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駁的枝葉落下幾縷碎光,暮雲軒外,熱氣濁濁。

而屋內,婢女正輕搖著蒲扇,將那冰塊中冷氣吹去琉璃珠簾後的美人榻處。

榻上斜倚的女子,一襲薄紗裙襦之下可見其若隱若現的白皙肩臂。許是方小憩過,此刻她幽幽睜眸,鬆惺的眼眸微勾,淩亂的發鬢垂下幾縷青絲,繞在她的雪頸處。

分外慵懶地姿態,朱唇輕啟:“冬泱,什麽時辰了?”

簾後搖扇的小婢女音色泛俏,回道:“回郡主,將至未時,還可再小憩會兒。”

榻上的朝雲眨了眨眼睫,手中撚起榻邊的菱扇,隨意地搭在額間,有些空洞地望著上方璀璨的琉璃頂。

緩了片刻,她眼底鬆動似想起什麽,開口詢,“今晨阿鸞可是遣人遞了邀帖?”

冬泱是個不著調的,此刻正蹙眉想著,門外便響起一道輕柔的腳步聲。

“郡主可醒了?”

是春鶯的聲音,朝雲起身朝她來處的方位應了聲。

聽見裏頭動靜,春鶯也加快了腳步,手中正拿著一封煙青色錦麵貼子。

“郡主,今晨林府遞來泛舟邀帖,您這廂可要前去?”春鶯將帖子遞於朝雲手中。

隻見朝雲翻身一起,斂去了方才周身的懶怠勁兒,拿著帖子,淡聲:“收拾收拾出發。”

這是她回都城後的除宮宴外,第一次邀約,朝雲這般不喜拘束的性子,趁著近日母親去山上誦佛的空歇,她自然是要去的。

春鶯跟她多年,自也懂她。

一番梳妝打扮後,便吩咐著人備好馬車,自後門離了秦府。

赴約之地乃在都城東邊的太液湖,現下正值夏分,太液湖兩岸景色正盛,草木葳蕤,諸花齊放。

遊湖時辰定在申時,朝雲亦是提前一刻到的。而此刻,湖岸已停靠諸多香車寶馬,湖麵之上一架浩大的雙層畫舫正靠岸停著,花燈掛滿船廊,扶欄處站著好些世家貴女,紛紛朝著那新至的紫金馬車看去。

這頭秦府的馬車方一停穩,婢女替朝雲掀開一截靚藍車簾,她美眸一掀便與那畫舫扶欄處的女子們齊齊對視一目。

隔著那一層薄簾,世家小姐們倒是看不真切朝雲的容顏,隻見此次遊湖泛舟的東家,林氏女攜著女婢不待停留地迎了過去。

眾人不作聲色地相覷一眼,心中暗想,哪家的小姐,這般大的派頭……

很快,便從那馬車處,款款走下了一抹水青色的婀娜身影。

發髻與那薄衫,明明是分外淡雅的款式,偏偏叫她穿出了顧盼生姿的味道。

“綰綰!”林青鸞朗聲喚著朝雲的乳名,麵上抑不住喜色。

一走上前,便將朝雲的手腕給拉住。

朝雲離都半年未見這位閨中密友,亦是有些想念著她,此刻眉眼彎起一個弧度,語氣調子都軟了好幾個度。

“阿鸞,別來無恙。”

林青鸞眼底滿是泛起水澤的笑意,思及畫舫上的女子們,隻強壓下心頭激動,拉著朝雲便朝那畫舫而去。

“近日我於家中照看祖母,便未隨父母去賀太後千秋,故此也誤了與你相見。好在今日你來赴我家遊湖小宴,才叫我有機會好生與你相聚。”

這頭,兩人拉著手,上了畫舫,青鸞喋喋不休地與朝雲說著話。

此刻,畫舫上的貴女們終是瞧清了眼前女子的容顏,眼底微微一震。

“我當是哪家小姐這般大的派頭,原來是咱們的長明郡主啊。”

人群攢動中,一道嬌柔的女聲不輕不重地在這外廊響起。

偶一聽見,朝雲一雙新月眉本就帶著微挑的弧度,此刻眼角稍抬,便顯得有幾分玩味。

她眸子朝那扶欄的左側順勢掃去,瞥見了那張熟悉的臉,輕嗤一笑,眉眼張揚。

在她身側的青鸞杏眸微瞪,正欲朝那處開口,便聽朝雲先行出聲。

“本郡主便是今日派頭大些,也容不著你一生父被貶黜都城的女子議論。”她說得輕溫,卻直戳那人的心窩。

程簌簌眸中生起怒火,本欲上前幾步,卻被身旁的女子拉住手腕,她回過神隻得壓下眉眼,噤聲沉默起來。

待這一截小水花平息之後,畫舫上受邀的女眷們紛紛斂了神色,又再度歡聲暢談著方才的話題。

這頭,林青鸞便拉著朝雲朝畫舫二樓的隔間而去。

“郡主,都半年未見了,那程姑娘還如此記恨於您。”隨身的冬泱忍不住怨聲。

朝雲麵色倒是不甚在意,沒回答冬泱,倒是春鶯睨了冬泱一眼,她便不再多說。

“綰綰,你也別多想,程簌簌就是忒小氣了些。”青鸞引著朝雲繞過屏風,隨後才至那隔間的軟凳坐下。

其實若今日並非遇見程簌簌挑釁,朝雲早已忘了半年前的那樁小事。

她斂了眼睫,啜了口桌上的茶盞,眸光隨思緒浮動間,倒是顯得分外淡然。

見她沒繼續這個話題,青鸞也不想再提,隻笑意盈盈地同她提起如今鄴都的些許新鮮玩意,與時興的發髻、衣料,諸如此類。

論時髦,整個鄴都,沒人比得過她林青鸞動作之快。

聽著麵前這個比她小一歲的少女眉飛色舞、喋喋不休的話語,朝雲也跟著彎起眼角。

隔間的雕窗是鏤空的,畫舫緩緩啟程,二人談笑間,亦可瞧見湖麵的碧色浮動,層浪重疊,一眼瞧去,可見兩岸開得極盛的木繡球。

一簌簌地簇擁在那枝葉上,風吹過,便隨之搖曳。

朝雲的目光掠過那眼前夏景,一道極其細微的脆聲在二樓的雕花窗欞外響起。

她下意識地瞥向窗欞處,一瞧,原是一名布衣小廝打碎了什麽物件,正俯身收拾。

朝雲的眼睛微眯,總覺方才又一閃而過的光。

這頭,身旁的青鸞正驚聲拉她朝那湖麵看去。

“綰綰你瞧,對麵遊舫好多胡姬正在獻舞!”

還未朝那頭去瞧,朝雲便已隱約聽見了那外頭的絲竹樂聲。順著青鸞好奇的眸光瞧去,果不其然,正與他們迎麵而來的一架遊舫,此刻的甲麵上數名身著露臍舞裙,麵帶輕紗的胡姬,正隨著那樂師的音律,翩翩舞動。

“這定是都城哪家紈絝辦的小宴。”青鸞眼底泛起鄙夷。

正觀賞著胡姬舞姿,便見兩架遊舫緩緩錯身。

朝雲懶懶地倚著窗欄處,水青色的薄紗長裙,露出她隱約可見的瑩白膚色。

略一側頭,才覺兩架船舫半晌未有動靜,一旁的青鸞亦是眼底生疑,與朝雲打了招呼,便朝外頭走去詢問。

待她走後,朝雲微蹙眉頭,視線中一點點浮現出一道玄色身影。

那人從遊舫的隔間慢慢走出,隨其一道的還有另幾名風姿翩翩的玉麵男子。

隻是他站在那一堆人中,身姿挺闊、肅容冷峻地端著,卻讓朝雲一眼停下。

周焰似也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冷淡的眼簾微掀,便與那二樓窗欄倚著的女子四目交織。

“不是吧……真是倒了黴了。”屋外傳來青鸞的聲音,“咱們家的船舫與那對麵世家子的船舫相撞了,此刻正在想法子解開呢。”

青鸞掀簾,朝裏頭坐下,一麵解釋著。

她話音方落,便見朝雲怔神的目光正朝著窗外,她撇眉嘀咕著:“瞧什麽呢?”

方一扭頭,青鸞瞧清了對麵之人,麵色一慌,拉著朝雲的手,趕緊將她從那人視線離去。

“我的綰綰,你可別亂瞧。”青鸞壓低聲音,與朝雲慌聲道。

甫一回神,朝雲淡然看她,問:“為何?”

青鸞如臨大敵般地低聲解釋:“活閻王聽說過嗎?周焰便是。此人別看長得端正勾人的,實則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咱千萬別被他注意到了,萬一找茬怎麽辦?”

她噓聲說完,見了周焰一眼,便冒了冷汗出來。

“砰”地一聲,二樓的甲板處發出一道響動。

二人紛紛愣然地朝那屏風外瞧去,卻見一道頎長的影子朝著她們越來越近。

“這位小姐,倒也不必這般怕在下。”

來人的語氣不帶情緒,卻叫方才說話的林青鸞眼前一恍,抓緊了朝雲的袖子。

朝雲安撫性地拍了拍青鸞的手背,隨後起身繞過那屏風,與周焰現身相對。

卻見他玄色緊衣,勁瘦的腰側掛著一柄繡春刀,今日他未戴烏紗帽,烏發隻以一條錦麵冠帶束起,露出他齊整的鬢角,卻比那日宮殿之上的凜冽感更勝。

“你來做什麽?”朝雲揚眉問他。

她那雙清亮的眸子直直地與周焰對上,周焰深深看了她一瞬,心中嗤意,這女子倒是膽子很大。

“兩處船舫相撞,無法前行。周某打擾二位小姐,借甲板一用,瞧瞧是何處相撞,好快些解決。”他說得倒是義正言辭,但那淡然與她相望的姿勢卻半分未看湖麵相撞之處。

朝雲心中生起疑竇,神色一斂地斜他一眼,正欲說些什麽,卻陡然瞧見那一旁遊舫尾端的一簇人頭。

身姿比一般男子都要挺立,腳步齊整有素,雖著文人衣冠,舉手投足卻顯一點生澀。

她眸子微深,偷瞥了眼身前的周焰,驀地心中生起警覺。

這一瞬,腦中閃過無數畫麵,一一細析、組合,一條明線在她腦中展開,朝雲倏爾明白周焰上此處的緣由,以及那畫舫相撞的“意外”。

“周焰。”她忽而朝他邁步走近,語調輕緩,帶著短促笑意。

周焰的眉宇下意識地蹙起,瞧著眼前女子朝自己一步步地走近,眉眼微挑,似那春日池水一般,激起漣漪。

他有些躁意地想要拉開距離,卻被朝雲輕鬆拉住腕脈,她的指腹柔軟觸上他,這一次卻沒了那衣料的阻隔,周焰能夠無比清晰地感覺到她的柔軟與溫度。

“鬆開。”

低啞而不耐地一聲。

朝雲卻不以為意,隻側身將自己罩在他的身下。微仰起頭,眼眸中泛起促狹笑意,吐氣如蘭在他臉側。

“周大人,方才我瞧見,那東麵方位一藍灰布衣的小廝似腰間別了把匕首,你便好生護衛一番我等嬌柔女眷,可好?”

聞言,周焰眼眸幽深地似那漫長黑夜一般,垂睫盯著那眉眼上挑的明豔女子,半晌,周焰卻窺不見她片刻旁的情緒。

她似天生便生得這副模樣般,每次見她,總能勾著那股子使他躁氣湧動的短促笑意。

那雙漆黑的瞳子轉而盯向她此刻仍捏著自己腕間的指尖。

朝雲舒眉彎唇,指尖慢慢鬆開他那截經脈分明的腕。

見他因自己的舉動而沉下臉色的模樣,朝雲隻覺得心中的劣根湧動。

她微側身子,給他讓開一截道路。

周焰卻穩如泰山般地不動,朝雲覺得適可而止,也不再逗他,隻斂下眉眼,轉身款款朝那屏風後歸去。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背影處,薄衫長裙束著一條玉帶裹住她的腰肢,也隻瞧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有什麽好看的,那腰肢,他隻需一掌便可掐斷。

斂收神思,他遽然想起方才秦朝雲的話,目光穿過二樓的隔間,看向她所說的東麵方位。

電光火石間,他與一人錯目相對。

正是秦朝雲口中的小廝,他長眸微閃,掠過方才秦朝雲所進的隔間,背手身後,與那方才遊舫處的位置,指節一扣。

船舫尾端的幾名男子虛瞥一眼,已然知曉主上意思。

周焰退身一步,摩挲著掌中之物,在那藍衣小廝晃身間,他眸子一凜,朝那方位飛擲手中刀片。

藍衣男子眼底一怔,刹那間,直接朝著船舫欄杆處往下一躍!

頓時,激起一丈水花。

作者有話說:

可惡,狗男人周焰就愛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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