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案台上的雕花描金嵌白玉香爐裏燃著上好的安神香。

嫋嫋青煙,自香爐升起,彌漫著屋子。

月紗帷帳後,錦衾勾勒出女子曼妙的曲線,烏鴉鴉的青絲散落枕間,瑩白的一張小臉上濃黑纖長的睫羽不住地顫動起來。

額間一滴滴密汗順著麵頰一點點地劃落脖頸、鎖骨,洇開寢衣的領口一層。

兩道好看的黛眉緊鎖,檀口一張一合似在念著什麽。

朝雲的手緊緊地握住被衾,指尖用力攥得泛白。

一場夢魘將她困在無盡深海之中,四周是吞噬她的浪潮湧動,無邊黑暗不斷地將她包圍住,她竭力地想要衝開眼前的困局。

好容易,她的眼前重獲了一線光亮,卻見前方一道挺闊修勁的身影,他背著光回首看她。

“周焰……”朝雲瞧清了男人的臉,抬手想要去觸碰他。

猛地,一場狂風將他吹進漩渦之中,黑色吞天並日地覆蓋了一切。

心底一陣絞痛,使得朝雲感到窒息。

她深吸著氣,不斷不斷地在去平複自己,帷帳之外飄著幽幽青煙,一點點地侵入月紗,鑽入她的鼻間。

乍然間,一雙烏亮澄澈的眼在黑夜裏睜開。

朝雲緊緊攥著衣領,領口被她揪成一處漩渦,她的瞳孔驟然收縮,裏頭一片渙散、空洞。

好半晌,她急促的喘氣聲終於緩和好些,朝雲的眼眸才轉而看向幔帳外。

屋內一片靜謐,並無夢境中的漩渦。

朝雲抬手按壓住心房的位置,掀開被衾,起身穿鞋撥開簾幔,走至屋內的黃梨木圓桌前坐下,倒了一盞涼水,小口小口地飲下。

冰涼的**順著滾燙的喉舌滑下,總算是緩和了她這一身躁意。

待思緒與眼瞳清明以後,朝雲握著冰涼的瓷盞,腦中卻是還在後怕那一場支離破碎的夢魘。

思及此,她想起了周焰。

想起夢中被漩渦席卷而去的周焰。

一時間,朝雲的心又開始砰砰亂跳。

她單手撐頭,按著眼穴,輕闔上雙眸,想要將這一場噩夢遣散腦海。

卻在這一恍然間,她的心底卻忽地回響起了周焰白日裏的問題。

——“綰綰,若有一日你最為敬重之人受人致害,你可會為他奮不顧身?”

最為敬重之人,受人致害。

奮不顧身。

倏然間,朝雲掀開眼眸,眼底一片暗色。

她想起周焰眼中的神色,想起他避而不答的低眸,想起他那時一直緊緊攥著手的動作。

她在努力地讓自己變得冷靜下來。

一遍遍地搜索腦海中關於他的一切,直到,她想起了誤闖的那間屋子,昏聵的房內那些燭火映照的牌位。

李、文、謹。

是他的阿兄。

一切謎團解開,朝雲眸珠微頓,泛起一星水色,她吸了吸鼻子,騰地起身將屋內一盞燭燈點燃,而後尋著自己的衣裳,從未有過這般快地去係。

手中動作都在發著微顫。

烏亮青絲被她用一根玉釵隨意挽起,戴上披風,朝雲推開房門,掃過屋外值守的婢女此刻正在打著瞌睡。

她一路放輕腳步,從後院繞離值夜的下人,走至秦府的馬廄,富叔正打瞌睡間,便瞧見朝雲的影子陡然出現在眼前,嚇了一個踉蹌。

朝雲一言不發地從馬廄牽馬而行,富叔趕忙將她攔下:“郡……郡主,您這是怎麽了?”

“富叔,勞煩當作沒看見。”朝雲清淩淩的眸子看向他。

最終,富叔在她的目光下,側過身讓行。

黑夜沉沉,朝雲在秦府後門的深巷處,躍馬而上,端坐馬背,一雙白皙的手握緊了馬韁,朝上一揮。

馬兒長聲嘶鳴幾息,而後篤篤馬蹄聲踏響了青石板路。

馬背上的女子背身朝前微傾,月光灑在她瑩白的臉上,透著她澄亮烏黑的眸子,裏頭顯出幾分堅定與決絕。

一路策馬而行,穿過巷弄直奔周府,卻在下一個街巷口時,她手中將馬韁朝後一拽,身子端正地看向前方的通明的火光與烏泱泱的官兵。

她將這條官道攔住,眸光微閃地看向人群中的周焰。

周焰的麵具已被取下,一雙透著淡漠的眼眸此刻透過前方的火把望向馬背上的女子,淌過幾分錯愕。

兩廂凝望,朝雲紅了眼眶一錯不錯地看著她。

為首的官兵拉住另一個想要上前嗬斥朝雲的男人附耳悄聲說了句什麽,那人便退後一步沒再往前。

本是嘈雜的聲響忽而變得一片靜默。

周齊被壓在後麵,此刻也仰頭看見了她,一雙本還倔強的眼,此刻在她與主上之間梭巡,一時也低下眼眸。

“敢問大人,周指揮使犯了何事,要讓你們如此對待?”朝雲嗓音微啞地開口,帶了幾分顫抖。

她的目光卻是並未移開。

一旁的官兵默了默,而後答:“周焰夜襲陸臨陸大人府中,將其殘忍殺害,無辜殺害朝廷官員,實乃大罪。小的也是按律法捉拿,還望郡主讓路。”

將其殺害……

朝雲眼眸微垂,喉嚨開始感到發澀,她望著周焰,嗓音哽了哽,又問:

“可有證據?無證捉人,於理不合。”

“自然有!陸大人府中上下親眼看見這惡魔殺人!我們來時他手上血跡未幹!”

人群中,一個官兵激烈地開口說著,又惡狠狠地看向周焰。

聞言,朝雲唇色泛白地看向周焰的手,前方的人擋著他的身子,她看不見他們口中沾了血跡的手。

朝雲旋即放下馬韁,翻身而下,淡色的衣裙在空中飄起似一道彎月。

她纖瘦的身姿站於一堆官兵之前,一步步地走向他們。

“郡主,還望不要擾在下辦公!”為首的官兵伸手將她攔住,冷聲道。

朝雲的目光緩緩移下,看向橫亙在自己眼前的那隻手,她又仰頭望向人群中依舊顯眼奪目的男人。

他也深深地看著她,眼底晦暗一片。

秦朝雲眨了下眼睫,目色微厲地瞥向那個攔住自己的男人。

“你今夜敢攔我,明日我便讓我父親將你的官職撤下。”

那隻手忽地一僵,官兵麵色微滯地緩緩收回。

見此,後麵的官兵也緩緩地給她讓開一條路,朝雲順著那條窄縫,邁開腳步走向周焰。

停至他跟前,朝雲心底狠狠一抽,眼眸凝著他,裏頭水色瀲灩不絕。

“為什麽?”她哽噎著問他。

周焰目色微頓,眼底劃過愧色,嗓音沉啞:“對不起,那是……我阿兄。”

“我問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朝雲眼底劃過一滴淚,伸手去觸碰他的臉。

兩處冰涼相碰,周焰眸底一片暗湧,他喉間一窒,緩緩答:“對不起,綰綰。”

“周焰,我不要你的對不起,我說過,無論何時何地,我們總該同行的。春日便要到了,咱們本該成親了……”

“周焰……”

晶瑩的淚水滾燙地從她眼眶裏跌落,劃過頰側,周焰手雙手被鐵鏈鎖著,他想要抬手去揩她臉上的淚,卻還是讓那淚水跌落地上。

一滴淚落在他手上的枷鎖之上,洇開了生鏽的木板。

周焰心中頓感痛楚,他奮力地想要去握住朝雲的手,手掌卻在不住地輕顫。

“別哭,綰綰。”別哭,我無法替你拭淚。

他的聲音變得沙啞許多。

朝雲抑製不住眼中的淚水,心痛難捱地隔著枷鎖去將他擁住,緊緊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她閉上眼眸,嗚咽著開口:

“周焰,你為什麽要騙我……你怎麽可以騙我?”

“你說的,春日太遲,你想……早些與我成婚,為何不作數了?”

周焰任由她擁著自己,垂下眼簾,眼底緩緩滴落一顆水珠。

好半晌,朝雲的力度漸漸鬆了,她力竭地攥著周焰的衣襟,眼底一片淚痕水澤,紅遍了眼周,破碎的目光凝著他。

“回去吧,綰綰。”周焰目光溫柔地看她,輕輕地說。

她不動,也不發一言,隻堅定地看著他,泛紅的鼻間輕輕一吸,淚水又溢了出來。

周焰心底狠狠一痛,他垂下眼盯著自己手上的枷鎖,片刻後,他再度抬眼,似做了什麽決定一般將手舉起至她眼前。

他苦澀地扯開笑:“你看,我回不了頭了。”

朝雲的目光緩緩移下,隻見那雙修長分明的手上滿是血痕,她盯著那雙血跡斑斑的手,看了好久。

眼底一片模糊,朝雲的眼淚暈開了凝固的血液,她伸手握住他的手,那一點血色漸漸地染上她的指腹。

朝雲的手微微用力,將那血跡印在指腹。

“秦朝雲!”周焰深吸著氣,低吼她的名字。

她抬眼看向他,隻聽他努力壓抑著情緒又道:“聽話,回家去,好不好?”

“不好。”她倔強著搖頭,握緊了他的指骨。

一旁的官兵看著前方一處了望台上燃起了白煙,接到暗示後,再也無法耐心等著這位祖宗與周焰說話了。

官兵旋即看向他們二人,目色十分不耐地開口:

“郡主,時間到了,你若再不走,下官丟了官職也隻能得罪了!”

周焰望著她,朝她目色微柔地點頭。

朝雲卻始終倔強地搖頭,她攥著周焰的手,看向那個官兵,決絕地開口:“你既要捉,便把本郡主也捉去。”

那官兵麵色一僵,看向周焰。

青年沉黑的瞳眸微閃,他將手從朝雲手中抽回,而後俯身朝她靠近,同她附耳輕聲道:

“綰綰,回家。”

不待朝雲反應,他便已使力將她推出窄道。

數名官兵頃刻間站回原位,將她堵在前方。

官兵朝她略施一禮後,朝後方揮了個手勢,眾人接令,舉著火把,齊步繞開朝雲與那馬匹,徑直朝前離去。

作者有話說:

人物行為,與作者無關(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