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球花有多少種顏色?

池雪焰坐在清晨的早餐店裏, 抬頭看著窗外已然盛開的木繡球,記下了第一種顏色。

簇擁在青綠枝頭上,雲朵一般的潔白。

天色尚早, 空氣裏泛著幽微沁涼的灰藍,開了多年的老牌早餐店裏早就坐滿了顧客,到處是熱鬧的交談聲。

當地方言聲調偏軟,即使池雪焰完全聽不懂,也覺得頗為好聽。

充滿煙火氣的閑適氛圍裏, 一碗碗湯色特殊的小餛飩被端上來,本地食客動作利落, 吃完了就走。

而賀橋麵前的那碗餛飩, 卻吃得格外慢。

連帶著池雪焰也故意放慢了吃早餐的速度。

但還是慢不過賀橋。

其實他很想笑, 勉強忍住了, 狀似無意地問賀橋:“你想吃包子嗎?對麵的包子鋪開門了。”

包子應該不至於是甜的。

池雪焰以前就知道,這一帶的本地菜係口味偏甜, 卻沒想到, 早晨隨便進了一家人氣很旺的餛飩店,竟然吃到了甜口的餛飩。

多少有點刷新世界觀。

他在驚訝之餘,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就當嚐鮮了。

對於賀橋而言, 接受起來則更加困難。

他本來就不太愛吃甜食,連本該是甜味的東西都不常吃,何況是明明應該是鹹味的肉餡餛飩。

池雪焰換位思考了一下,這簡直就像糖醋口味的鬆鼠魚被做成了辣味一樣離譜。

聽到他的提議, 賀橋握著勺子的手指頓了頓, 看了一眼池雪焰麵前已經沒有餛飩的湯碗, 微微搖頭。

“不用了, 你要吃嗎?我去買。”

池雪焰也搖搖頭:“不要,我已經吃飽了。”

他不再說話,安靜地等待賀橋吃早餐。

坐在對麵不愛吃甜食的人,最終也吃完了碗裏的每個餛飩。

於是池雪焰收回凝視著窗外花朵的目光,與他一道走進白色木繡球盛放的長街。

不遠處就是位於市區的小山,海拔很低,山上栽滿了另一個品種的繡球花,色彩紛繁的無盡夏。

被無盡夏圍繞著的,就是那間池雪焰在小學六年級時去過的寺廟。

寺廟名聲頗大,香火旺盛,所以兩人特意挑了工作日很早的清晨過去,盡量避開擁擠的人流。

日光一點點變得明亮,山間小徑上尚算清靜,空氣芬芳清新,兩人並肩往前方走去,與神情虔誠的香客們擦肩而過。

按韓真真的想法,這趟是讓池雪焰過來還願,帶上賀橋則顯得更加圓滿。

一來是了結幼年時那張昭示命運的下下簽,二來是感謝前不久韓真真獨自為他祈來的好姻緣。

池雪焰不熟悉這些特有的習俗與儀式,也不知道什麽才叫真正的還願。

他覺得,曾經被算出命裏終有一劫的他,如今能帶著愛的人來看滿山綻放的無盡夏,大概就是還願了。

藍色,粉色,紫色。

現在,他記下了四種繡球花的顏色。

“你覺得哪種顏色的繡球花,做成冰淇淋會比較好吃?”

梵刹古樸的院牆邊,池雪焰仰頭望著春日裏的花朵,沒有出神,而是很不著調地對身邊人提問。

他找到了小學時等待母親的那麵牆,風景與記憶裏一樣美麗,枝頭的無盡夏似乎也是當年的模樣。

賀橋隻能靠想象來回答這個問題:“粉色。”

因為此刻被池雪焰注視著的花朵是粉色的。

池雪焰想了想,難得正經地考據道:“理論上應該是粉色和白色比較好吃,冷色調影響食欲,所以藍色可能是最難吃的。”

賀橋見他神情認真,忍俊不禁道:“回家後要試著做做看嗎?做粉色和白色。”

“那是不是要先嚐一下花瓣的味道?”池雪焰繼續一本正經地想象下去,“我小時候嚐過其他花的花瓣,味道很怪,反正不是甜的。”

這是寺院清靜安謐的一角,少有香客經過。

旁邊有小沙彌在掃地,聽見他們的對話,忍不住笑了起來,小聲道:“沒有味道的,做不了冰淇淋。”

池雪焰便轉頭看過去。

手持掃帚的小沙彌模樣稚氣,與他初次來到這座寺院時差不多大。

他衣著簡樸,眼神明亮,裏麵蘊滿人生之初特有的清透潔淨。

池雪焰看著他,好奇地問:“你嚐過嗎?”

掃地的聲音停下,小沙彌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見它好看,偷偷摘了一瓣嚐,被師父說了。”

池雪焰彎起眼眸,接話道:“我偷嚐花瓣的時候,被我爸看見了,他看著我剛吃下一片,不知道是該先上來揍我,還是先奪走我手裏剩下的花,反而愣在原地半天。”

小沙彌被這個描述逗得笑了好一會兒,同他閑聊起來:“兩位施主專門來賞花嗎?”

他們看上去不像是香客。

“我來還願。”小時候同樣幼稚地吃過花瓣的陌生人回答他,“我跟你一樣大的時候,我媽帶我來這裏祈福,卻幫我抽到一支下下簽。”

“後來她又到處找化解劫難的辦法,為我提心吊膽了十多年。”

他看了一眼身邊正靜靜聽他說話的男人:“直到現在,下下簽裏預示的慘淡命運好像真的消失了。”

聽罷,小沙彌感歎道:“施主的媽媽對施主真好。”

“是啊。”紅發青年笑了,忽然問,“你相信命嗎?”

經常有香客會問寺裏的僧人類似的問題,年幼的小沙彌倒是第一次被問到。

幸而他早已準備過答案,很快脆生生地答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他說話時,繼續掃著地,天上的枝葉被風吹動,地上的竹條隨心而動,發出相似的沙沙聲。

“這是金剛經中的六如偈。”小沙彌說,“師父跟我說過,不要問自己信不信,而要破妄。”

等他說完了意蘊悠長的破妄,原本沉著淡定的語氣漸漸消失,聲音小下去,又露出一絲承認自己吃過花瓣的赧然。

“我最喜歡這句佛語,其實是因為它很美。”年幼的孩子目光澄澈,“施主覺得呢?”

聞言,立在院牆邊的陌生人輕輕頷首,又抬頭望向樹上低垂的花朵,柔聲應下了孩童的提問。

回答的人好像也是一個年紀相仿的孩子。

“嗯,像花一樣美。”

如夢如幻的無盡夏,在十多年前與此刻的春日,同時盛放著。

人們結伴而來,山上越來越熱鬧,唯有寺院裏還保留了一絲克製的安寧。

山間古色古香的亭子裏,年邁的夫妻坐下休息,老太太從包裏取出削好的蘋果,慢吞吞地剝開塑料袋,將一半遞給旁邊的老伴。

老伴擺擺手:“不吃了,不吃了。”

她固執地舉著,片刻後,他歎了口氣,接過去。

池雪焰坐在對麵,看了他們許久,直到他們吃掉一人一半的蘋果,休息夠了,向下一處風景走去。

然後,他轉頭問身邊人:“為什麽一定要把那碗餛飩吃完?”

“因為你吃完了。”賀橋說,“我想你喜歡吃甜食,也許很喜歡這種口味的餛飩,以後可以作為早餐。”

每天的早餐都是他做給彼此吃的。

所以他要提前適應。

池雪焰聽完,安靜地垂下了眼眸。

他猜到了。

這是個讓他忽然感到一絲難過的原因。

其實池雪焰並不想要這樣,他更希望能和賀橋一起去買更合口味的包子。

可他又想,賀橋每一次愛上自己之後,或許都是這樣的。

無條件的包容與依從,永遠不會拒絕他,永遠比他考慮得更多。

除夕那天過生日時,池雪焰在蛋糕蠟燭前閉上眼睛,卻沒有任何想許的願望。

但在這趟旅程裏,他終於又有了願望。

外出旅行比日常生活更考驗彼此情感,因為一路上存在更多選擇與可能性,更多不可預料的意外狀況,會充分暴露彼此迥異的喜好與潛在的缺點。

外語裏甚至有專門的詞匯,形容新婚夫婦在度完蜜月歸來後,直接在機場裏決然分手。

大部分戀人或伴侶在啟程前,除了期待沿途景色,也會期待與另一半相處融洽,對方能盡量包容自己的喜好,仿佛這證明了一種更真摯、更多的愛。

池雪焰的願望卻恰恰相反。

因為這一路上,賀橋對他太好,也太包容了。

池雪焰不想要循規蹈矩的旅行計劃,所以本來想做規劃的賀橋沒有做,任由天意指引前行的方向。

池雪焰看上去對服務站裏的情侶吵架沒有興趣,所以本來想看的賀橋主動移開目光,問他要不要現在出發。

池雪焰可能會想去沙漠旅遊,所以害怕仙人掌的賀橋說沒關係,可以去,還認真地答應了他說要在陽台上養仙人掌的玩笑。

池雪焰習慣了每天中午要睡覺,所以沒有午休習慣的賀橋會陪著他休息,又在他忽然睡不著的時候,陪他坐在窗口看風景出神。

賀橋的愛看起來仿佛比他更多,迷戀更深,他們之間總是這樣,連最初逢場作戲的協議婚姻也天然般遵循了這樣的方式。

盡管他愛的方式那樣清楚直白,卻從來沒有對池雪焰真正地說過愛。

仿佛隻要不把那句話說出口,就不會被發現。

被認為愛情可有可無的池雪焰,或是被似乎仍愛著別人的“池雪焰”發現。

他知道賀橋的腦海裏一定有許多“賀橋”與“池雪焰”相處的記憶,所以有些模式從他們相識的第一天起,就被自然而然地定型。

那時誰也沒有察覺到這個問題。

而如今,逐漸察覺到了的他,希望賀橋不要被記憶支配。

雖然這是件很難做到的事。

因為在記憶之外,還有條件反射般的本能。

像長滿刺的蒼耳落進手心時,便因著對仙人掌的畏懼而收回手的本能。

池雪焰是一個性情亦正亦邪,會肆意妄為地將平靜的日子攪得天翻地覆的人。

賀橋是一個撐著傘,沉默地站在他身邊守望等待,為他完成一切願望的人。

這些鮮明的印象清晰無比地寫在了賀橋的記憶與本能中。

可往事本應如夢幻泡影,如露如電,是過眼雲煙,不必執著,該輕輕放下。

此刻戴著黑色雪花耳釘的池雪焰,不想要一種誰付出更多、誰居於天平高位的愛。

在這個重新開始的純白故事裏,他要一樣的愛。

山林間隻剩風動,漫長的寂靜中,賀橋似乎也意識到了問題。

他問:“你不喜歡,對不對?”

“我不喜歡。”池雪焰重複道,“餛飩還是鹹口的比較好吃。”

他看著那對老夫婦漸行漸遠的佝僂身影,輕聲說:“就算我喜歡,也不會強迫你一起吃。”

比起非要分享同一個蘋果的愛情,他更喜歡能給予彼此自由的愛情。

因為他本來就在這樣的愛裏長大。

他說起那種印象深刻的愛。

“快三十年了,我爸也沒改掉喜歡先穿西裝再刮胡子的愛好,雖然他從來沒弄髒過衣服,但我媽不喜歡,每次看到都會說他,可他就是喜歡,不想改。”

“雖然一個人覺得那樣會弄髒衣服,始終要說,一個人覺得那樣很酷,始終不改,但他們從來沒有為這件事吵過架,隻是偶爾鬥鬥嘴,看上去還蠻開心的。”

“這是無傷大雅的小事,所以怎麽樣都不重要,因為我們是不一樣的個體,想法常常會不一樣,但依然可以一起走下去,可以相愛三十年,或者更多年,愛情應該是這樣的關係。”

池雪焰總是很坦誠。

他坦誠地說完,又坦誠地注視著身邊人的眼睛。

山間回**著層層疊疊的聲音,風聲,鳥鳴聲,腳步聲,遠遠飄來的誦經聲。

還有近在咫尺的,很輕又很認真的說話聲。

“賀橋,你應該更自由。尤其是在我麵前。”

“不要因為顧及我的想法,而對我說謊,也對你自己說謊。”

池雪焰知道他說謊了。

在那個房車被反複認成雪糕車的中午。

已經有所猜測的池雪焰寧願真相不被揭開,所以說不想去看那座橋,反問賀橋想不想去,他也說不想。

可他回答說不想的那一刻,卻沒有看池雪焰的眼睛。

——“我撒謊的時候,會低頭避開你的目光。”

池雪焰早就被贈予了這把最透明赤忱的鑰匙。

他用它打開了橫亙在自己與賀橋之間的鎖,從此徹底不必再懷疑神秘穿書者一切行為的用意。

如今,它又被放到了另一把鎖麵前。

橫亙在賀橋與“賀橋”之間的鎖。

賀橋沉默了很久,才低聲道:“我想去找那座橋。”

在這件事上,他與池雪焰的視角不同,想法也不同。

他想得到一個答案,即使隻是一種自由心證的猜測。

沒有來曆的人想確定自己的坐標。

樹叢間的繡球花在風中輕輕搖晃,灑下斑斕光影,流淌過彼此間第一次出現的分歧。

也流淌過身邊人爛漫的發梢。

所有的日光都落進那雙漂亮璀璨的眸子,照耀著那聲往日總由另一個人給出的回答。

賀橋看見池雪焰笑了起來,笑容格外純粹,仿佛終於找到了最想要的珍貴寶物,讓人忍不住想要親吻他燦爛如初的眼眸。

聲音也認真而溫柔。

“好。”他笑著說,“明天就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