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潮濕漫長。

遙遠的電影院裏放映著不算精彩也不算難看的影片, 昏暗影廳中不時響起觀眾吃爆米花的清脆聲音,正中央的黃金位置卻久久地空著。

提前買好的雙人電影票被遺忘在衣服口袋裏,悄無聲息地過了開場時間。

原本提過的備選項也不曾啟用, 家裏的遊戲機與大屏幕都是一片漆黑,客廳冷清昏暗,唯有一個房間裏亮著燈。

因為這一刻有更適合的事要做。

主臥床邊的透明花瓶裏,早晨新放入的玫瑰開得極盛。

沉沉的窗簾隔絕了屋外的雨幕,室內卻同樣潮熱。

昏黃的燈光下, 池雪焰朦朦朧朧地看見那個有些熟悉的絲絨盒子,被握在愛人的掌心。

那是愛情的第三個細節。

而這一次, 他不再明知故問了。

他頭暈目眩, 在短暫的休憩中, 隻依稀想起, 早上出門前,好像的確忘記了什麽。

工作需要使然, 他習慣了不在上班時戴戒指, 即使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一時間也沒能改掉慣性。

賀橋沒有提醒他。

大概又是故意的。

就算池雪焰自己想起來, 應該也不會在常放的位置裏找到它。

他看著絲絨盒子被打開,裏麵不再是最初那對款式簡潔、意義平淡的對戒。

而是曾經在婚禮上當眾為彼此戴過的婚戒。

精致的戒身帶著些微棱角, 像是橋的形狀。

今夜沒有歡呼與鼓掌的賓客,也沒有繡滿玫瑰的戒枕,隻有明明已經結婚一年,卻仿佛剛剛相識的愛人。

賀橋斂下眉眼, 將冰涼的戒圈輕輕推進他的無名指。

重新交換婚戒。

真正帶著愛的婚戒。

池雪焰便也學著對方的動作, 為他戴上戒指, 同時板著臉提醒他:“不準再親我了。”

他快缺氧了。

卻沒有聽到那聲總是溫和包容的好。

濕潤瀲灩的目光讓認真的語氣顯得很沒有說服力。

下一秒, 細碎的吻落在脆弱的脖頸,越過不知何時解開的襯衣領口,令白皙的皮膚漸漸染上玫瑰的顏色。

池雪焰又想揍他了。

隻是指尖發軟,剛回籠不久的意識再度被海水吞沒。

耳畔還傳來趁人之危的無理要求。

“這周末不準出門。”

池雪焰沒力氣提出反對,迷迷糊糊地想著,反正有台風過境,為了安全著想,在家待著也好,等下周再說。

結果他的想法好像又被異常了解他的男人看穿。

“台風過了也不能去,不準再見他。”

池雪焰覺得這個要求很不講道理,一點也不像平時很講道理的賀橋。

他嚐試反駁道:“你明明知道我們是朋友,沒有任何特殊關係,隻是相過親……”

“我們也相過親,這就是特殊關係。”

微啞的聲音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固執:“後來我們結婚了。”

池雪焰瞪他一眼,試圖推開作亂的手心:“無理取鬧。”

吻便落在他明媚的眼眸旁。

蒙著薄薄水霧的眸子裏,其實沒有多少真切的怒意。

“你可以不答應。”賀橋說,“但我不想讓你去。”

“我要是真的不答應呢?”

“等那時再說。”

愛人的呼吸輾轉過脖頸、眼眸,順著臉頰溫柔地吻到了唇。

等那時再說什麽?

徹底缺氧的池雪焰很快忘記了這一點。

好不容易尋回呼吸後,他又有新的問題要問賀橋。

“你到底還藏了多少事沒有說?”

賀橋也的確有很多事要問他。

那些他曾經獨自想過的事,答案或確定,或不確定。

他問起一切他在意過卻不曾問出口的話。

“為什麽單身派對上,演奏完那首歌後,其他人會問你那個問題?”

幽暗的酒吧裏,一曲結束後,四處響徹著昔日同學們的呼喊聲,漫天花枝被拋向舞台上最耀眼的那個人。

貝斯手,談不談戀愛?

“是大二時的迎新晚會,演出剛結束,有個不認識的女生上來送花,她很緊張,說不出話來,台下的同學就開始幫她起哄。”

池雪焰耐心回答的同時,悄悄將枕頭拽過來,試著人為增加一點安全距離。

“那時候大多數人都不認識我,叫不出我的名字,所以才那樣喊我。”

他詳盡地解釋完了那句呼喊的由來,卻聽見賀橋問起花的下落。

“你收下那束花了嗎?”

他差點沒反應過來:“哪束花?”

“不認識的女生上台送的花,你記得她很緊張。”

池雪焰又想罵他無理取鬧了。

“我不喜歡女生,從來都不喜歡。”

“所以有沒有收下?”

“……”

池雪焰感受著那道從身上俯視落下的目光,思考了一秒鍾,有意氣他:“忘記了。”

始終凝視著他的賀橋不再說話,眸色深深。

池雪焰頓時防備地抱緊了懷裏的枕頭。

白皙臉龐埋在了柔軟的羽絨枕後。

不想再缺氧。

但他忘了,有很多方式能造成溺水般的錯覺。

借給他穿的寬大白襯衣一點點失去扣子的約束,像被春風吹動的紗簾,鬆鬆垮垮地拂過窗邊盛開的玫瑰,淌過深紅的花瓣與濃綠的花萼,光影隨之流動,滲入浸沒了根係的清水。

池雪焰很快沒了故意氣人的閑心。

洶湧而來的熱意裏,那抹剛戴上的婚戒,觸感格外鮮明,微涼而堅硬。

在過分強烈的感官中,他隻好投降,斷斷續續地回答道:“沒有收下……還給她了,我都沒有碰那束花。”

俯視著他的人仍然衣著體麵,同款高定襯衫的領口扣在第一個扣子,連領帶都未曾褪去。

賀橋比他更適合穿這種樣式的襯衣。

隻是現在的池雪焰無心去想這一點。

潮水與話語一並席卷了他。

“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現不喜歡女生的?”

“忘了……”徹底失神的人喃喃著,“真的忘了。”

生理性的淚水滑入穠豔的發絲,在枕畔洇出似有若無的濕潤痕跡。

潛意識裏,他知道對方在意的原因,於是又憑著本能輕聲補充:“不是因為對別人動心,我沒有喜歡過其他人。”

漸漸地,他覺得現在說話好累,皺著眉抗拒道:“……我不想再回答問題了,賀橋。”

再次落下的吻輕柔地啄過頰邊的淚水。

“好。”

賀橋便不再問了。

他開始不需要回答的陳述。

“婚前協議要作廢,之後你會有很多文件要簽。”

他不想要涇渭分明的財產獨立了。

他想要彼此的名字寫在一起。

然後就有了會不斷生長纏繞的另一重關係,分開會變成一件更麻煩的事。

“明年的生日要過情人節。”

也不想要互不幹涉的私生活了。

他想要一個隻有彼此的情人節。

然後是下一個情人節,再下一個……每一個對方曾經獨自安排的生日。

在不需要回答的陳述裏,池雪焰被呼吸與聲音包圍,清澈的目光變得濃鬱醺然,纖細的手指不受控製地抓緊了身下的床單。

驀然綻放的煙花奪去了他所有的意識。

直到在愛人溫暖的懷抱裏一點點恢複平靜。

往日張揚肆意的人回過神來後,並沒有拒絕他剛才說的每一句話。

他額前的碎發被細密的汗水打濕,隻是顯出倦懶的神色,像捉摸不定的風。

賀橋擁著他,低聲問:“你在想什麽?”

懷裏的人語氣平常地說:“在想要不要離婚。”

攬著他的手臂一下子收緊了。

賀橋知道池雪焰總是語出驚人,也知道不該是那個意思。

但在這兩個字麵前,他做不到理智和冷靜。

“池雪焰,我愛你。”

他終於第一次對他說起這句話。

用不需要意識牽引的本能。

懷裏的人便笑起來,手指輕輕攀上他的領口:“我也愛你,不準用那種眼神看我。”

“不是想跟你離婚,隻是在想那本結婚證。”

那本在三百六十五天前被蓋下鋼印,一人一份的結婚證。

“能直接換照片嗎?藍底的結婚證照片好像真的有一點遺憾。”

直到此刻,池雪焰才明白為什麽當時見到結婚證的父親,會耿耿於懷地念叨著照片背景。

——結婚證照片怎麽能是藍底的?理應是他與相愛的妻子在當年結婚時,擁有過的紅色才對。

最濃烈,與婚姻最相襯的紅色。

愛就是會讓人在意如此微小的細節。

散落在生活每一處的,瑣碎卻刻骨銘心的在意。

在他輕盈的語氣裏,賀橋終於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可那樣就不能是紅發。”

他還記得當時更換背景色的原因。

池雪焰才後知後覺地想起,有些懊惱地蹙了蹙眉,一時間沒想到好的解決辦法。

“……不管了,下次再說。”

他故意作亂的指尖攀沿而上,熟練地扯鬆了那個早晨出門前,由他打好的領結,又掙開襯衫最上方的紐扣,替近在咫尺的愛人擺脫了緊繃的束縛。

不知不覺間就變得不夠體麵的他,看這條過分體麵的領帶不爽很久了。

在更刻骨的交融裏,池雪焰用再度失神的目光描摹對方的眉眼,努力不讓拋回去的問句顯得太破碎。

“你在想什麽?”

“在想情人節。”賀橋的聲音低得快要聽不清,“和你。”

已然沉落的夜色裏,開得極盛的玫瑰倏忽輕顫,深紅的花瓣無聲地跌落在床邊。

窗外雨聲依舊,為這個夜晚畫上永不休止的尾聲。

時間變成了泡沫,魚尾決定遊向珊瑚;蝴蝶飛過了風暴,陌生人在街角相遇;橋梁跨越了海洋,陸地終於重逢島嶼。

漫長無盡的旅途裏,玫瑰暗戀黃昏,仙人掌吻過冰淇淋,楓葉想念秋日,聖誕樹在等情人節。

而我愛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