈她何?”

“並非周明芹之不幸,而是我在想如果我當時沒有將她帶入弘文館學習,而是任由她長成和她母親一樣的人,高高興興嫁人,說不定反而不用在不甘和憤恨中消磨時日。”姬羲元有些難過,“我當日改製弘文館時想得理所當然了,見過天空的鳥兒當然不會願意囚於籠子,可要是被迫關起來,比起那些習慣籠子的鳥兒,怕是活不了多久。”

人一旦清醒地看清正在過的日子,真的有比渾渾噩噩地生活的人更好嗎?

周明芹的生活狀況姬羲元一直略有耳聞,昏禮之日李家與周家以姬羲元雖然賜下公主府但並未正式開府還在宮中起居為由,並沒有給姬羲元送請帖。

姬羲元本也不打算去,萬萬沒想到是第二日就傳出與周明芹成婚的人是李二郎的消息。明明當初周平伯夫人興致勃勃地說起男方時說的是頗有出息的長孫,昏禮當日迎親的人是平康坊的浪子次孫。聽說周平伯夫人當場氣倒,周平伯卻像是早有準備,做主發嫁了周明芹。

姬羲元曾派嬤嬤去問候,想要拉她一把。周明芹卻像是認了命,拒絕了幫助,破罐破摔給李二郎做妻子。姬羲元大概明白她的顧及,無非是母親、妹妹。

之後,姬羲元與周明芹之間半推半就地斷了聯係。她不知道,一個女人是不是真的能在婚後保持本心,如果周明芹真的一心一意做一個好妻子,那麽她與姬羲元之間必要分道揚鑣,那還不如早早斷了關係,免得日後為難。

但姬羲元沒想到周明芹的婚姻會發展到那麽慘烈的境地。如果官宦出身的周明芹都能淪落至此,其他身份遠不如她的平民婦女又得經曆些什麽慘案。

哪個高門大戶的人家裏夫妻會大打出手,彼此戕害?簡直聞所未聞。此事不管,上行下效,日後還不知道要變成什麽樣子。

想到這姬羲元神色變冷,“總該叫他付出代價才好。”

“殿下真是心軟,那殿下想怎麽做?”王施寒隨意吃兩口茶點壓壓驚,推心置腹道:“我上有老爺子,下有妹妹幼女,可不敢做什麽大事。我有時也奇怪,殿下為什麽對周明芹那麽好,她家世一般,為人也算不上頂好,心智也算不得堅定,或有幾分才學,這樣的人並不少見,殿下為何如此愛護她。”

“無非就是看不慣罷了。既然周明芹不想和離,不如叫她丈夫去死一死。要死的理直氣壯一些。”

姬羲元雖然盡可能的將自己說得冷酷,王施寒與她相知多年多少了解她的為人,姬羲元對待身邊的人心腸是極其柔軟的。

王施寒歎道:“別說李二郎真的做的過了,就是什麽也沒做,殿下想殺他至少也有十種方法,但要光明正大地置他於死地就麻煩了。”

“來日方長。”

“不過也不是全然沒有頭緒……我記得平康坊最近出了個絕色的伶人……”王施寒曖昧地笑了笑,“沒辦法,實在是聲名遠揚。我也偷偷去看了一眼,隻能說名副其實的美人,爭搶的人多著呢。”

作者有話說:阿巴阿巴,好像找到一些頭緒了。嗯,這其實還是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