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時分,關州。

城郊碼頭處。

一行黑衣男子隱匿在樹叢暗處,目光如炬地盯著前方,夜闌人靜時,碼頭空無一人,隻有天穹清月散輝,照著那處粼粼江麵。

暗處的幾人倒也不著急,他們來關州也有小半月。齊霄之那撕倒是極為縝密行事,從而最前的三日倒真的隻是商隊往來之舉。

直至昨日才得以探到齊霄之他們今夜將會在碼頭行動一事。

夜裏秋風湧來,灌入人的衣袍中。

周齊近來有些水土不服,此刻打了個顫栗,惹得樹叢響起輕微動靜,周焰側目睇他一眼,

外頭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踏篤聲,周焰旋即目光冽然,隻見一支騎兵正緩緩朝著碼頭而行,騎兵之間還運了數百箱鐵匣。

周焰心中稍滯,盤踞起一個念頭。

不待他思索,江麵便迎來一束遠光,一架巨大的商船正悠悠駛進碼頭。

“鐵匣裏是火炮。”周焰敘述道。

周齊等人聞言霎時心中一悚,隨即明白過來,夏榮這番不僅僅養私兵,還建造了私炮營,如此這般,要反之心已昭然若揭。

“主上,我們可是要現在行動?”周齊肅聲問。

周焰斂睫,聲音凜了幾分:“火炮數量巨大,待他們上船後再作行動截走。”

他帶的人太少,要穩中求勝。

眾人聽他吩咐,隻待那列騎兵與商船之人接頭。騎兵為首之人戴著分外嚴實的頭盔看不見容顏,倒是那商船靠岸之時,一名清儒文人從船上而下,那人已入中年,麵容倒是和善,與騎兵一番交流後,便吩咐著人搬運鐵匣。

江麵一點點泛起漣漪,隨著鐵匣一箱箱地搬入將幾人的心也跟著緊起來。

漸漸地,隻剩最後一箱。

那騎兵與男人交接完後,掃了一圈周圍,目光忽地落在他們藏匿的樹叢中。

幾人即刻將腰間佩刀握緊,一陣晚風拂動樹叢枝葉,秋葉灑落在地。

寂靜的四周隻聽得見樹葉沙沙與風聲作合。

黑夜裏的幾雙眼睛一目不動地與那騎兵凝望許久,直至那騎兵收了視線,領著身後人打馬離去。

商船已然啟航,在碼頭處漸漸離開。

“主上。”眾人隻待周焰吩咐。

周焰眸中閃動,目光移動至樹叢一旁,大概覽了一圈後,才沉聲道:“沿這條路線朝前行,要快,而後在前方江流口登船。”

“是!”

一行人緊隨周焰朝前速行,沿著江岸一刻不敢耽誤。他們如同黑夜裏的一群狼,跟著頭狼,邁著矯健步伐在樹叢與月色下穿梭而行。

直至那江流急湍之處,隻見那艘商船隨著江流漩渦方向而緩緩靠近江岸。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眾人對視一眼,眸中凜然。

下一刻,尋準時機,一行人身形似一道刀光般淩厲,朝著那船尾而上。

月光折透在他們身上,窺見了他們眼裏不滅的血性。

眾人穩當落船。

船上一應護衛見此行來人,紛紛目露凶光。

手中刀劍混亂舉起,方才那清儒男子隻見這一行蒙麵之人驟然心悸。

“閣下何人?”中年男人眼波微閃,腳步朝著身後護衛退去。

周焰聲線過於有辨識,他未開口,也煩於多說,隻瞥了一眼周齊,瞬間周齊會意,命著錦衣衛其餘幾人掏出腰刀直接朝這些護衛撲去。

周焰站在人潮中,手中彎刀隨著手腕轉動,目光凜冽,衣袍隨著他的步伐而掀動,霎時,刀光分外利厲地朝著四周護衛劈去!

月色彌漫雲層,一點點從清淩皎潔,映入黑色,轉而透過一絲絲紫色。

不斷彌漫著四周天穹。

燈光照在周焰的眼眸中,那是一雙極為冷戾的眼,盯著一度後退的中年男子,待那男子因惶恐過度而墜跌在甲板上時,腰間一截玉佩在光亮中分外顯然。

周焰目光稍頓,看向那玉佩,中年男人卻在此刻更為悚栗,他立即將玉佩捏攥手中,不敢讓周焰窺見上頭符紋。

“你……你是誰!”男人嗓音抖著。

“階下之囚,何須多話。”他沉下嗓子冷聲。

血腥味散開四周,充斥人的鼻息,眼前一片橫流屍體,加劇了人的恐懼。

四周遍布著哀嚎聲與刀劍入體之聲。

甲板上的血滲入縫隙,中年男人渾身忍不住地顫抖,眼見著周焰一步一步地靠近,仿佛下一刻他便要在這氛圍中死亡。

他心中一橫,想起了家中妻兒老小,強硬著飛速起身將手中玉佩拋向江中。

激起一層小小的水花,那截玉佩在周焰的瞳仁中緩緩沉入江底。

片刻,周焰忽而眼底湧起笑意,極冷帶著悚意。

“將他帶回去,要活的。”

一聲仿佛,周齊將最後一名護衛斬殺後,旋即應聲。

“回鄴都。”

錦衣衛朝掌舵的船夫厲聲道,手中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刀身染上一層濃稠血色。

茫茫夜色中,商船調動方向,朝著另一端緩緩前行。

青年長身修勁站在甲板上,有風吹鼓他的衣袍。

-

農曆七月十五,萬裏無雲,碧空如洗。

亦是秦國公四十五歲壽辰之日。

國公府外,往來人流如潮。

身著錦衣華服的貴族朝臣攜著家眷,手執請帖朝府內逐一湧入。

入府後小廝、婢女領著貴人們緩緩而行,穿徑長廊各處皆是張燈結彩,一應清雅不俗的派頭,不奢靡卻也並不是過假的清貧,看得出府內的女主人在房屋裝潢上,是大費心思的。

秦朝雲領著丫鬟們安頓了好一陣子賓客,總算趕在日落之前妥善周全了席麵。

臨近開席之時,朝雲才穿過府中遊廊匆匆趕入正廳宴會之上。

流光燈盞照亮了滿宴廳,高堂之上坐的是秦氏夫婦。

此端席麵便是以他們現下的座位劃分,男女分席而坐。

朝雲邁著款款步伐入內,循著之前安插的位置而入座,眉目斂收,那張濃稠姝色的臉上此刻便隻得眉目渡起些許冷淡,氣質倒是變得清冷許多。

屋外婢女領著最後一批賓客朝廳內走來,朝雲順著流動火光朝外看去,一眼便瞧見了燕侯一家朝內而來。

燕淮緊隨父親身後,一雙星眸在如晝的燈火下照的明亮。

待燕侯與秦家夫婦寒暄一陣後,他一身星藍錦服,意氣風發地朝著高台之上端坐的秦氏夫婦搭手一拜。

“燕子廷恭祝伯父福壽安康。”

少年郎君的聲音清潤明朗地響徹整座正廳。

秦國公凝著他,溫和麵色上浮現濃濃笑意,溫聲喚起,便見燕淮直起身子朝側麵一退,自廳外緩緩而入一行燕府家丁抬著一株分外碩大的珊瑚入內。

一絲詫異劃過眼底,燕侯掃了眼兒子,心中想著:秦國公酷愛收集稀罕玩意其中便有南海珊瑚,他倒是十分孝心,這株珊瑚高達六尺,都可敵得過一些人的高度。

兒子竟然這般用心,他隻得暗自嗤笑一聲,到底是從小便在國公府混大的孩子。

“這株南海粉白珊瑚,實乃世間罕見,晚輩特獻給伯父作壽辰之禮。”

秦國公一見那珊瑚,眼底笑意都快溢出,此刻忙朝燕淮招手,“子廷有心了,快些隨燕兄落座!”

廳內侍奉的婢女旋即便躬身來迎幾人入座,燕母隨著燕侯一道落座上位,走前覷了燕淮一眼,應當是方才那尊珊瑚之事,她都未曾知曉。

燕淮便自個兒從善如流地去往了君玡座位旁,正巧地是對坐之人便是朝雲。

二人目光短促相視,廳內便響起絲竹之樂。

清袍儒雅的琴師端坐廳中,一旁吹笛的女子作以和弦。

國公爺的壽宴沒有舞姬,也沒有奢靡金盞琉璃,隻有清雅絲樂與可口菜肴相伴。

來的盡數為朝中文官,這般清雅而溫馨的場麵倒也符合他們平素的性子,這一場宴會倒是辦得備受好評。

宴席行至中場,與朝雲隔了一個座位的青鸞不知何時挪了位置,坐到了她跟前,青鸞瞥了圈對麵男子席麵,一眼便尋到某人身影,那人正笑意燦燦的與旁邊人談笑風生,她眼底一陣羞怯的將目光落在程明彰一旁的位置上。

又與朝雲低聲問道:“綰綰,對麵空著那個位置是誰的啊?”

問至此,朝雲也將思緒拉至那對坐前方程明彰旁邊並不顯眼的一處座位,仍舊空懸著。

四周燭火通明,眾人皆在歡聲笑語中,獨獨有一個並不顯眼的位置孤零零地落在那處,光也黯淡,周遭的氣氛早已將小小一隅覆蓋。

“留多了。”朝雲有些懨色,語氣也虛浮著。

程明璋倒是來得早,之前說的讓她留兩個位置就自己一人當真了……

他,應當還未歸都城吧?

想到這處,朝雲掃過眼前的酒盞,裏頭還盛著小半盞葡萄釀,是她這些時日選過的酒水中,最為可口的,卻也是後勁稍大的一種。

不知不覺間,她喝了好些,但勝在並不上臉,隻眼眸中些許泛懵。

燕淮身後坐著一排的,是數名青年文人,正是國公爺的學生們。

其中一位身著蓮青色曲裾,麵色白潤,倒很是清秀的長相。

一旁有同僚與他說話,他隻低眸溫聲答了幾句後,又將目光投向那縫隙中窺見的一抹身影。

高台上端坐的秦夫人自然也關注著這頭動靜,她無意瞥見那群學子中,那位翰林院的學士正深情款款地盯著她的女兒,心中稍頓,將那學士又再三觀察了好些時刻。

孫嬤嬤候在一側,見秦夫人招手,便躬身朝前。

“那位可是翰林院新進的學士,姓韓?”

“回夫人,正是此人。”

她略一頷首,目光瞧見了學士前頭的燕淮,隻見他手中握著酒盞,身旁君玡正與他說著什麽時,燕淮的目光灼灼地盯著前方。

那是——

秦夫人眉間微蹙地將眸光移向了秦朝雲的方位,見她正偏頭與林青鸞談笑正歡,稍作沉吟,心中有些思慮起來。

子廷那孩子……

腦中再度想起雲太後說過的話,秦夫人心中微橫,斂收目光,麵色依舊沉靜溫婉。

殊不知,男席上的一角,已有人將一切歸於眼底。

廳外,夜朗星疏,風聲滾滾刮過。

秋風吹動了院中樹木,卷落些許凋零葉子,虛掩的門內有陣陣談笑之聲,罅隙中透過如烈般的光,照亮了一旁角落裏的花草。

遊廊、雕花燈籠、四處林立的守衛,與如晝般的燈火。

程明彰借著醉意離開了宴席,身旁親信緊隨其後,仰頭看了眼天穹,他估摸好了時辰。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隨後他偏頭與隨從道:“出發,去城門。”

-

高牆之外的整片鄴都,此刻早已陷入了冗長黑夜之中。

城外一列軍隊正緩緩地隨著打頭的錦衣衛前行,一名領隊將士與周焰交接後,數百箱的鐵匣被軍隊押送離開。

軍隊走後,單剩下周焰的錦衣衛與城門口站著的一名月白錦袍的風流公子。

“周無緒啊。”程明璋見到他時,笑得分外粲然,拉長了嗓音喊他名字。

周焰斜他一眼,聲音有些疲倦又帶著一點冷淡:

“這般大膽出現在城門口,不怕被人看見?”

都城中探眼眾多,即便這番他們早已做好準備排查了四周,但也難保萬無一失。

誰料程明璋卻是一副並不在意的模樣,又搖著他那破折扇也不知道在扇哪陣秋風,盯著周焰的目光有些促狹之意。

待周焰揚起馬鞭,預備策馬離開之際,程明璋才笑著開口:

“無緒啊,今夜是秦國公生辰你可知曉?”

聞言,周焰眼底稍露不解,乜向他,不耐至極:“臣還要趕著回去審理疑犯,王爺有話便說。”

“行行行,竟然你不關心我那郡主表姐,我便不說就是。”

此話一出,本還因著數日水路又有多次打鬥,而感到有些疲倦的錦衣衛眾人目光一亮,站在黑夜中窺看周焰反應。

周焰眼瞳稍凜,舌尖頂了頂下頜,有些切齒地開口:“她怎麽了?”

見他上鉤,程明璋旋即笑得明朗起來,“哎呀,不過便是——有位翰林院學士與她夜半有約,花前月下,秋意有情罷了。”

一詞接一詞地往外蹦。

夜色朦朧下,周焰本就黑沉的臉色更漸陰鷙,濃雲滾滾下,露出半邊月亮,折射在周焰腰間的鐵鞘之上,銀光滲人。

那雙鳳眸中劃過一道戾光,稍縱即逝。

程明璋感受到了一股危險的氛圍,收了折扇正好整以暇地想看這人作何反應,靜默一陣後便聽這人開了金口:

“回北鎮撫司。”

一聲輕嘲笑聲,程明璋瞧著他這般模樣,不禁為他擔憂,前有狼,後有虎的,就這塊臭石頭還這般假淡定。

他拍了拍扇柄,朗聲道:“你既不關心,那一道回你北鎮撫司審理此人。”

數道目光落在那錦衣衛囚著的一名男子身上,隻見他渾身血跡,目光渙散,儼然是遭受過一番折磨的。

周焰沒接程明璋的話,隻策馬朝前走,程明璋見他麵色陰沉,隻得坐了周齊的馬,跟著他們入城。

行至北鎮撫司時,前方修勁挺拔的青年於馬背側身,乜了眼身後之人,嗓音分外沉喑:

“翰林院的誰?”

不待程明璋作答,他又快速而淡然地補了句:“林家那個翰林院的也在?”

作者有話說:

不愧是你啊周狗。

是的,他還在嘴硬邊緣,不過請放心,他馬上就破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