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漫下一層橘紅的雲霧聚成一團,光線也變得泛起紅光來。

遊廊上的宮娥們端著些許金銀盞子,裏頭盛滿了各色精致美食,紛紛朝著殿內去。

秦家姐弟是在坤和宮中用過晚膳才離了宮的,瑾瑜嬤嬤領著二人自甬道而出,送至了後宮外頭,由一行小黃門護送去了。

前朝的殿宇離著承天門還有些腳程,灰蒙蒙的殿宇前,一高一矮的兩道身影並肩被小黃門擁躉著往前走著。

朝雲瞥見君玡的腳步在石板路上虛浮著跳動石塊,她便伸手擰了一把君玡的袖口,讓他的腳步穩在地麵。

“秦君玡,老實點。”

女子似水的眼眸中劃過一絲警告意味,君玡這廂心頭湧起的孩子氣隻得消散開來,咬唇穩重地跟在朝雲身側往前走。

明德殿外,一人長身走在前頭,自那玉階而下,身後的漫天灰蒙,他微側著頭,聽著身後男子講話。

“主上,屬下這幾日便會加緊時間部署一切,還請放心。”周齊恭聲將事兒稟明後,一抬目便瞧見了不遠處的一行人,再度瞥向周焰,頓了頓開口:“前頭……好像是長明郡主與小世子。”

周焰這才掀動眼皮看去,隔得不算遠,他目光又向來毒辣,一眼便瞧見了那女子眸中微怒地偏頭與身側少年說話的模樣。

少年聽了她的話,下一瞬便老老實實的。

她倒是個能管住人的。

許是一些莫名的感應,他長遠望向的那個姑娘,倏忽間回首,她的眼睫在晚風中顫動,眉眼如黛,富麗華貴的皇城殿宇,遮不住姑娘的眉眼一星,她端端地站在那處,裙擺掀動在風中,雪玉一般地人兒,分外醒目。

他的腳步停在那玉階上,烏紗帽下的一雙烏瞳沉靜地很,似波瀾不驚的湖水。

秦朝雲是不曉得周焰今日也進宮的,但一思及他如今是帝王最重視的臂膀,又覺得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

算起來,他們已有三四日未見著了,好在她的甜湯每日都有差人送去,朝雲向他走近了幾步,這樣想著,瞧見周焰那張臉,似乎都被自己滋養得紅潤了幾分。

笑意爬上朝雲的眼角,周焰一目不錯地瞧著她的細微變化。

二人就這樣,隔著身旁些許人,肆無忌憚地,四目交錯地凝望彼此。

沒有誰先收回眸光,也沒有人誰先打破這暗湧氣氛。

直至停留的時間長了,君玡也側頭朝他們的方位望去,瞧見了那行錦衣衛為首的周焰,星眸一動,扯了扯朝雲的袖角。

“阿姐……”

“周大人,別來無恙。”

二人的聲音一前一後地響起,周焰默了一瞬,朝她走近一步,濃長的睫羽垂下,烏黑的瞳眸中映著秦朝雲那張明豔無雙的臉。

“郡主安好。”他略頷首,在向朝雲行禮。

身旁的一眾小黃門與一眾跟隨的錦衣衛都震了片刻,囂張不羈如周焰,何曾見他與陛下外的什麽人守禮過?這人兒可是連太後的千秋宴都敢來遲的人!

便是當今的小王爺與皇子殿下們,也不曾得他周無緒的頷首禮節可言。

“瞧著周大人,近來氣色不錯啊。”她仰頭加深了二人對視的距離,一雙狐狸般的眼眸此刻彎起像極了天穹掛著的一方懸月,裏頭還折射出了細碎的星光,一閃一閃地。

她原本清淩的嗓音略帶了一點嗲音,旁人沒察覺出來,心思縝密如周焰卻是一聽便知,他眼角微揚,心中似有什麽在推敲著。隨後他頭微偏,俯傾一度靠在她的耳畔,遽而用隻二人可聽的聲音開口:

“郡主廚藝不錯。”

二人之間實則尚有一些距離,從旁人的視角來看周焰也不過是靠近了她須臾,便又十分禮節地退開,隻有那眼底的戲謔笑意還留存著方才的旖旎氣氛。

朝雲心頭一陣翻湧的,此刻暮色又沉,天邊高高地掛起一輪懸鉤,女子微眯了眸子,輕聲嗤笑。

這塊石頭,總算有些進益了。

唇畔眼底漾開滿意的弧度,不錯不錯,

至少,他現在知曉回應一星半點了。

周無緒,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秦朝雲呐,你這撩人手段果真是戰無不勝。

月光無限地緩緩拉長,兩道緋色的身影凝望後又紛紛交錯背道而馳,女子的紅紗羅裙在晚風中輕輕搖曳,青年的飛魚服隨著他颯凜的腳步而掀動不止。

夜微涼,天際似被劃開一道口子,一深一暗的兩處天穹在那遙遙上方,明月姣姣,彎成一道弓,懸掛在那角落中,四周無星的,看似略有寂寥。

朝雲趴在自己內寢的窗台上,肩上披著一截冰蠶絲綢坎肩,長發如墨散落腰際,動作之下,隱約勾勒著她纖細的腰肢。

她提起狼毫,在那澄心紙上一點一點地繪著窗外的弓月。

一盞小小的金燭盞裏,搖晃著一星火光,襯在她的臉上,明豔而張揚的眉眼此刻溫軟地像隻乖巧的小貓兒。

這一夜的鄴都,有姑娘沉靜地描摹窗外月空,而這道高深地院牆外,正馳騁而過幾匹駿馬,似一道疾箭一般,飛梭而去。

打更的老漢提著燈籠,瞧見前方的人馬急急地閃躲到一旁的商鋪簷下。

那前方的一名飛魚服男子還在四處喊著開路。

“錦衣衛查案,速速避讓!”

無星的夜,涼透的風。

城郊的一處村戶中,一堆黑衣人正在圍剿著一名身著青色襴袍的中年男子,冷刀直直地逼近那人的脖頸處,男人躺在泥土地麵上,滿臉惶恐著下顎處汗流不止。

“求求你……饒了我……”他的聲音顫抖不停,“我保證不會說的!”

“溫洞陽,你竟敢背棄主公跑來鄴都告禦狀,今日就是你的死期!”黑衣頭領,舉起大刀直直朝那溫洞陽的頭顱落下。

此刻村戶的門被人從外踢開,一聲巨響,“唰”地一聲,一柄繡春刀直直地刺入黑衣頭領的頭顱處,血頃刻間泂泂淌出,刀刺穿了那頭顱,黑衣人的眼來不及反應而瞪得十足圓。

身旁的一眾黑衣人此刻心中一慌,便見外頭殺入一名緋紅飛魚服的青年男子。

那人烏紗帽下,冷目凜厲,劍眉肅然,正是周焰。

他飛身下馬,直接朝著裏頭之人行雲流水地幾腳踢去,又將他的繡春刀從那死人頭顱上,眼睛不眨地收回,血染進那泥土之中,死人的眼睛定定地盯著周焰的鞋麵。

他翻身一躍,繡春刀再度沾上幾人的血,片刻後,黑衣人已盡數死去。

隻剩下角落裏的那個溫大人,周焰的眸子冷冷地投向他。

溫洞陽渾身是地上的沙泥,顫巍地爬縮在那農家木樁子後頭,一雙枯老的眼盯著周焰滿是悚意,到底是沒見過血腥的文官,此刻聲音抖得不像話。

“你……你是,周大人……?”

隻見那半隱在夜色中的青年,略一點頭,神情冷悚。

“關,關州……有變……下官要,要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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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鄴都下了一夜的細雨,整個深夏清晨又涼爽了幾分。

暮雲軒內,朝雲蜷在床榻上還在眠覺,春鶯瞧著時辰,又再度催朝雲起床。

“我的好郡主,日上三竿啦,一會兒夫人曉得了,又得罰您打掃小佛堂了。”她好說歹說,隻得又拿秦夫人要挾。

朝雲自然吃這套,二話不說便起了身,雖然眼睛仍舊是閉著的。春鶯見此默聲一笑,將溫水浸濕過的蠶絲娟帕在朝雲的眼皮上方覆蓋。

她眼下還有一層淺淺的烏青,正是昨兒夜裏睡不著,挑窗摹月的證據。

窗扉大敞,院內的清甜花草香氣在空氣中彌漫。

外頭傳來冬泱與隔壁君玡院裏的付止閑聊聲音,朝雲覷眼從窗欞處瞧去,又開口問身旁的春鶯:

“日上三竿,君玡還未去國子監念書?”

春鶯抬眸示意簾籠外的婢女們將盥洗的東西拿進來,又同朝雲解釋著:“國子監的夫子今日告假,小世子正與國公爺在小校場練功呢。”

“國子監真好,挺會縱容學生的。”

朝雲略帶一絲羨意地開口,想起自個兒當初與燕淮他們一道在宮中念學之時,每日卯時未至便已在入承天門的轎攆上了,天天頂著烏青色的眼睛,與那些公主皇子們潛心讀書,連作懶都是燕淮帶著她偷摸著一時半刻。

哪像如今君玡這小子,不用去宮中念書了,國子監的夫子待學子親厚無比,還時常應他們要求郊外教學。

嘖,姐弟二人也不過相差那麽兩歲光景,竟如此待遇……

這頭正想著,春鶯麻溜著動作已將朝雲打整完了,她這方踏出暮雲軒,正值秦國公與君玡練完早功往院中趕去用膳。

朝雲遠遠地便瞧見了父子二人在竹林中晃動的身影,麵上泛起小女兒地笑意,朝秦國公溫婉地喚了聲:“爹爹。”

那頭國公爺聽見閨女的聲音,也快步走來,與她並肩著,滿臉笑意,看起來心情甚是不錯。

父子三人一道有說有笑地入了膳廳。

秦夫人早已端坐在裏頭等著他們,難得的一家四口齊聚一起吃頓早膳,今兒府中庖人做得分外豐盛而用心,四人的口味都有照顧。

朝雲喜甜便有了銀耳蓮子百花羹,君玡喜鹹便有了蔥花餅子,至於秦夫人向來吃齋念佛自然便是一些清淡的,國公爺是個不挑食的漢子,隻隨著兒女妻子們吃點。

席間,本一向不太多言的桌上,此刻國公爺倒是想起一事還是在家人們吃得差不多時,撂了銀箸子。

“夏日正深,近來國事也清閑不少,陛下這番起了興致,邀朝中三品以上官員攜家眷隨他登樊山莊子避暑觀景一番,我想著,咱們也可趁著這次隨陛下出遊,讓孩子們與夫人一道好生散散心。”

作者有話說:

秦爹爹:準備準備,全家旅遊。

秦綰綰:準備準備,山上釣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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