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筆仙
次日清早醒來,紅日滿窗。
夏錦年發現謝依曦正睜著眼,抱著被子愣愣地盯著上鋪的床板,不由揉著眼睛問:“你不會一夜都沒有睡吧?”
謝依曦的回答讓人無比同情,她說:“習慣了。”
下一刻她就從床上坐了起來,麵露堅定之色:“我想了一晚上,終於決定了!究竟方欣然為什麽纏著我不放,我決定要找她問個清楚!”
夏錦年微怔:“怎麽問?”
“請筆仙!”
夏錦年尚存的睡意頓時蕩然無存:“別鬧了!這東西早就不流行了,再說也不準。”
謝依曦反問她:“你上回不是也請過?”
這是指同墨鳳筆談,嚇跑來借浴室女生的那回?夏錦年張了張口,發現無話可答。
謝依曦見問住了她,就揭被下床:“就這麽定了,反正請請也沒什麽損失。”
盡管有些不情願,當天晚上,夏錦年還是架不住謝依曦的磨纏,答應幫她一塊請筆仙。
時間是夜裏十一點。
工具自然是簡單的白紙、蠟燭和筆。
為了防止蠟燭光從窗戶裏透出去被舍監發現,兩人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還掛上了一床被子遮擋。
不到兩分鍾,桌上的蠟燭光線一晃,筆就動了起來。
門窗緊閉,室內無風,蠟燭自晃起來的感覺很詭異,兩人對望一眼,各自悚然。
謝依曦狠狠咬了下嘴唇,定了定神問:“筆仙你來了嗎?”
筆帶著她倆的手在紙上畫了一個圈。
夏錦年揚了眉,沒說什麽,謝依曦吸了口氣再問:“請問你是方欣然嗎?”
筆顫了一下又停住,許久沒動,就在謝依曦想再問一次的時候,筆忽然又動起來,這次沒有再畫圈,而是開始寫字。
是是是是是!
答案是一連串的“是”字。
謝依曦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倒吸一口涼氣,還沒再問,紙上又被劃出了一連串極其醒目的字——
說謊!說謊!說謊!
其字跡秀麗,夏錦年認得出這不是自己的筆跡,當然同謝依曦寫的字也不像,那麽……
還在猜想間,就見筆走如飛,愈來愈快,筆勢也趨向狂野,甚至連紙都被劃破了,可是那筆卻沒有半點要停下來的跡象。
夏錦年沒求過筆仙都看出不正常來了,謝依曦當然臉色更是煞白,顫著聲說:“筆……筆仙,今天就到這裏了好不好……”
那筆沒有理她,仍然帶著一股極大的力道,拖著兩人的手在紙上狂走濫劃,“說謊”兩字已經寫得層層密密,筆畫壓著筆畫,透破了紙,印在了桌麵上。
兩人對望一眼,看見彼此的額頭上都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請筆仙有個規矩,筆仙沒有被送走時不能在中途扔下筆,可是此刻情況徹底失控了,如果任由這筆繼續寫劃下去,不知道還要過多久才會停下來,夏錦年就用目光詢問謝依曦要不要放棄。
謝依曦遲疑著點了點頭。
夏錦年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手,然而筆卻沒有像預料中的那般掉落桌上,仍然被緊握在謝依曦的手裏,控製不住一般地繼續寫劃。
“錦年……”她的眼裏滿是驚恐,“我停不下來……”
不用她說夏錦年也瞧見了,連忙過去幫忙,想掰開她的手將筆取下。
結果令人很崩潰,剛掰開謝依曦的食指去掰中指,她食指又控製不住地扣了回去,如此數回,做的都是些無用功,夏錦年急出一身汗來。
冷靜冷靜!夏錦年深吸了一口氣,想起桌裏還有謝依曦以前送的紙符木珠,全數翻了出來,一一嚐試,不想這些東西全是水貨,半點用都沒有。她又想起佛經音樂,忙著去開電腦,可是屏幕詭異地顫跳起來,鼠標失靈,觸摸板也失靈,她連文檔都打不開。
手機!
對了還有手機!
夏錦年連忙四下裏翻找起來,可是謝依曦卻有點支持不住了,仿佛被抽空了身體裏大半的氣力一樣,快趴到桌上去了,青白著臉問:“你找什麽……”
沒理她,繼續翻,好容易在她的包裏翻出她的手機來,誰知剛將那梵唱的《心經》播放出來,那聲音忽然詭異地扭曲了兩下,屏幕上跳出一行提示:電量不足。
緊接著,屏幕一黑,手機自動關機了!
昨天晚上放了一夜的歌,想也知道電量不夠,謝依曦白天居然沒有充電!
夏錦年徹底沒招了,將那手機往床上一扔:“你等著,我去喊人!”
這種時候,救人才是最重要的事,其他都顧不上了。
然而她衝過去開門時卻發現門被鎖得死緊,無論如何都打不開,等她伸腳過去踢踹時,身上卻是一寒,手足頓時有種極致僵硬的遲鈍感,仿佛動作被生生地拖慢了數百倍,那一腳怎麽都踢不到門上。
這一刻,夏錦年額頭上也沁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心跳迅速加急了起來。
冷靜!冷靜!越是這種時刻,越不能驚慌失措。
夏錦年放棄了踢踹門的舉動,很艱難地轉過了身,頓時感覺施加在她身上的那股無形壓力泄之一空,她又能夠自如地動彈和說話了。
她頓了一頓,微澀著聲音問:“你要幹什麽?”
控製著謝依曦的那股力量沒有鬆懈,筆還在紙上狂寫“說謊”兩字。
夏錦年深吸口氣,換了一下問題:“誰說謊?”
這次筆尖一頓,緊接著一個個相同的名字出現在紙上——
蘇舜文!蘇舜文!蘇舜文……
眼前的情形極其詭異和恐怖,夏錦年卻脫線一樣想到了一個比喻,這貨卡碟了嗎……
忽然,有道金光從窗外直撞了進來,頓時將那昏暗搖曳的燭芒給壓了下去,滿室的燦然輝光中,一隻鳳翎流金的墨鳳獨立於桌上,優雅地仰起長頸清唳一聲。
鳳唳聲在房內回蕩之時,謝依曦身體驀然一鬆,手裏的筆啪地落在了桌上。
夏錦年驚喜交加地撲了過去,但轉瞬就憤怒起來,一把揪住墨鳳那長長的尾羽斥道:“你還知道要回來啊!”
“痛痛痛!”墨鳳呲牙咧嘴,“惡毒的女人,你快鬆手!”
“說!你這些天上哪兒去了?”
“就……就在附近逛了逛,有時睡圖書館,有時睡實驗室,看見討厭的人就小小地捉弄一下,痛痛痛……你鬆手啦!我真的沒跑多遠,這不是感覺到你這裏出了危險,立刻就趕回來了嘛!”
夏錦年納悶:“你怎麽知道我這裏出了危險?”
“我在你身上施了法術,有邪祟接觸你我就能感知到。”他那雙墨玉般的眼裏閃著討好又哀憐的神色,“看我多關心你,你可以鬆手了吧?”
夏錦年這才鬆了手,墨鳳搖身一變,幻作了人形。
一聲短促的低呼聲響起。兩人轉頭,發現謝依曦呆呆地望住他們,一臉下巴快要掉下來砸到腳背的震驚。
“那個……”夏錦年囧囧地解釋,“這隻死鳥是我不小心撿回來收留的,你用不著怕他,也用不著理他,當他不存在就可以了……”
墨鳳則是唯恐天下不亂地舔了舔嘴角,竭力裝出凶惡狀:“看我幹嗎?再看我就吃掉你!”
謝依曦勉強從他臉上挪開了目光,小小聲問:“她還在不在?”
墨鳳懶洋洋地從掛在門後的袋子裏撿出一個蘋果,隨便擦了兩下就哢嚓咬了一口:“在啊,我封了結界,她怎麽可能逃得出去。”
謝依曦再次緊張起來,轉頭四望。
墨鳳嚼著蘋果:“別看了,你又沒生陰陽眼,根本看不見她。”說著他伸手一指,“喏,她就貼著你背……”
話沒說完,謝依曦就尖叫著跳了起來,躲到了夏錦年的身後。
夏錦年扶額:“拜托,這是半夜,你再嚇她,一會兒就該有人敲門了。”
“放心,我封的結界可以屏音,這裏的動靜外麵聽不到。”墨鳳不以為然,“再說我也沒有嚇她,那女鬼就在她背後的床上坐著,離她還有二三米遠呢。誰讓她沒聽我說完就尖叫起來。”
好吧,不同他爭論這種沒多大意義的事情。夏錦年問他:“你可以同那女鬼、交流嗎?”
“廢話,我可是鳳凰!”
夏錦年忍了:“那你幫忙問問,她為什麽纏著我們不放。”
謝依曦壯著膽補了一句:“問她是不是有什麽冤屈或心願未了。”
墨鳳“嗯嗯”了兩聲,繼續啃他的蘋果,最後將果核隨手一拋才指著謝依曦道:“她說是你纏著她不放。還有,她沒什麽冤屈,讓你別費神胡猜了,至於心願麽……”他忽然壓低了聲音,陰惻惻道,“就是想嚇你嚇到死!”
謝依曦真被嚇了一跳,隨即就見墨鳳仰頭大笑起來,頓時氣惱至極,可是她又不敢像夏錦年一樣對他使用暴力手段,隻能壓著氣惱鬱悶道:“我都看不見她,甚至在她沒糾纏我前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怎麽可能是我纏著她不放?”
墨鳳往桌上一靠:“誰讓你沒事就端著一摞符紙在宿舍裏晃悠,啪這邊貼一張,再啪那邊貼一張,閑了沒事還要放佛經音樂,床頭掛著中西合璧的念珠和十字架,抽屜裏全是開過光的護身符和桃木符,甚至還有小佛像,隻要是鬼都會被你煩死!”
謝依曦瞠目結舌:“貼……貼兩張符也有影響?她……她不是不怕嗎?剛才就不怕來著!”
墨鳳斜睨著她:“符是亂貼的嗎?不怕也煩啊,而且這些東西跟垃圾噪音的存在一樣,多少對鬼有些影響,讓她很不舒服。你影響她正常的生活了,她當然也要影響你正常睡覺,反正她晝伏夜出,閑著也是閑著。”
夏錦年嘴角抽搐,謝依曦也在抽,她抽氣,她倒抽了好幾口氣才回過神:“她不是在308出的事麽,不在這裏好好待著,上408串什麽門啊?”
墨鳳靜默了一會,似乎在與方欣然做無聲的交流,最後目光裏居然流露出兩分尷尬,打了個哈氣道:“啊,天不早了,我好累,似乎該睡了。”
有貓膩!夏錦年捉起枕頭作欲拍打狀:“究竟怎麽回事?不許隱瞞,快說!”
墨鳳悻悻然道:“她在你入學頭一天瞻仰到了我的絕世鳳姿,被我迷得差點魂飛魄散,為了保命和表示恭敬就主動獻出了這個地方,退去408住了。”
夏錦年和謝依曦一起石化了。
謝依曦還有更多的事情想問,偏偏墨鳳不合作了,倒頭就往床上睡去:“封印結界太損靈力了,好累,我要睡覺了,你們別吵我。”
夏錦年黑線:“起來,你還沒交代為什麽要消失這麽多天。”
墨鳳回嘴:“我在這待無聊了,出去逛逛不行啊?”
謝依曦跟著黑線:“你怎麽可以睡在這裏!”
“為什麽不可以?”
“這裏是女生宿舍。”
墨鳳一撇嘴:“沒掛鳳族和鬼不能入內的牌子。”
謝依曦懇求道:“你睡了,誰幫我們跟她溝通啊?”
“你不是會求筆仙嗎?”墨鳳撂下這一句話就轉頭向內,卷被大睡起來。
謝依曦看看桌上的筆,再看看夏錦年,遲疑著不敢去拿。
“還是我來吧。”夏錦年搖搖頭,一把捉起筆,另抽一張白紙鋪在麵前,對著空氣道,“我們知道你在這裏,請出來吧。”
筆上忽然有了一股莫名的力道,帶著她的手晃了一下,但沒有先前那麽瘋狂了,感覺很柔和。
夏錦年就問:“你先前說蘇舜文說謊是什麽意思?”
一行行字從筆尖流溢出來,明晰地顯現在了紙上——
是他先追求我給我寫情書,我沒有給他寫過情書。
夏錦年微怔:“那你們分手的事情是不是真的,誰提出來的?”
真的,他提出的。
“那他為什麽要在這種事情上撒謊啊?”
虛榮!他虛榮!還喜好名利!
筆速忽然飛快起來。
知道他為什麽要跟我分手嗎?因為他發現自己有望競選學生會會長,但他擔心我的存在會影響女生們的投票數,讓他在競選中失敗,所以才決定要跟我分手!甚至提出了一個很無恥的要求,讓我私下裏繼續同他保持交往,表麵上卻裝作已經分手!
看到這裏,謝依曦失聲低呼:“怎麽會有這樣無恥的人!”
夏錦年沒說什麽,但是深以為然。
謝依曦忍不住開始幸災樂禍:“那你可以開心了,你出事後,學校裏滿是風言風語,肯定影響了他的選票,反正他最後沒當上學生會長。”
意料中的事!
盯著這五個字,夏錦年心裏忽然一動:“方欣然,你不會為了報複他才自輕了生命吧?”如果真是這樣,那也太傻太不值得了!
當然不是!我承認自己當時很傷心難過,有點想不開,每天都要坐在窗台上吹一陣涼風心情才能稍稍平靜。有時看著腳下空蕩蕩的虛無,我也想過跳下去會是什麽樣子,但僅是想想而已,我怎麽會做這樣的蠢事!
謝依曦不解:“可是你最後不還是跳了嗎……”
我沒跳!我沒跳!我沒跳……
筆上帶的力道又瘋狂起來。
夏錦年黑線道:“好好好!我們相信你沒有跳,那你是怎麽掉下去的?”
筆一停,不動了。
等了良久,謝依曦道:“你要不想說就算了。”
我不知道。
兩人對望了一眼,麵麵相覷。
我那天情緒平靜了,想從窗台上翻回宿舍裏,可是腳都快著地了,不知怎麽腦子裏一蒙,等我再有意識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死了。
這行字描述的情形,夏錦年怎麽看怎麽眼熟,但她還在沉吟,謝依曦就已經語帶苦澀地問出了聲:“所以你要讓我也用這種方式死掉?”
筆一直沒有再動,夏錦年也感覺到控製著筆的那股力道仿佛已經消失,悵然無解。
墨鳳卻忽然嗤笑起來:“她坐窗台上吹風去了。”
謝依曦想起自己經曆了許久的恐怖夢境,再次瑟縮了一下。
夏錦年道:“拜托,幫我們問問,這件事很重要。”
墨鳳一挑眉:“有什麽好問的,她身上沒有什麽怨戾之氣,之所以還逗留在這裏,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的死因,要不早就投胎去了。她這樣的鬼最多隻能在人意識最鬆懈的睡眠時,幹擾一下人的夢境,或者製造一點小到不留心根本就覺察不到的異常現象,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能力。”
夏錦年搖搖頭:“不對啊,你來之前,她都有能力控製我的行動。”
謝依曦跟著道:“還有我!我費盡了力都不能抵抗她的控製。”
墨鳳不以為然道:“誰讓你們請她上身了?”
謝依曦一愣:“你是說請筆仙?”
“廢話!筆仙請著好玩嗎?就好比你家安著一扇堅固的門,沒有鑰匙別人進不去,可你要是打開門請人進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疑惑解開了,但迷茫愈盛。
兩名女生對望一眼,如果這事與方欣然無關,那麽她們再想不出其他的合理解釋。
沉默良久,還是夏錦年先道:“算了,別想了,說不定真是你們身體虛弱或是極度悲傷時產生的間隙性失憶。”
好像也隻能這麽解釋了。
謝依曦點了點頭,收拾起糟亂成一團的房間來。
夏錦年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將窗上掛的被子揭下,再一拉窗簾,發現啟明星懸在天際,而破曉的第一縷晨曦也刺破了陰鬱厚重的雲層,掙出了一線微薄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