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一旬便是姬羲元及笄的日子。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苦病多年的清河縣主終扛不住天命,撒手人寰了。

即將及笄的姬羲元暫時並不打算入朝,原先的理由隨著謝川剛剛起步的仕途一起擱淺。可姬羲元還沒想好新的理由去替代。

清河縣主是恭王唯一留住的女兒,而恭王是皇帝庶出的伯父,姬氏五服以內唯一的親王。當年若不是恭王體弱多病,妻子屬外族公主且膝下隻剩一女,這皇位說不準就落到恭王身上了。

清河縣主盛年早逝,既是堂姑母,又是將來婆母,因此姬羲元攜著難得出宮的幼弟姬羲庭去恭王府祭奠。本該於謝氏操持的葬禮,被年逾七十的老親王一步一淚地硬生生搬回恭王府,上書祈求將清河縣主入葬皇陵,想著百年之後與獨女離得近些,也好黃泉相見。為此,女帝加封清河縣主為郡主,特許隨葬皇陵。

外麵的紛雜議論極少有能傳入姬羲元與姬羲庭姊弟耳中,隻有立太子一事例外。也隻有這一點,有的是人變著法子,拚著命將消息給予二人知曉。

當今聖人就是及笄時得封太子,眾人便推測長善公主也是如此。

相差八歲的姊弟關係還算親近,許是越難得的就是最好的,小皇子對捧著哄著他的伴讀隨侍們不熱絡,卻對總是沒空搭理他的長姊一心熱忱,逮著姬羲元空閑就圍上來,意外的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七歲的小皇子心裏目前對太子隻有個模糊的概念,並不如何渴望,有女帝在前,也暫時沒得非皇子登基的偏見。隻將其作為引起長姊注意的話題。

在略微搖晃的馬車裏,姬羲庭努力端坐,抬頭望姬羲元,一臉天真未去,卻比諸多神神叨叨的老頭子看得清晰:“他們都說阿姊及笄之後很快就要受封太子,入主東宮。到時候阿姊肯定越來越忙,更加沒空閑與月奴說笑玩鬧了。可阿姊今年起並沒有跟著阿娘學習治國之道,而接觸了些國子監的事務,以及一些商賈事。”

“就你聰明。”姬羲元伸出手指點了點幼弟的腦門,戳得他端坐不住,順著力道重心一歪,屁股落到軟墊上。趁著姬羲庭未能哭訴,忍住笑先發製人:“月奴側耳來,阿姊告訴月奴一個秘密。”

“好。”月奴湊上前,十分期待。

姬羲元輕聲道:“阿姊現在才不會去做太子呢,月奴也不要去想。誰的話也別聽,阿娘春秋鼎盛要太子做什麽?”

“咦,那…阿姊怎麽辦?”姬羲庭未長開的圓眼滴溜,盛著放不下的驚訝,微張的唇縫間露出掉了門牙的黑洞。

姬羲庭一直羞於露出缺了的門牙,現在都露出來了,可見確實是驚訝極了。

姬羲元忍俊不禁道:“阿姊自然有阿姊要做的事情,月奴長大了就幫阿姊擋著那些牛鬼蛇神,好不好?”

“當然了。月奴一定保護好阿姊。”童音堅定,清脆得浸入人心,姬羲庭雙手握著姬羲元的手晃了晃,比起遙遙十年外的尊位,臨近的玩樂吸引人的多:“昨日謝祭酒誇月奴賦作得好,允兩日假,那阿姊多陪陪月奴可好?”

“好好好,隻要月奴等會兒乖巧些、肅穆些,明日阿姊就帶你去太液池遊湖。”姬羲元捏著幼弟的小手,笑著回應他的撒嬌。

無論日後如何,至少現在姬羲庭還是個垂髫小兒,姬羲元不會也不願把爭權奪利的事情往他身上聯係。

恭王府門口白燈籠高掛,來往行人神色匆匆。

老年喪獨女委實傷人心,白發人送黑發人。整場奠禮恭王妃都沒有露麵,主持的是恭王與清河郡主夫婿謝靜攜,他為守妻孝最近辭去了國子祭酒。

二人一入王府,二公主姬姝便來迎接。

四位皇子女中,排行二、三者分別是清河郡主幼女與溫長公主獨女。

清河郡主第二胎艱難,又恰逢先帝病重,太醫署內高明的太醫都戰戰兢兢守著。恭王心疼女兒,向先帝求了兩個太醫署的婦科能手。

先帝對年長的兄長向來貼心,立刻命清河郡主入宮中調養,對外宣稱太子姬燨有孕,叫清河郡主作伴。

命運捉弄,反倒是先帝突然感染風寒病重。清河郡主於先帝駕崩前一個月發動,誕下姬姝,又半月,稱姬燨難產,滿城召集名醫。當夜賊人趁機動亂,死傷無數,罪首楊氏夷三族,血流成河。溫長公主在楊駙馬問斬時,已有八月身孕,當晚驚懼早產一女。

先帝為補償溫長公主,保住未出世孩子的性命,於次日宣布:溫長公主於動亂之中受到驚嚇孩子一生下便死了,太子姬燨誕下次女,賜名姬嫻。又以皇室子嗣單薄為由,將清河縣主之女保養宮中,賜名姬姝。並大赦天下。

前因猶在,姬燨登基後,將姬姝送往恭王府、姬嫻送往溫長公主生母賢太妃處照料,近幾年才回宮居住。

曆經過那一夜的老一輩人對於姬嫻的身份略有耳聞,姬羲元與姬羲庭也多多少少知曉一些,因分開教養瓜葛不多,四人之間頗為融洽。

姬羲元撩起姬姝臉頰邊被風吹落的碎發勾回耳後,觀她眼下青黑麵容憔悴,嗔怪道:“連三日沒睡了?三日守夜已過,我們又不是什麽外人,與其等我們,不如好好睡一覺。”

“守夜主要還是長兄,昨夜是休息了的,隻是不大睡得著,也就罷了。”姬姝俯身拍了拍姬羲庭肩膀算是打招呼:“阿弟也來了。”

不過幾日,姬姝身上稚氣去了大半,原本圓潤的兩頰清瘦。

失恃之苦,隻能自己走出來,外人的話語近乎無用,姬羲元隻道:“節哀。”

姬嫻帶路至院門外,與姬羲元告罪一聲,獨自走向另一道門。

姬羲元與姬羲庭領了白綢,往腰間蓋住原先的腰帶,入內行了禮,隨人流去客院休息。

等四下無人,姬羲庭問:“二姊怎麽不與我們一同進去?”

姬羲元往榻上靠隨手取了本書拿著,一邊回想方才望見的背影,一邊回答:“這是她家,過世的是她親生母親,裏頭人那麽多。她若是隨我們行客禮,叫她情何以堪,若是自顧自行禮,她明麵上又是天子之女,如何以清河郡主為母呢?明明是名正言順的,隻能作躲躲藏藏態。這才使得她更加苦痛。”

姬羲庭聽到這,冷不丁問:“阿姊是不是也常品味這樣的痛苦?”

“嗯?”姬羲元挑眉看他,不明緣由。

“阿姊是名正言順的儲君第一人選,如若沒有我……沒有我的話,阿姊不必退出夫子們的課,甚至不必受紛紛擾擾的流言,也就不必傷心苦痛了。”姬羲庭左手緊握成拳藏於袖裏,緊張地望著阿姊。

“雖說在恭王府談論家事不太好,”姬羲元放下書冊,直起身,無奈道:“但月奴竟多思多慮到了這般地步,少不得要多說兩句。不說做君主,隻說做個家主,也不能聽一輩子老先生的教導。既然他們不愛教女子,我便建個堂堂正正的所在,教天下女子。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人無尤……”

話未說盡,外頭響起腳步聲,兩人閉口不言。

春月壓低兩分的聲音傳入屋內:“有自稱謝二郎之仆,邀娘子後園一見。”

姊弟二人此次出行並未廣而宣之,為不擾祭禮,隱了名諱。

姬羲元失笑,低頭看向失落的弟弟:“你瞧,找麻煩的來了。你我家事挪後,此時先會會是哪個傻的還是不要命的。”

恭王是個雅致人兒,身體不便於出門遊玩,隻好倒騰花園子。石峰綠水、假山小亭、林木交映,一步一景,處處怡然。

如果沒有即將遇見的糟心事,這兒倒真是個賞景的好地方。姬羲元隨著那仆從走了百步,臨近假山,女子嚶寧聲猶在耳畔。

不等小廝做出動靜,夏竹手疾眼快抬手捂嘴,春月掏出綁發細繩幫著夏竹將帶路小廝手腳捆到一處。

假山另一頭的故事還在上演,還是佳人含淚表心意老一套,除了對象謝二郎新鮮些,毫無新意。

大周人不甚重視貞潔,尤其是地位卑賤者,若是有位卑者得位尊者幸,那是要惹人豔羨的好事。

如果不是前頭剛死了清河郡主的話,大膽求愛的娘子是赤誠坦**、值得誇一句少年風流的。

真是惡心啊,難得出宮一趟就遇到了拙劣的算計。

該是多麽鄙陋愚蠢的人,才會認為她會上當?

說起來,為什麽沒有郎君來勾搭自己,卻有借著謝二郎來惡心自己的呢?

姬羲庭小心打量姬羲元的表情,平平靜靜的、還在笑。這與他從身邊得知的認知不符合啊。

姬羲元察覺到他目光,指示他帶著春月去赴約。自己則找了處上有石亭的假山,施施然往上去,預備做個看客。

夏竹扛起小廝往路邊花草叢一扔,空出小道來示意姬羲庭過。

年紀輕輕十歲減三的姬羲庭懷揣著複雜的心情,帶著親生阿姊的貼身婢女去見未來姊夫的“好事”。

謝川一身麻布素服,再是溫潤的君子此時也冷凝得駭人。在白綢額布下近乎結冰的雙目注視下,依娘語聲漸弱,目露絕望。

謝川漠然地問出被攔下後的第一句話:“姓甚名誰?如何入府的?”

依娘欲哭無淚,吞吞吐吐道:“奴單名一個依字,是、是買通了管事進來的。”

“真是好本事的管事,”謝川懶得再說,“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表兄便將這美娘子贈與我吧。”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姬羲庭邁著步子從樹後走出來,春月落後他幾步。

謝川打心底認為外祖家的庭院太花哨了些,處處都可以藏人,實在不太安全。無論心裏如何想,麵上即刻躬身行禮:“殿下。”卻沒應下交人一事。

“表兄多禮了,我是來替阿姊赴約的。”姬羲庭笑眯眯道:“本是表兄約我阿姊在此?阿姊小睡亂了妝容,不便出行,因而托吾與表兄道一聲。”

謝川目光一凝,遂微笑道:“勞煩殿下了,既是有言在先,此女郎該隨殿下處置。隻是現下府中人多眼雜,待過幾日此間事了,必親送至殿下身側。”

姬羲庭被拒絕了也不氣惱,先退一步道:“表兄說的有理。”又道:“雖不知表兄身側仆從何在,然男女有別,就由春月送一程吧。”

合情合理,謝川欣然應允,等春月看牢了人,轉身衝身後假山朗聲道:“大公主可望見人了?”

霎時間另一側狹小亭台內人頭攢動,七八人執袖掩麵而逃。

姬羲元難掩笑意的聲音從假山頂的青鬆下傳來:“這下子確實是看的清清楚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