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浮生六劫(2)

江水拍岸卷起千堆雪。 億萬年來,長江默默地從雪山高原奔騰南下,從益州到荊州,從荊州到江左,見證著城頭變幻大王旗。

“王睿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索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大明江南水師提督陳遠慢慢吟誦著劉禹錫的名句。

石頭城就在右岸,荒廢的城垣勾起了陳遠重重心事。

五艘大船五艘小船,扯著半麵風帆成戰列行駛在寬闊的長江上。 這十艘船還是洪武三十年遼東作為壽禮獻給朱元璋的禮物。 如今一晃又是三年了,大明水師並無半板入海。

對於這個陳遠倒不擔心,大船在航道中心行駛,側舷炮火可以覆蓋兩岸。 盡管隻有十艘艦船,陳遠相信也足以橫掃千百艘內河大舢。

三日前,陳遠接到兵部調兵函,命令他接令後火速趕往儀真瓜州渡,執行兩個任務,第一是掃清北岸的燕軍船隻,第二是保護應天下遊的江麵,阻止燕軍渡江。

但就昨夜停靠在大勝關的時候,一封來自燕王的書信悄悄地送到陳遠案頭,燕王許諾,陳遠隻要按兵不動,事成之後,陳遠封萬戶侯,遷大明水師的總提督。

而且燕王還威脅“千裏江堤,豈是十艘戰艦可擋?”

陳遠拿著兩份命令,頭疼不已。 他悄悄將副將堂弟陳宣招入後艙,將燕王的書信給他看了。

陳遠陳宣兄弟祖輩本是東海上的海盜,因為早早投了朱元璋,因功授了世襲的指揮同知。 遼王進貢來艦船之後,朱元璋用十艘船組成了新的江南水師拱衛京師。

這個提督的位置就給了海盜世家出身的陳遠,陳遠的堂弟陳宣平時好讀書,雖然出自軍戶,但不像個武將。 倒以儒將自居。

陳遠盯著陳宣,隻見他麵無表情,靜靜地看著手中書信,看完之後,陳宣將書信放在桌上道:“大哥有何打算。 ”

陳遠歎了口氣:“我要是有打算還找兄弟來幹嗎?如今地形勢真叫我左右為難。

朝廷一敗再敗,如今整個江北還有幾處插著王旗;燕王卻一帆風順殺到江邊,應天已經岌岌可危。 我是實在沒有主意了,所以找兄弟商量商量。 ”

陳宣嘿嘿一笑道:“大哥。 聽這話裏話外的,別是想從了這個?”說著拿起燕王的書信晃了晃。

陳遠湊上前去道:“你覺得呢?快給大哥想想主意!”

陳宣道:“燕王說得沒錯,憑著我們這十條船,想阻擋千裏江堤也是杯水車薪。

而且江北大多為燕王所占,他可以隨時尋找渡口渡江,屆時你我兄弟疲於奔命,不但無法阻擋燕王過江,甚至隨時搭上性命。 ”

陳遠道:“那兄弟的意思是降了燕王?”

陳宣道:“嘿嘿。 大哥,說句老實話,你真覺得靠上北岸降了燕王那麽容易?”陳遠沉吟一會,不說話等著下文。

陳宣道:“這幾年,雖然我們找著機會就調換艦長。 原來十個遼東艦長也被我們換了六個。 隻是這船上還有大副、二副,還有水手,炮手,這些人哪個不是遼東出來的。

他們的身家都在遼東。 遼王和燕王勢成水火,鐵了心保朝廷,就算燕王打下應天,遼王也會舉旗討伐,遼王的實力大哥不會不知道,這仗打到何年何月就不知道了。

所以此時咱們就算想過了江投降燕王,手下這些人又哪裏能肯,操縱著船的都是遼東一係。 到時候他們嘩變了怎麽辦?”

陳遠仿佛泄了氣地皮球攤在椅子上:“照你這麽說,我們是降也不是,打也不是,那能如何是好?”

陳宣笑道:“大哥不要著急,既然左右不是人,那何不幹脆不管了。 我們把船停下,釣釣魚,曬曬太陽豈非愜意?”

陳遠哼了一聲:“我說三弟。 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想出這樣的餿主意。 萬一日後朝廷勝了,你我有多少個腦袋可以掉?”

陳宣仿佛胸有成竹道:“大哥何必煩惱。 弟弟這有個人,大哥看看他自然知道怎麽做。 ”

陳遠眼眉一挑:“誰?”

陳宣拍拍手道:“李艦長,請進。 ”話音未落,門呀地開了,進來的正是“威武”號艦長李鎮。

“威武”號就是原來的“大明”號,江南水師旗艦,也是戰列艦中惟一尚由遼東老人掌管的戰艦。

陳遠疑惑地看看李鎮,又看看陳宣。 李鎮跪倒行禮:“將軍,末將這裏有一封書信……”陳遠把書信看完,如夢初醒,張大嘴看著兩人,“你們,你們……”

陳宣整理顏色抱拳道:“大哥,這才是條明路,請大哥三思!”

……

京師之中一處深宅大院,兩盞若明若暗的燈籠匯集到門邊,一扇月門緩緩打開,一個黑影閃身進來,黑影問道:“人來了嗎?”

拿燈籠的人道:“徐公公等候多時了。 ”黑影在燈籠的指引下轉沒在回廊之間。

在大宅地一處偏房裏,一名白白淨淨,麵上無須的中年人拿起茶緩緩喝了一口,看著來人將頭上鬥笠除下,露出一張清秀的白臉。 無須中年人笑道:“想不到是三寶啊。 ”

三寶笑道:“徐公公,正是奴婢。 給您請安了,您老過得很好啊。 ”

徐公公道:“哪裏有你們過得舒服,外放的公公們是如魚得水。 聽說你們有些兄弟在戰場上還博得功勳,真是羨煞咱家了。 ”

三寶笑道:“公公謬誇了,那戰場上可是真刀真槍地幹,一個流矢可能就把小命交待了。 當年跟殿下就藩的三十個公公裏,已經沒了六個了。

三寶還羨慕公公在京師養尊處優。 ”

徐公公哼了一聲:“三寶,我們在宮裏那就不是人,這些日子燕王兵鋒正勁,朝廷處處敗仗,皇上三天兩頭打罵下麵。

那日趙兌子因為看到屋簷下築了燕巢,說了一句:燕子來了。 皇上不知怎麽聽見了。 勃然大怒,給亂棒打死了。 趙兌子和你一起長大地,你可記得?”

三寶聽得神情黯然,猛然抬頭道:“照這麽下去,隻有燕王來了才能給大家一條活路。 ”

徐公公道:“我們何嚐不是這樣想的,隻是隻是現在需要我們做什麽?”

三寶降低聲音道:“這次燕王交給我們兩個事情,第一是要控製著上麵,可生不可走。 可崩不可走!”說著話,滿臉殺氣。

徐公公臉上肌肉**兩下,緊閉嘴唇狠狠點點頭:“那需要咱家做什麽?”

三寶又道:“這次過來了二十個部下,徐公公要幫他們混入大內。 另外還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遼王的二王子,燕王命城破之時要將他擄走了。

所以公公要密切關注二王子動向,一旦有風吹草動立刻下手,殿下吩咐此事甚重。 不得有誤!”

徐公公點點頭道:“放心吧,交給咱家就行了。 隻是幾個城門,咱家恐怕力有不逮。 ”

三寶道:“這個不需要公公擔心,殿下自有安排。 你隻要把上麵和二王子看住就行。 ”

……

“大黃,什麽時候教我武藝!”四歲的朱貴燮蹦達蹦達跳出門。 追著黃鷹屁股後麵喊著。

黃鷹轉過身,跪下行禮:“二殿下有禮。 ”

朱貴燮叫著:“大黃,起來吧,汝是我師傅。 哪有跪徒弟地道理。 ”朱貴燮丫丫童音惹來旁邊宮女太監們微微笑意。

黃鷹道:“使不得啊二殿下,末將哪裏敢做殿下地師傅,這君臣之禮決不可廢。 ”

朱貴燮不幹了,叫道:“大黃,你騙人,上次你說教我武藝,怎麽現在又不當師傅了,你欺負我。 嗚嗚,我找皇上去,讓皇哥哥治你罪。 ”

黃鷹哭笑不得,蹲下來道拍著他的肩膀道:“我的好殿下啊,別哭鼻子啊,好了好了,末將他日得空就來教殿下。 可是今日末將還要當值啊。 ”

“好了,好了。 貴燮。 過來,別煩著黃將軍了。 ”朱貴燮身後傳來一個慈祥的聲音。 隻見一個貴婦人站在宮門招著手。

黃鷹連忙跪下道:“娘娘。 末將孟浪!”

朱貴燮蹦達蹦達跑到奶奶身邊,抓著韓太妃的衣裙撒嬌道:“奶奶,奶奶,快下懿旨讓大黃教我武藝。 ”

韓太妃憐愛地摸著他的頭道:“好了,貴燮乖,黃將軍還要去當值,人家不是答應了嗎,有空就來。 黃鷹,下去吧。 ”

黃鷹垂手應諾,見太妃拖著貴燮進了宮門,黃鷹臉上立刻換了一副顏色。 他的眼睛捕捉著一名太監,此人提溜著個籃子轉到偏門。

黃鷹走過幾步,碰到守在此地地侍衛輕聲問道:“剛才那個提溜籃子地太監可認得?”

那侍衛道:“不認得,好像前日被徐公公帶進來的。 ”黃鷹點點頭,看著偏門有點出神。

韓太妃帶著貴燮進了內室,裏麵還坐著一個貴婦人,那貴婦人招呼著朱貴燮:“過來,二殿下,讓你榮奶奶看看。 ”說著從袖攏裏掏出個小布人塞到貴燮手中。

韓太妃對那貴婦道:“榮妹妹,你總是那麽嬌慣著貴燮。 ”

榮太妃一臉笑容摸摸貴燮的頭說道:“唉,姐姐,我不如你啊,膝下隻有個女兒還嫁到雲南去了,連個孫子也沒抱上。 妹妹看著貴燮是真心地喜歡。 ”

韓太妃道:“妹妹說的什麽話,就把貴燮當成親孫子便是,他日貴燮長大,我一定讓他好好孝敬你。 ”

榮太妃的笑容裏露出一點憂鬱:“唉,這兵荒馬亂的,誰還知道以後的事?”

韓太妃也收了笑容招呼過宮女帶著貴燮到院子裏玩,看著宮女們出去了,她才道:“妹妹,最近前線又有不利地消息嗎?”

榮太妃皺著眉頭小聲道:“聽外麵傳老四打過揚州了,說話就要過江!”

韓太妃一驚,手中拿著地針一哆嗦掉在了線筐裏:“怎麽這麽快?月前不是說朝廷還打勝仗了嗎?”

榮太妃道:“可不是嗎?那還是你們家十五郎打的呢,朝廷那叫一個高興。 可是誰想到兩個月形勢就翻過來了。 姐姐,你有什麽打算?”

韓太妃眉毛緊皺,半晌才道:“官家自有分寸,我們婦道人家急也沒有辦法。 ”說著眼睛望向窗外,兩隻燕子站在宮牆上跳來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