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清風徐過,吹動滿樹枝椏,撲簌簌地落下一場枯葉雨。

枯黃的樹葉落在小沙彌的功名薄上,小沙彌趕緊從椅子上站起拂袖掃去葉子與沙塵,紙張恢複了白淨。

“小師父,勞煩給我們一條祈福帶。”

朝雲牽著周焰的手,走至小沙彌麵前,她揚眸一笑,明豔的眉眼在祈福樹下隨著那些紅帶一起晃人心旌。

小沙彌怔了一瞬,被身後躺坐著的老和尚一記犍稚①敲去,他瞬時回神趕忙在木桌下的竹筐中取出一條祈福帶,蜷起手指小心翼翼地遞給朝雲。

然而,一隻骨勁修長的手將祈福帶接過,小沙彌抬眼望去,對上一雙清冷漆黑的瞳孔,那般黑的瞳孔裏頭似一處冰窖一般,讓人頭骨發寒。

刹那間,小沙彌心下一駭,眼瞳驟縮。

顫顫巍巍地提筆,開口詢問:“施主,請問需要錄個功名嗎?”

周焰攥著祈福帶,側眸看向秦朝雲,他抬了抬下頜,在詢問著她的意見。

“那便錄一個吧。”朝雲雙眸含笑著點頭,眸光一揚看向周焰:“周大人,該你掏腰包了。”

漆黑的眼裏漾開一層愉色,周焰眉宇展開,抬手從腰間荷包取出一片金葉子擱於小沙彌的桌前,嗓音清冷:

“勞煩記,秦朝雲。”

小沙彌惶惶地回首看了師父一眼,見老和尚朝他點頭,他才將金葉子投入一側的功德箱中,又提起筆在白淨的紙張上,一筆一劃地落下黑色字跡。

“可是這三個字?”小沙彌虛著眼,目不敢斜地看周焰。

隻見那麵容昳麗,但神容凜冽冷淡的青年點頭,他才安下心地忙說些祝福類的話語。

填了功名,朝雲與他一道轉身去往古樹下,她忽而仰頭看向身側人,好奇地問:

“方才你為何不寫咱們倆的名字?”

周焰眸色淡淡:“滿身殺戮之人,不敢信佛。”

倘若信佛,那他這一身業障,早就得下煉獄焚燒了。

秦朝雲濃睫輕扇,默然地拿過他手中的祈福帶,又拾起古樹上掛著的筆,蘸了一點墨汁,而後緩緩落下一行簪花小楷。

紅豔豔的布帶上,隻見一左一右對齊著兩個名字:

周焰,秦朝雲。

身後的人,一目不錯地盯著那兩行字,又見那雙白嫩柔荑攥著黑色的筆,繼續寫:

兩姓姻緣,百年永結。

她一撇一捺地寫好,將筆放回。

祈願帶在她如玉白皙的手指上飄動,朝雲回首看向他,倏然間,周焰想起了那時盛夏時節。

她便是站在玉佛山的古寺之中,站在那滿目紅綠交錯的一顆古樹前,這般回首望向自己的。

腦海中的身影,與眼前的她,一一重疊。

周焰低眸,忽地一笑,他邁步走上前,虛手將她圈在懷中,握住她的手,周焰將那條祈願帶與她一道仔細地打了一圈死結,係在了結實的一處樹幹上。

她的餘光裏,是周焰英挺眉眼裏的認真。

二人的手離開樹幹,那截祈願帶順著風的方向在空中飛舞,仿佛任憑風吹雨打也無法將那帶子折斷。

周焰順勢握住她的手掌穿過指縫,與她十指緊扣。

回首相望,二人均是一笑。

躺在桌後的老和尚偏頭朝後覷了一眼,待他兩人從自己跟前走過之時,老和尚忽而開口道:

“二位施主留步,老衲觀二位施主有緣,不知可願來抽一支簽?”

朝雲看向那老和尚,眼底微動,又仰頭看向周焰:

“那便抽一支?”

“隨你。”他淡聲。

隨即,朝雲行至老和尚跟前,見他渾濁的眼珠一動,從身後取出簽筒裏頭滿是密匝木簽。

他抬目看向秦朝雲,忽而露出一抹世故的笑。

“女施主,老衲這裏求一簽,隻需二十兩銀子。”說著他那滿是算計的目光,投放至周焰方才取出金葉子的荷包中。

便是一旁的小沙彌也霎時瞪大了眼,低聲喊了一句師父,卻見老和尚瞪了自己一眼便低首不敢再有言語。

秦朝雲掠過他眼底的精光,語調一揚:“二十兩,這位大師不覺得自己在坑蒙拐騙嗎?”

“非也非也,是以女施主與這位施主的淵源頗深,此價可還算低了呢。”老和尚眉頭挑起,說得有模有樣。

朝雲沒再搭理他,轉身便要與周焰離去,卻聽那和尚又道:

“郡主,當真舍不得這二十兩?你們之間的塵緣可是精彩得很呐。”

驀地,朝雲回身朝他看去,眸色微沉,她又踱步回到老和尚跟前,認真地與那和尚對視。

“二十兩便二十兩,大師倘若算不出什麽,可別怪我夫君懲治江湖騙子。”

略帶威脅的語氣,朝雲眼眸微眯,周焰旋即便從腰間掏出銀子。

砰的一聲,他將銀子撂在桌上,配合著朝雲。

“女施主脾氣別這般火爆,你且抽一支,老衲來給你算。”老和尚笑吟吟地從周焰手中摳出銀子,又速速地揣入袖中。

一盅簽牌,朝雲捧起簽筒搖了搖,須臾,隻見一支紅簽露頭。

她目色微凝地將簽牌抽出,木牌簽文如下:

風弄竹聲,隻道金佩響,月移花影,疑是玉人來。②

那老和尚掃了一眼簽文,悠悠道:

“兩位施主這是好事將近,不過,老衲觀施主麵相,恐有一番磨難。”

周焰微瞥眉宇,盯著那老和尚,兩廂目光對視,那老和尚鋝了下胡須又繼續道:

“不過,倘或二位心意甚堅,便會將一切化險為夷,得以順遂圓滿。”

“老衲這有兩條紅繩,可將二人的緣分栓得更緊一些,看在有緣還是二十兩,不知二位可否需要?”

他一麵說,一麵從袖中掏出兩根紅繩,看向兩人。

朝雲瞥過一眼,不過就是普通繩子,二十兩買兩個破繩子,朝雲覺得自己瘋了。

她想了想方才老和尚的話,左右不過是普通的話術,不出錯也沒什麽用處。

“不必了。”她回絕道。

說完,她便拉著周焰的手,轉頭走了。

身後的老和尚輕歎一口氣,望著二人遠去的身影,將袖中一錠銀子轉頭放入了功德箱中。

離開了方才的祈願福樹,秦朝雲領著周焰踏上了珈藍寺正中的佛殿石階。

雄偉輝煌的佛殿內,一尊鍛造金身的佛像正坐中央。

菩薩低眉,普度眾生。

周焰站在佛殿門前,鬆開朝雲的手,看她一襲月白衣裙陷入茫茫人流之中。

目光緊緊跟隨,見她於蒲團前逶逶跪下,纖瘦如竹般的背脊緩緩弓起。

煙熏火燎間,她雙手合十,虔誠揖拜。

周焰黑眸緩緩翻湧,心火滾動幾息,長腿不知不覺間邁過佛殿的門檻,他踏入了殿內,立於那慈眉善目的菩薩跟前。

清冷黑沉的眼瞳,對上佛像的眼。

好半晌,周焰斂眉,悄無聲息地行至角落裏的一處蒲團前。

殿門外,秦君玡正拉著雲渡講話間,話音戛然而止,他怔忡地盯著裏頭。

隻見裏頭那道挺拔修勁的身形,於佛像前緩緩跪下,青年冷峻的側顏隱在昏暗的光線中,他闔上眼眸,無聲地叩首。

三次叩首後,青年起身,安靜地走回殿門,與君玡四目相對。

一霎安靜,君玡搭著雲渡的肩,回過神,連連保證:

“姐夫你放心,我們什麽也沒看見。”

周焰鬆眉,沒說什麽,隻安靜地在門口等著她出來。

這廂叩拜完,朝雲從蒲團站起,她轉身透過來往的香客,去看佛殿外等她的人。

周焰仍舊站在殿門處,長身玉立,太陽斜斜照向他的發端,落在他英俊的臉上。

頻頻而過的人頭中,朝雲展顏一笑,明眸皓齒。

走出殿門,二人相握住彼此的手,重新緊扣。

完全被忽略的君玡與雲渡,麵麵相覷地悄然退了下去。

剛行至台階下,便迎麵遇見了雍王妃。

雲渡朝著母親頷首示禮,君玡倒是喜滋滋地喚了句舅母。

雍王妃點頭,問道:“你阿姐和那個周大人呢?”

提及此,君玡與雲渡十分有默契地對望一眼,而後將目光拉至前方佛殿處的方向。

順著二人的目光,雍王妃也仰頭看去。

那端玄白兩處身形交疊,青年側顏英挺俊朗,女子笑容明豔招人。

一時間,竟叫人迷了雙眼。

雍王妃眯眼定睛,再一番打量後,目色微挑,輕嘖了一聲。

“這侄女婿,長得確實不錯。”

初一聽聞舅母言辭,君玡也轉頭看去,不置可否地評價了一句:

“也還行吧。”除了武功比子廷哥哥好一些以外,就那樣吧。

想到此處,君玡腦中忽而記起周焰今晨答應過他,在他給燕妙妙下聘之前,定教他一套劍法。

倏然,君玡又轉口讚同道:

“是挺不錯的。”

雲渡瞥了表哥一眼,又覷了母親一眼,壓下眉宇有些無奈,他又轉頭將目光拉長放至不遠處的亭台內。

他嗓音清琅地朝母親開口:

“母親,那亭台上的人可是秦姨母?”

雍王妃正看前方一對人看得起勁兒,淡淡地恩了一聲,沒太在意兒子的話。

須臾後,又聽兒子複而又問:

“母親,表哥,秦姨母身旁的人是誰啊?”

雲渡滿眼疑惑地盯著那亭台處,隻見一個高瘦的青年正背身與秦夫人說著什麽。

亭外,各自立著兩人的仆從。

作者有話說:

無神論者,為愛拜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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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敲木魚的棒槌

②:源自網絡,意思是好事將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