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回頭是岸!
沈良已經習慣了日出而息、日落而作的生活。
萬籟俱靜的夜晚,聽著旁邊病房裏偶爾傳來的輕咳夢囈,還有值班護士在外麵悄聲交談和輕翻書頁的響動,他心裏總會揚起一種激蕩而興奮的情緒。就是這種情緒,常常帶給他美妙的靈感,讓他難以自製地想要去把那些靈感變成真實。
今夜也是如此。
窗外風吹得正緊,飄雪無聲。
他將修長的雙腿擱在桌上,斜靠在椅中,若有所思地盯著窗上那一層氤氳迷蒙的霧氣微笑。
夏錦年這個女生挺有意思,不知道該說她運氣好,還是該說她足夠機智,竟然能連續兩次躲過他的毒手,還有時常跟在她身邊的那個名叫墨鳳的帥氣男生……
想到這裏,沈良微微皺了眉頭。
墨鳳讓他吃驚和意外了!
因為他逼迫夏錦年跳樓時,一直密切地注意著身周的環境,卻完全不知道墨鳳何時出現,怎樣接住了夏錦年。他當時隻覺得眼前有金芒一閃,就是那種被鏡子反射了陽光給刺到眼睛的感覺,緊接著就看見墨鳳抱著夏錦年飛奔離去,須臾就遠離了他的視線,速度快得十分驚人。
沈良的眉頭越皺越緊。
沒錯,他是學醫的,但是對於那些神秘未解的事物也極有興趣,一直抱著存疑求證的心態來對待,這才會在意外發現蠱藥配方時,投其所好地找了蘇舜文來試驗。此時此刻,他也不由自主地開始往非正常的方向去推測墨鳳的身份了,這不能怪他迷信,而是親眼看到的事情令他太難以置信。
修長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叩了兩下,一把握住了鼠標,他要徹底地查一下墨鳳的資料,知己知彼,才能常勝不敗。
想法很好,可是就在他身下椅子將轉未轉的那一瞬間,他渾身微震,屏住呼吸,緊緊地盯住窗戶眼睛一眨也不能眨了。
他居然看見蒙著霧氣的窗戶上,有文字一筆一畫地慢慢顯現了出來——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八個字,雋秀遒麗,一行一行不斷出現,轉眼就占滿了整麵窗。
窗裏窗外都沒有人,沈良卻能清清楚楚地聽見指尖摩擦在玻璃上,發出的滯澀聲響。
這般詭異而超出常理的情形,一般人遇上了恐怕會被當場嚇死,即便嚇不死也要被嚇得屁滾尿流、抱頭逃竄了。然而沈良還算鎮定,他僅是心跳加快,一下一下,仿佛將要蹦出胸腔。
良久,他才深吸了一口氣,沉著聲輕斥:“誰?”
當然不會有人回答他,窗上的字還出現得愈來愈快,直到最後寫不下了,字疊著字,擦得玻璃上霧氣化水,水又聚珠,一道道仿佛流淌的鮮血一般滑滾下來,沒入窗底縫隙裏消失不見。
如果僅僅是這樣,沈良大概還能麵不改色,可是過了片刻,窗戶上沒動靜了,他桌上的鼠標卻發出了“嗒嗒”兩聲輕響,隨後連鍵盤也響了起來,新建的文檔上跳出了一行行文字——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沈良的眼皮跳動,麵色也變得極為難看。他鼓足勇氣試著伸手去撈麵前的虛無,然而什麽都沒有碰到,擦過他指縫的,唯有空氣。
這時鍵盤倒是停止了響動,但他桌上的杯子卻淩空而起,往他麵前直飛了過來,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杯裏的水就“嘩啦”一下,從他頭頂傾倒下來。
幸好水隻是溫熱,不燙,可是水順著頭發滴滴答答往他脖子裏流,洇濕了衣服,轉瞬冰涼的感覺非常不舒服,而且狼狽!
緊接著他桌上的筆又淩空飛了起來,在雪白的牆上一行行地塗寫著那令他刺目的八個字,再後來更不得了,連文件書籍都開始在半空中亂飛,紙片雪花一樣撒了滿地。
幹淨整潔的辦公室很快就變得一片狼藉,而沈良僵坐在那裏,麵色已經白裏透青了。等到一排文件櫃開始慢慢傾斜,將要往他身上倒下來時,他再也無法壓抑自己心裏的恐懼,猛地站起來就趔趄著衝了出去。
跑到門外,預期中的轟然巨響卻沒有出現,倒是兩名值班護士很奇怪地朝他這邊望了過來。
“沈醫生你有什麽不舒服嗎?臉色好難看啊!”
“對,我很不舒服。”沈良青著臉倉促道,“我要請假回去休息。”
撂下這句話他就頭也不回地衝入了茫茫夜色,頂著飄飛的雪花往學園外跑,好像這樣就能把他辦公室裏那恐怖未知的存在甩掉一樣。
當然,這是妄想!腳下一滑,不小心跌倒在地時,借著路燈的光,沈良下意識地回頭,驚恐地發現他身後的雪地上憑空出現了長長一行不屬於他的腳印!
腳印在他麵前停了下來,隨後平整的雪地上也開始有字一行行出現——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夏錦年,是你吧,別裝神弄鬼!”沈良強自鎮定卻控製不住地瑟瑟微抖。
雪地上的字停頓了一瞬,另起一行,又不斷地寫了下去。
沈良瞳孔張大,疾聲喝道:“墨鳳!是你對不對!”
可惜不管他猜沒猜對,他麵前那無形的存在總是不理會他,隻是不停地寫著那一行字,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這詭異的寂靜,連滾帶爬地從地上起來,繼續往學園外飛奔。
沈良一直嚴格要求自己,不論遇到何種情況,都要鎮定從容,麵帶微笑。然而這一晚的遭遇超出了常理範圍,也突破了他的心理極限,讓他生平頭一回感覺到無措,體驗到恐慌。
他甚至沒敢乘電梯,從安全樓道裏一路衝到家門口,摸鑰匙開門時手還是微微顫抖的,四周寂靜,隻聽見鑰匙撞擊在一起發出的叮當聲,還有——
數秒一頓,重重的腳步聲!
沈良回頭,什麽也沒有看見,然而就是什麽都看不見才感覺可怕,人的想象力足夠把自己逼瘋!大冬天裏他冷汗涔涔而下,用最快的速度打開了鎖,趕在那腳步聲追上來前,把門重重拍上。
房裏一片黑暗,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讓他感覺安心。
摁亮了燈,一室光明,沈良背靠在門上喘息了好一會兒,急促的心跳逐漸平緩,他小心翼翼地將耳朵貼到門上,聽了聽外麵的動靜。
毫無聲息,奇怪的腳步聲已經消失。
沈良還是不太放心地反鎖了門,把所有窗都關上,再拉上窗簾,這才癱倒在沙發裏琢磨起這荒誕恐怖的遭遇來。
首先可以確定夏錦年沒有這種異能,否則也不會被他逼得跳樓了。這事十有八九是那個墨鳳搗的鬼,墨鳳到底是人,是妖,還是什麽魑魅魍魎?
麵對未知,沈良束手無策,想著想著就身心俱疲地沉沉睡了過去。
夢裏也沒有寧靜,他輾轉反側到半夜口幹舌燥起來喝水,順便撩起窗簾,抹去霧氣看了看外麵的天色。
雪已經落得小了點,城市裏燈光稀疏,反襯著雪光,顯得比往常要亮,然而夜空依舊深邃,離真正的天明還早得很。
沈良才要轉身,窗外不知什麽東西急速衝來,啪地一下重重撞貼到了玻璃上,驚得他心髒猛然一縮,隨後,他看見了令他真正感覺恐懼的東西——
緊貼在玻璃窗上,麵部被壓得變形但雙眼睜得奇大的……一張蒼白的人臉!
沈良驚慌失措地倒退了兩步,看到人臉上滲出鮮血,鮮血沿著那四分五裂呈蛛網狀的玻璃裂紋延展開來,仿佛窗上綻放了一朵血腥豔麗的死亡之花。
這,這不可能!
常識告訴沈良他住在九樓,這樣的高度,窗外不可能有人!然而這念頭在他心裏一閃而過後,絕望就如潮水一般蔓延。
他這一晚上經曆的詭異遭遇,早就已經不能用常識來判斷了!
玻璃窗上的人臉模糊在狼藉的血色裏,那雙睜得奇大的眼睛卻一下都沒有眨過,一直緊緊盯著他。他渾身泛起寒意,心裏一片茫然然的冰涼,不由自主地退了再退,他已經怕到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了。
“啪——”
靜止的人臉忽然往後一仰,又重重撞擊在了窗上。
脆弱到不堪一擊的玻璃刹那間徹底崩碎,冰涼的鮮血帶著碎玻璃茬子飛濺了沈良一臉一身,就在他摔出手裏的杯子,又要豁出命去掄起旁邊一把椅子往窗上使勁砸去之時,蒼白的人臉已搶先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飛撲到了他的臉上,狠狠地咬住了他的鼻子。
“不要!”沈良終於淒厲地大喊出聲,猛地從沙發上坐了起來,額頭上全是冷汗。
怎麽,是個夢?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驚魂未定地四下裏張望。房裏燈光依舊明亮,地板上幹淨無塵,窗簾也緊緊拉著,一切都同他睡覺前的情形一模一樣。
幸好是夢!
沈良把臉深埋在掌心裏,等情緒平複才起身倒水,然而他下意識地要拉窗簾看外麵天色時,猛然想起同樣的事他剛才在夢裏也做過。驚得他手一抖,跟被針紮了一樣迅速地縮了回去,躲那窗子躲得遠遠的。
深夜,死寂,靜到心裏發慌。
沈良想要聽點嘈雜的聲音,順手打開了電視,雙眼緊盯著畫麵,盡量控製著自己不要去想剛才的夢。可是夢裏那張蒼白的人臉卻不肯放過他,總是浮現在他的腦海中,甚至咧了咧嘴,對他露出一個極為詭異的笑。
就這麽一瞬間,他驚悚了——
那人臉!那扭曲的人臉,有些眼熟!
沈良還沒想出為何眼熟,就聽見電視發出了信號被幹擾的哧哧聲,畫麵抖動了一會兒,再次清晰起來時,屏幕上出現了一名背影窈窕、長發披肩的少女,她身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唯有前方半啟的窗戶上,有玻璃折射出的微光。
他再次驚悚了,因為他調的是體育頻道,無論如何都沒道理出現這種恐怖片裏才會出現的畫麵,而且這畫麵似乎也有一點眼熟!
屏幕中的少女一步步地往窗前走去,動作有些遲緩,仿佛夢遊一般。
沈良也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怔怔地盯著那道背影,緊張得連氣都不敢喘。他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少女坐上了窗台,轉過了臉,目光直勾勾地盯著他。
方欣然!
她是方欣然!
畫麵上的那扇窗,就是308宿舍的窗!他記得清清楚楚,絕對不會錯!
沈良的喉頭因恐懼而發出輕微的“咯咯”聲響,方欣然對著他微微一笑,笑容神秘而詭異,將身體往後一仰,摔了下去。
畫麵一轉,顯出了窗外的情景,方欣然躺在血泊裏,長發攤了一地,那雙直勾勾、黑幽幽的眼睛卻沒有閉上,仍然緊緊地盯著他!一直盯著他!
沈良再也忍受不住狂潮一般奔湧上心頭的恐懼,將緊握在手裏的杯子掄了出去。
杯子砸在電視上發出一聲轟然巨響。
他跟著從沙發上猛坐了起來,額頭上全是冷汗,可是再看周圍,一切安然如初,電視也好端端地擺在那裏,根本就沒有半點被砸過的跡象。
怎麽,又是夢!
接連兩個噩夢攪得沈良有點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了,一向堅韌的心誌也有崩潰的跡象。不過這次他學了個乖,平靜下來後先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有了疼痛感,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後,他才長出了一口氣。
然而夢境結束了,恐懼卻還沒完沒了,他又眼睜睜看著自己家裏雪白的牆麵上出現了一行又一行鮮紅淋漓的大字——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沈良被這無止無休的折磨攪得幾欲發狂,衝過去就把房間都檢查了一遍,但是所有的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一道縫都沒有,他實在不知道墨鳳究竟是怎麽跟進來的。
“夠了!”他抱住頭憤怒地吼,“你到底想要幹什麽!”
沒有人理他,隻有那行字不斷地湧現,越來越多,而且越寫越潦草,帶著一種力透紙背的癲狂之意,引得沈良心跳急促起來,抑製不住地想摔東西來發泄心中的惶恐無措。
“哐”的一聲,花瓶在地上四分五裂,緊接著碎掉的是茶幾上的煙灰缸。
不!他絕不!
什麽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騙人的,統統都是騙人的!他絕不會上當受騙,絕不會跑去自首,絕不!
……
臨考前一天,夏錦年還不能出院,坐在床上抱著她的書本百般糾結,謝依曦替她帶的粥已經涼了,她也沒有胃口去吃。
“拜托。”謝依曦瞥她一眼,“不吃東西你怎麽會好?”
夏錦年苦著臉道:“吃了東西明天就可以去考試嗎?”
“這個嘛!”謝依曦笑眯眯道,“你傷口還沒拆線呢,這麽玄幻的事情就不用想了,等著補考吧。”
夏錦年扭臉啐她:“損友!”
才罵著,章清芳就推門進來了,帶著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哎,你們聽說了沒有?校醫室的沈醫生,被抓起來了!”
沈良被抓?
夏錦年同謝依曦相互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
這幾天墨鳳和方欣然輪番上場,不分晝夜地騷擾沈良的事情她們當然知道,私下裏還打賭沈良能堅持多久呢!不過盡管早就有了心理準備,聽見他被抓的消息仍然覺得大快人心。
章清芳是被蒙在鼓裏的一個,見她們不出聲,以為她們過於吃驚,就把自己打聽到的小道消息全說了出來:“聽說他是去自首的,具體犯了什麽事還沒人知道,但是大家都在傳,說校醫室裏這幾天鬧靈異事件。隻要沈醫生去上班,第二天他辦公室裏就會一片狼藉,牆上總是寫滿了可怕的血字,什麽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嚇得護士們都想報警,沈醫生卻說是有人惡作劇,讓她們不要理會。誰知這話說了沒兩天,他自己倒去自首了。”
謝依曦聽完隻有兩字評價:“活該。”
夏錦年微微一笑:“自作自受。”
章清芳好意外地睜大眼睛看看她們:“你們怎麽……有什麽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嗎?”
謝夏兩人異口同聲道:“不知道最好!”
沈良的外表真的很有迷惑性,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時,一般人都會對他心存好感。可是一旦知道了他做的那些事,感覺就像吞了隻蒼蠅,對他痛恨之餘還有那麽一點點卿本佳人、奈何做賊的惋惜無奈。
夏錦年歡喜過後又有些悵然起來,她到這學園不過半年時間,就知道了不少沈良做過的惡事,那麽她不知道的那些呢,是不是更多?
答案是無解。
沈良就算自首了,也不會把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招認出來吧。不過幸好沒有聽說近幾年來這學園裏有什麽性質惡劣的凶殺事件發生,自殺事件也僅有方欣然這麽一件,那麽她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沈良害了不少人,但真正被他害死的,隻有方欣然一個……
“想什麽呢?都呆了!”謝依曦見她的目光有些怔忡憂傷,伸手推了推她。
夏錦年回過神來,無力地笑了笑:“我餓了。”
“餓了就吃啊,難道還要我喂你?”謝依曦送了她一個白眼湯團。
夏錦年麵露難色:“我是挺想吃,可是……粥涼了好難吃啊!”
謝依曦無語地盯了她半晌,認命地把粥帶出去溫熱。
章清芳在旁邊苦思良久,還是忍不住道:“我記得你出事那天問過我論壇賬號的事,我告訴你是路薇在校醫室裏幫我想的,你當時聽完就跑了……”她邊說邊窺視夏錦年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探問,“這事,是不是同沈醫生有關?”
夏錦年的回答是神秘一笑。
“到底是不是啊?”章清芳好奇至極,鍥而不舍地追問。
夏錦年想了想道:“你猜!”
章清芳:“……”
夏錦年臉上的笑容越發歡暢,她轉眼看了看窗外,見下了好幾天的雪終於停了,陽光驅走了陰霾,灑在樹梢亮得簡直晃眼,是個明媚的好天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