笄禮畢,聖人攜太尉率先離場,參宴眾人依序離宮。

可見聖人多年以來的勤儉,並不因愛女破例。她比之前所有的祖輩父輩都要嚴於律己、勤於政務。

偏殿等候的眾仆,直到了含光殿內賓客散盡,宮婢收斂物件的聲響漸熄,也沒能再見本早該來更衣的姬羲元,隻得急急忙忙層層上報。

正用甜湯的姬燨聽完尚宮宋伯儀的匯報,一笑置之不以為意。待宋伯儀退下了,轉頭問錢玉:“阿玉,你猜猜阿幺此刻去了何處?”

錢玉鬆了鬆因磨墨有些酸疼的手,思索一番後抬頭笑答:“奴以為殿下是等不及禮官,先行回了丹陽閣更衣,殿下總是不愛些個繁文縟節的。”

“依我看,阿幺乘車必定是去探望謝氏的小子去了。”女帝咽下口中紅豆:“前幾日阿幺與恭王叔處見了謝家小子一麵,想來是滿意的。早兩年時候她大概還不懂得男女之情,那小子的樣貌實在出眾,如今越發奪目了,與我阿幺勉強相稱。”

既然滿意,阿幺就會自發的去維護兩人情誼。

雖說男女情愛並不能依靠,但能為阿幺帶來幾分樂趣,就夠了。

君臣口中的姬羲元此時確實坐在出宮的馬車內,這輛兩架青帷馬車是閔清洙偶爾去閔氏常乘的,上頭的標識也是閔氏,與今日閔氏停於宮外的其他馬車別無二致。

姬羲元帶出門的隨侍中春月是最常在外走動的,於謝氏門房處一問,即刻有人來迎姬羲元入內,並不是原先常見的安翁。

麵生的小廝一邊迎著姬羲元入內客廳一邊告罪道:“今個兒安翁本在的,李氏的周大娘子來早幾步,安翁迎進去了,竟剛好與殿下錯開了。”

姬羲元搖頭表示無礙,笑道:“正巧兒了,我正想見見周大娘子呢。”

上個月底,王施寒傳信說李家有異動,周明芹怕是委屈不小。姬羲元答應過的,必要為她出頭。

“這……”小廝一臉小心,為難道:“那殿下是往何處去?”主家沒有令在,使得兩位貴客衝撞了是極為失禮的。

姬羲元見他寧願冒著得罪自己的風險也不願讓主家失了顏麵,也不為難他:“你倒是個好的,也罷,你去替我問候一聲謝二郎君。”

“喏。”

謝川到時,一盞茶猶有熱氣,小廝汗如雨下極力遏製下胸前依舊起伏不定行禮後才退下。

姬羲元屏退四下,脫了帷帽,盛裝華服展露謝川身前,眉目盈盈。

謝川一怔,眼中倒映著香培玉琢的女郎。

隻聽她道:“二郎重孝,不能來觀禮,我本也不該華服披身立於二郎麵前。不過,一生隻一次的盛典,善君想讓二郎見一見。好叫二郎知道,善君既成人,二郎就應做好準備。莫使傷悲阻了煌煌前路,善君可不是溫順體貼、駐足等候的新娘子。”

“為人臣者,敢不從命。”

礙於此時謝川重孝在身,姬羲元並未久留,寒暄兩句便出了謝府。

馬車上,春花替姬羲元取下鳳冠,緩緩揉搓她頸部,鳳冠美是美了,就是金雕玉刻的重了些。

姬羲元斜靠著矮幾閉目養神,似睡非睡。今日起的太早了些,又一刻不停的忙碌到現在,難免疲乏。

隨侍皆靜默不語,落窗遮光,不敢驚擾。

不料,馬車減緩,停在一道胡同口。

馭馬的侍衛輕叩車門兩下,低聲道:“李氏周娘子身邊的婢女守在路邊,攔了車架。”

哪有當街攔車的?不懂規矩。

若不是姬羲元先前說過要見周娘子一麵,憑她攔公主車架這一點就足以派女官去申斥了。

春月皺著眉,屈指以極輕的力道叩矮幾,再一點點加重力氣,如此數下,直至姬羲元眼簾抖動徹底清醒。

姬羲元坐直讓春花替自己梳發,眼前一片朦朧問道:“何事?”

春月把侍衛的話重複一遍後道:“這周大娘子真是不知禮數。”

春月與夏竹幾個宮人都是采薇與若水走後新替換來的,她們從前在行宮當值,並不知曉姬羲元與周明芹之間的舊事。

姬羲元就笑:“這啊,說不定是那謝氏的小廝不知禮數呢。多半是那小廝聽我欲與周娘子見一麵,賣了個好,與那周娘子說了。她與我有幾分舊故,從前陪我讀過幾年書的。”

春月聽罷,這才不敢說了。

邊上是一座茶樓,名為引風館,慣常是世家子弟附庸風雅的場所。

華服小娘子已經等候一會兒了,桌上茶碗內隻淺淺一個底子的水在。

姬羲元驚訝,沒想到這當街攔人的竟然是周氏小娘子。這事做的與傳聞中的性格可不相符合,五官倒是意外的精致。

見姬羲元來,周小娘子起身相迎,毫無傳言中的憨直,笑語晏晏:“殿下長樂。”

九月的天氣並不算多冷,周小娘子穿著時下流行的薄紗外衫,妝容厚重卻擋不住眼下青黑、麵色憔悴,顯而易見,這幾日她過得不如意。

姬羲元兩三步上前扶住沒讓她跪下,餘光掃見她衣著,眼中隱隱擔憂:“不必多禮。本是我想著見娘子一麵,結果路上困頓使娘子好等,還請娘子勿怪才是。”

“殿下不說,我也是要求見殿下一麵的。家兄莽撞做下錯事,幸得殿下寬容,高抬貴手。”周小娘子再次躬身,說著賠罪的話,神情帶著幾分習以為常的漠然。

這一輩子投胎周氏,除了吃穿不愁,真是什麽都見識了。

若不是長姊相助,自己連屋門都踏不出來。

“李氏與周氏的子弟的過錯本不該牽累你。我此次來,也並非為了此事。”姬羲元坐下後,趁著周小娘子坐下的時候,抬頭與春雪對視一眼間,春雪微不可見的點點頭。

茶室寬敞且布置雅致,牆上掛的是前朝小有名氣的畫師的書畫,案上一應瓜果糕點俱全,烹茶物件擺了一桌子,門口處的屏風也是佳品。如果她沒記錯,附庸風雅到了這個地步的茶室應當是李氏的產業。

其他婢女遠遠留在外間,裏間隻餘二人相對而坐。

周小娘子摸出帕子沾了沾鬢角,不好意思道:“殿下見笑了,這幾日身子不爽利。”

姬羲元沉默一瞬,率先提出邀請:“你長姊曾是我伴讀,如今見你有她三分風采,心下喜歡。你願意的話可隨我入國子監讀書。”

周小娘子一喜,近兩年大就隱隱約約有允許女子科舉考官的風向,如果不是她心知阿耶絕不能應允,否則她是如何也要走一走弘文館的。隻要姬羲元願意問題出頭,莫說做伴讀,就是命女官去周氏走一遭,她的處境就截然不同了。

周小娘子握著帕子的手顫了顫,小心確認:“殿下所言當真?”

姬羲元送出定心丸,“我會請陛下下旨,讓你做我伴讀。令你無後顧之憂的入學、入仕。”

周小娘子雙手不住的攪動帕子,她並不是蠢人,舍得舍得,除開長姊她沒什麽舍不得的。相反,這是她擺脫周、李兩家的好時候,說是天上掉餡餅到了她懷裏也不為過,當即俯首叩地道:“齊玉願為殿下驅使。”

姬羲元受了這一禮,算是認下周齊玉。雙手扶住對方腕臂時觸到微妙的不平之處,大概是挨了藤鞭。她輕吐一口氣,“此次便罷了,之後不許再行此大禮。既然陛下已定有女子拜,二娘就該用起來才是。”

“喏。”周齊玉順著姬羲元的力道起身,欲言又止。

姬羲元不叫她為難,直接道:“我即刻手書舉薦信一封,三日後隨我入學。但有一事二娘要與我說清道明。”

“殿下直言便是,齊玉絕無隱瞞。”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周大娘子行事周全,讓你獨自來尋我,我是不信的。喚你阿姊來吧,你年紀尚輕,有些事壓不住的。”姬羲元拉著她坐回原位道:“你這一身傷,讓春雪給你上藥。”

世道終歸是壓著女兒的,身上來曆不明的傷足以將一個未婚娘子釘在恥辱柱上永世不能翻身。

周齊玉再是聰慧也隻有十二歲,抿著唇不言語,眼底淚光閃爍。

“你不願說便算了。”姬羲元抬手招了招,春雪提著木匣子上前打開由姬羲元拿取。

姬羲元挑揀出三五瓶禦造傷藥,內服外敷俱全,放她手中,“你先用著,用完了這瓶子也別棄了,憑你生父的膽小怕事至此不敢再動你分毫了。莫以此傷為恥,若能從此奮進,也不枉我拉拔你一場。”

周齊玉默默接了,眨了眨眼忍下淚,跟著春雪去了隔壁更衣上藥。

趁著這空檔春花領著另一高挑娘子進門。

“可叫人好等,”姬羲元抬手滿上另一杯茶,往前推了推,“嫁人不過兩載,淪落至此。”

到底可憐她,不忍再說出什麽難聽的話。

周大娘子周明芹揭了長至腰間的帷帽,落座後滿飲一杯茶,身上鬥篷裹得嚴嚴實實,麵色比較周齊玉更為難看。

姬羲元一驚,拉開她鬥篷一角,見血跡隱隱約約透出衣裙,手臂各處還有舊傷多處,觸目驚心,止不住惱道:“你這傷是何人所為?”

周明芹性子是極堅韌的,也不因傷事為恥,直言不諱:“是我夫郎。他三月前縱馬行街,撞上了疾行送軍報的軍士,軍士何等健碩又善禦馬自然無事,他驚馬不能自控,摔得難看,自腹部以下均不能用了。殘了身子就歪了性子。齊玉身上的傷正是因為來探望我時碰見了他發瘋,齊玉上前來護我,也挨了兩鞭子。我怒急之下扯了邊上的玉瓶砸在他臉上,公婆心虛不敢責怪,今日反而能出門一趟了。”

忠心的仆婢早早被借口調離,身邊竟是無人可用,連簡單傳兩句話都得自己出門。

姬羲元小心放下衣袖,勃然大怒:“長輩竟不加以管束麽?這競也算得上是人?畜生不如的東西。”又問:“可願意和離?”

周明芹搖搖頭,瞅著姬羲元因怒越發明亮的雙眸,笑道:“殿下待人總是這麽好。”會為本無幹係的人生氣,對她的傷勢憐惜,願意為她無緣由的付出代價。

“我若是和離,對殿下就無用了,周氏早就剩個名頭,外人看著鮮亮,想來殿下也是知道內裏的。即使殿下不介意,可我那老父卻不會放過我。不和離的話,李氏卻能為我助力。隻要殿下在我身後一日,夫郎也不敢過於肆意,家中大人也會因此與我寬宥。”

“況且,我父如此,夫主非人,又怎知此後再遇的是什麽牛鬼蛇怪?能在殿下麾下多得幾分自由,若是有幸能奪得幾分功名利祿,已是知足了。隻盼著有一日做了那造孽的,世上女子和離艱難,不若寡婦,落得幾分清靜。”周明芹儼然一副看淡男女姻緣的模樣。

人生際遇不同,姬羲元兩年前不強求,現在更不可能勉強她:“你如今情況確實不便見二娘,我著人先行送她回府。之後春雪伴你幾日,國子開學時我也當出宮立府,屆時再令她住到弘文館去。你的事我記下了,來日必有你報複的時候。”

她可惜於清淩淩的明媚娘子隻過了兩載婚姻就已是這副模樣。

臨別前,姬羲元修書一封附上信物,交於周明芹。

兩人一番長談,各自歸家,已是夕陽西下。

作者有話說:家暴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