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過去, 林間升起的清晨顯得更為爛漫,如雲蒸霞蔚。

在靜謐森林嚐過了房車野營的滋味,池雪焰決定下一站去城市。

去風景截然相反的繁華都市。

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模樣, 房車一路前行,偶爾停留挑選,最終選中了一座兼具發達與貧困的國際大都市。

富麗堂皇的高樓綿延成片,多彩燈光在夜間仿佛永不熄滅,西裝革履的精英挎著公文包走進寸土寸金的大樓, 皮鞋發出清脆的聲響。

而一街之隔,就是空間異常擁擠的鴿子樓, 樓體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窗, 生活拮據的人們匆匆走過狹窄的小巷, 頭頂是烏雲般纏繞蜿蜒的黑色電線。

池雪焰和賀橋之前都各自來過, 這次卻有了別樣的視角。

不是有錢人的縱情聲色愜意享受,也不是普通人的目露驚歎四處遊覽。

而是一種此前完全意想不到的視角。

位於海岸旁的廣場麵積寬闊, 春風正濃, 長堤與步道擁擠熙攘,到處是市民、遊客與商販。

在有車輛聚集停放的地方, 其中停著一輛米白色的長方形房車,不時被過路人打量。

被家人帶出來玩的小女孩一步三回頭地看它, 終於在想通之後停下腳步。

“是富豪雪糕車對不對!”她歡呼著,“我要吃冰淇淋!”

那是當地早年間很常見的一種流動雪糕車。

聞言,身邊的母親仔細地看了一眼:“不是啦,沒有招牌, 也不是紅色的, 這是普通房車嘛。”

“有紅色呀!”小女孩指指那個在窗口飄來**去的迷你氣球人, 篤定道, “而且,有這個東西肯定是商店呀,不賣冰淇淋也會賣別的!”

不顧媽媽的阻攔,她好奇地跑過去,踮起腳敲了敲車身上的窗。

窗戶一打開,她立馬細聲細氣地問:“你好,這裏賣不賣冰淇淋呀?什麽時候開門呢?”

話音落下,小女孩才發現眼前的大哥哥長得格外好看。

一點也不像其他賣雪糕的叔叔。

就是表情看起來有點複雜。

池雪焰:……

這是今天中午第三個來問冰淇淋的人。

早知道就不把車停在這裏了。

上午他和賀橋在附近閑逛,午飯後打算回車裏休息一會兒,然後再去其他景點。

結果兩個人還沒睡著,就接連起來開了好幾次窗。

他和賀橋挑選房車的時候,都沒想到會有這一茬,單純地選了一個外觀簡潔清爽的。

誰知道誤打誤撞,這裏竟然有流動雪糕車這樣的特色風景線。

等池雪焰打發走小朋友,聽過道歉聲後關上窗,回眸時,就看見賀橋坐在桌旁,低頭寫著什麽。

他湊過去看,是張紙條。

上麵用清雋有力的字體寫著:不賣冰淇淋。

在賀橋準備去窗邊貼紙條之前,池雪焰接過他的筆,在最後加了一個非常醒目張揚的感歎號。

賀橋看著那個十分彰顯心情的感歎號,低笑一聲,彎腰下車。

他將紙條貼好撫平,提醒仍坐在窗邊的愛人:“現在可以午休了。”

工作日養成的習慣,讓池雪焰每天中午吃完飯都會犯困,固定需要午休。

窗裏的人懶洋洋地托著腮,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望向更遠處。

“睡不著了,看看這張紙條貼了有沒有用。”

賀橋便回到車裏,坐在他的身邊。

他本來就沒有午休的習慣,隻是陪池雪焰而已。

現在,他又陪池雪焰一起看著窗外的風景出神。

廣場對岸的高樓上裝著LED大屏,正播放著本地近幾日的重大新聞。

窗戶打開後,將視線投向房車的人就更多了。

尤其是還有兩個人守在窗邊,看上去就是在做生意。

池雪焰看著他們興衝衝地走過來,正要開口,又在看清窗邊紙條上文字的瞬間,硬生生地收回了本來想說的話,調轉方向默默走開。

蠻好玩的。

他欣賞了一會兒路人們相似又不同的反應,隨即側眸看賀橋。

賀橋並沒有這種惡趣味,而是在看遠處高樓大屏上的新聞。

好像看得很專心。

所以他也專心地看著正在看新聞的人。

直到當前播放的時政新聞告一段落,賀橋才注意到那道凝視著自己的目光。

四目相對時,池雪焰饒有興致地問他:“你記憶裏印象最深的新聞是什麽?”

賀橋想了想:“全部的記憶嗎?”

他記得一些書中世界裏,在“賀橋”死去後才發生的新聞。

雖然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知道這些不甚連貫的碎片。

池雪焰點點頭:“包括未來的新聞,隻要不是關於世界末日的消息就可以。”

“沒有末日。”賀橋便笑了,“我印象最深的新聞是個愛情故事。”

池雪焰安靜地等他說下去。

“有前後兩則新聞,都發生在同一個地方,那裏遠離陸地,分布著幾個位置閉塞,條件艱苦的偏遠海島。”

“第一則新聞是偶然有人到訪,發現在其中某座最小的島嶼上,有一座人工搭建的簡易橋梁,連通到了旁邊更大一些的島上。”

“特殊的地方在於,建下這座橋的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因為隨著年紀老去,他的妻子日漸行動不便,身體也不好,不能再乘船,所以他花了幾年時間,獨自建了一座橋。”

說到這裏,賀橋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往下說。

前麵是“賀橋”的記憶,後麵的則不知來曆。

“第二則新聞發生在一年後,那一片原本少有人聽聞的偏僻海島,因為這座橋出了名,天天都有慕名而來的遊客,當地的經濟因此發展了起來,有公司要投資興建一座跨海大橋。”

“不僅僅是連通島與島之間的橋梁,而是讓所有島嶼一起通往更富裕繁華的陸地。”

一種更美好寬闊的未來。

賀橋說完了記憶裏的新聞,語氣有些不確定:“應該算是愛情故事吧?”

池雪焰的關注點卻跟他不同。

印象最深的新聞是關於橋的。

所以池雪焰微微挑眉:“賀橋,橋,是不是有點自戀?”

賀橋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不禁啞然失笑。

“還好,一點點。”

話音漸漸消散在空氣裏。

遠處高樓屏幕上,播放起下一則新聞。

被房車外觀和敞開的窗戶迷惑的路人來了又走。

在彼此都心知肚明原因的短暫寂靜後,池雪焰先開口:“這個世界裏會有那座簡易的橋嗎?”

“按新聞裏提到過的時間來算,現在應該差不多建成了。”

賀橋回答完後,問他:“你想去看嗎?”

講述幾個主角愛恨糾葛的小說裏,不該有這樣與主人公毫無關聯的遙遠新聞,不該有太多瑣碎且非必要的細節信息。

這是在賀橋驀地想起長滿刺的仙人掌之前,一直以來都下意識忽略的一點。

現在想來,這些詳略不一的記憶不像是隨意虛構的小說,反倒像是一種真實發生過的人生。

如果這座橋真的存在的話。

因為生活裏沒有可以揭示唯一真相的上帝,所以疑點隻能在心頭越積越多。

直到在某個平常的時刻,或許是因為看到了一部有笑有淚的愛情喜劇,或許是因為看到了一座不起眼的簡陋橋梁,那個被自己暗暗懷疑的答案,便徹底地壓垮了原本搖晃的天平,決出了想要相信的唯一真相。

池雪焰的回答依然很幹脆:“不想去。”

緊接著,他又征求賀橋的意見:“你想去嗎?”

片刻後,賀橋應聲道:“不想。”

而他說話時沒有直視池雪焰,目光定定地望著窗口飄動的氣球人。

池雪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問:“那你想學做冰淇淋嗎?”

陡然跳躍的話題中,麵露意外的賀橋重新看向他。

一天後,在繁華城市裏晃了一圈的米白房車,又停在了相同的位置。

車身窗戶邊的紙條上,最左側是個撕得很隨意的缺口,與漂亮端正的字體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五個字變成了四個字,外加一個醒目的感歎號。

[賣冰淇淋!]

沒有名字的雪糕車很快迎來了第一個客人。

周一傍晚放學後,被爸爸接回家時路過這裏的小男孩。

爸爸站在路邊臨時接個電話,把零錢給了兒子,讓他自己去買。

背著書包的小學生走到房車邊,看了一眼窗邊紙條,確認是雪糕車後,到處望了一圈,才小聲問道:“請問有哪些口味的冰淇淋?”

他沒找到提示商品種類和價格的廣告牌。

窗子裏黑色頭發的大哥哥回答他:“每天隻有一種口味。”

“那今天是什麽口味呢?”

另一個紅色頭發的大哥哥倚在放有冰淇淋機的台麵旁,一本正經地說:“今天是仙人掌味。”

小男孩愣了愣,確定自己沒聽錯,隨即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啊?”

紅發青年就笑了:“騙你的,是香草味。”

一旁的男人同樣笑了,拿起一個脆皮甜筒去接冰淇淋。

一分鍾後,小男孩舉著分量十足的甜筒回到爸爸身邊。

剛掛斷電話的爸爸隨口問他:“買了什麽味道?”

“仙人掌味。”

爸爸也愣了愣,瞪大眼睛:“啊?什麽味?”

小男孩傻樂起來,有樣學樣道:“騙你的,是香草味。”

結果他樂得手一抖,冰淇淋球啪嘰掉在了地上。

又一分鍾後,雪糕車的窗口迎來一大一小兩個客人。

“要兩個仙人掌……不對,香草味的冰淇淋。”

走在回家路上,人手一個甜筒的父子倆不約而同地想,這個冰淇淋很好吃。

而且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跟常見的香草味不一樣。

隱隱約約好像吃出了一種仙人掌的味道。

雖然誰也不清楚仙人掌是什麽味道的。

周二放學的時候,背書包的小男孩與他常常要接工作電話的父親,再次路過這裏。

氣球人繼續隨風亂飛,窗邊的紙條變短了一些,賣字不見了,隻剩下三個字加一個標點符號。

[冰淇淋!]

他們同樣買了兩個冰淇淋。

這次排了一會兒隊,小男孩看到有其他顧客在悄悄拍照。

可能因為兩個大哥哥都很帥,冰淇淋的名字也過於奇特。

今天的冰淇淋是抹茶味的。

雖然紅頭發的哥哥說是聖誕樹味。

……聖誕樹又是什麽味道?

不管了,就當它是抹茶的味道。

周五傍晚,總算迎來周末的小男孩再一次來到這裏,腳步格外輕快。

那張貼在窗口的紙條,已經被撕得隻剩下一個大大的感歎號。

“今天是什麽味道的冰淇淋?”

“玫瑰味。”發色也像玫瑰的大哥哥說,“最後一天營業,免費請你吃。”

他禮貌地說了謝謝,踮起腳接過那個粉紅色的甜筒,認真地嚐了一下。

原來是草莓味。

味道甜滋滋的。

可他莫名地感到一絲失落。

“明天開始要去其他地方了嗎?”他問,“離這裏遠嗎?”

如果不遠的話,他想讓爸爸繼續帶他過去買。

黑色頭發的大哥哥細心地遞給他紙巾,說話的語氣很溫和:“在另一個城市,離這裏很遠。”

身邊人隨口問他:“有多遠?”

“一千四百公裏。”

“要連續開一整天。”他算了算,“太累了,中間還是再找兩個地方休息。”

“好。”對方應道,“晚點我去檢查一下車子。”

“記得仔細檢查發動機,上午我好像聽見有異常噪音……”

小男孩一邊吃草莓冰淇淋,一邊聽他們聊天。

是對他來說陌生又新鮮的,屬於大人的世界。

他距離變成能考駕照的大人還有十年。

聽起來跟一千四百公裏一樣遠。

好想快點長大。

池雪焰跟賀橋說完話,轉頭望過來時,看出了小男孩神情裏的憧憬。

他喜歡這種充滿希望的神采。

所以他主動跟窗外的人聊天:“我要去那個城市看繡球花了。”

小男孩知道這種花,好奇地問:“要做繡球花味的冰淇淋嗎?”

池雪焰一本正經地回答他:“不做,網上沒有這種教程。”

原來是按網絡教程做的。

怪不得沒有賣真正的仙人掌味和聖誕樹味冰淇淋。

於是小男孩點點頭,熱心提供建議:“可以做藍莓味,然後叫它繡球花味。”

他見過的繡球花,好像都是藍紫色的。

氣球人雪糕車的起名風格已經被他摸透,雪糕車的兩個主人便同時笑起來。

笑聲逸散在風中,好像連不停跳舞的氣球人也在朝他笑著。

氣質沉穩的大哥哥告訴他:“繡球花有很多種顏色,不止是紫色。”

外形張揚的大哥哥則問他:“有一種繡球花能從春天開到秋天,你猜它叫什麽名字?”

這都是小男孩不知道的新知識,他老實地搖搖頭:“猜不到,是什麽?”

“它叫無盡夏。”

池雪焰說著,從桌台邊找出了一疊東西遞過去:“這個送給你,是給第一個和最後一個客人的禮物。”

小男孩有些驚訝地接過。

是五張撕得歪歪扭扭的小紙片,每張上麵都寫著字。

分別是:不、賣、冰、淇、淋。

他記得第一天過來時,看到的是“賣冰淇淋!”。

此刻,被一日日撕下的文字躺在他手心,感歎號仍掛在氣球人飛揚的窗邊。

沒想到最前麵還有個“不”字。

難道這不是雪糕車嗎?

小男孩怔怔地望著窗裏並肩而立的他們,忽然覺得心頭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充盈了。

仿佛看見了高空中飛得很遠的紙飛機,幾乎與高處的雲相接壤,輕盈地在風中遊弋著,始終不曾墜落。

他下意識捏緊了書包的肩帶,尚未厘清這種對如今的他而言太過複雜的情緒,又聽見大哥哥好聽的聲音。

“再見,雖然應該不會再見了。”

雪糕車的主人與陌生又熟悉的小客人道別,然後將視線投向身邊的同伴,聲音裏帶著一種清澈的笑意。

“長大後,記得去春天看無盡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