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 熠熠生輝的漂亮糖紙在手心裏停泊了好一會兒,才被眼前人接過。
池雪焰看著賀橋接過皺皺的糖紙,卻沒有丟進垃圾袋, 而是留在了自己的掌心。
他問:“怎麽不丟掉?”
賀橋說:“是你拿走的第一顆糖,應該收藏。”
所以池雪焰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輕笑著移開目光,沒有再說話。
他已經認得愛了,但現在還不是宣布它的最恰當時機。
在過往的人生中, 池雪焰對許多東西都很挑剔,除了一日三餐, 他從不將就, 無論是對人還是對事, 往往苛求著某種超出世俗標準的美麗與歡愉。
上天仿佛也偏愛著他, 願意慷慨地實現他每個挑剔的心願,他因而度過了燦爛而幸運的二十多年。
他第一次嚐試去蹦極, 就在下墜時見到了最美的人間。
第一次嚐試去愛, 也該在詩篇展開前寫下最好的告白。
這是暗戀對象不必知曉的心理活動。
他隻需要等待。
這段等待不會太久,因為池雪焰始終是個做事很幹脆的人。
在正式地提到愛之前, 他有一件想要徹底解決的事。
——那本令他和賀橋步入協議婚姻的小說。
大掃除正式結束,兩人一起去外麵丟了垃圾袋。
領教過凜冽的寒風, 再回到暖洋洋的屋子裏,一種獨屬於冬日的幸福便湧上來。
還有一種略顯虛假的驚訝。
池雪焰和賀橋路過廚房,好像直到這會兒才發現池中原來了。
韓真真聽見動靜,當即從丈夫手裏奪來鍋鏟, 然後若無其事地解釋道:“今天玲姨休息, 你爸過來蹭飯, 給我打下手呢。”
池雪焰覺得自己偶爾張口就來的胡說八道, 大概是從母親那裏繼承來的。
為了避免被發現破綻,韓真真迅速轉移話題,在廚房台麵上胡亂抓了一顆霎時成為目光焦點的幸運蔬菜。
“對了,這種菜我以前從來沒見過,長得奇形怪狀,評價裏倒是都在說味道不錯。”
她說著,非常真誠地誇獎了一下兒子的另一半:“那個APP拿來買東西蠻不錯的,圖標也可愛,不同節日還有不同的裝飾呢。”
被隨意地放在地上的購物袋裏,印著熟悉的圖標,三棵線條童稚的小樹苗,這會兒額外多了富有年味的點綴。
聖誕節時,圖標裏的三棵小樹一一戴上了紅白相間的帽子,如今臨近過年,樹身上提前貼了大紅福字,頗為喜慶。
即使這個話題轉移得非常高明和自然,池雪焰還是不得不提醒一下正舉著鍋鏟閑聊的母親。
他的語氣也很真誠:“媽,你看一眼鍋吧,冒煙了。”
“……”
韓真真立刻顧不上他們倆了,手忙腳亂地轉身求助:“老池!冒煙了!!”
同樣手忙腳亂的老池連忙拿起一個碗衝向水池,匆匆擰開水龍頭:“加水加水!”
“哎哎哎,是不是加太多了?!”
“……好像是,不過沒關係吧,多燒一會兒就燒幹了。”
聽起來很有道理,又覺得有哪裏不對。
韓真真沉默了一秒鍾,覺得當務之急還是先把圍觀群眾趕走:“你們倆做完衛生了?我給你們洗點水果,快去外麵坐著休息吧,看電視去。”
看著眼前的景象,這回輪到賀橋欲言又止。
算了,反正有栗子三明治。
兩人順從地回到客廳,任由兩位長輩折騰廚房。
池雪焰隨手打開電視,感歎了一聲:“希望晚上能吃到那碗長得很奇怪的菜。”
而不是看見它黑乎乎地躺在垃圾桶裏。
賀橋認真地想了想:“如果是簡單清炒,應該不會太糟。”
池雪焰打消他的幻想:“我媽肯定會挑個複雜的做法。”
於是賀橋克製地保留了自己對眼高手低韓阿姨的評價,轉而承諾道:“你想吃的話,明天給你做。”
池雪焰語帶笑意:“放在三明治裏代替生菜嗎?”
“……我沒想到這種做法。”賀橋誠實地說,“可以試試看。”
池雪焰想,那個活在想象中的栗子三明治變得越來越奇怪了。
他喜歡這種奇怪。
因為隻關乎彼此。
雖然他們倆今晚有可能吃不到,但這種產地偏僻的少見蔬菜,能出現在無數張尋常人家的餐桌上,直接與他們倆有關。
這是三棵樹應用新上線的特色版塊,涵蓋了一係列市麵上不常見卻獨具風格的新奇商品,吸引了不少關注的目光。
追溯到更久以前,這款應用還不叫三棵樹,本該是個即將被市場淘汰的失敗項目。
是池雪焰“拯救”了失意的創業者,又為應用起了新名字。
而賀橋真正落實了那次“拯救”,又將這個項目引到前景更寬闊的道路上。
蝴蝶輕輕扇動翅膀,在遙遠的未來掀起一場風暴。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美好的東西,卻因為出現在不夠合適的位置,不被最應該愛上它的人發現,最終隻能獨自腐爛。
所以現在,稀奇的蔬菜歸餐桌,新式的設備進農田,一切事物都去往對的路。
一切都是因為蝴蝶的出現。
沒有第三個人知曉的蝴蝶。
廚房裏動靜頻頻,電視機放送著恰到好處的熱鬧背景音,在最日常的氛圍中,池雪焰決定最後一次對賀橋提起那本小說。
從三棵樹開始。
他看向身邊人:“這段時間裏,你把事業經營得很好。”
無論是從賀霄手裏接來的萬家傳媒,還是參與了投資決策的葉擎公司,前者作品頻出,後者發展迅猛。
單薄的幸運一詞已經無法解釋眼前的全部。
作為親生父母,賀淮禮與盛小月當然更願意相信那是兒子與生俱來的商業天賦得到了發揮,這幾個月來他的認真勤懇也有目共睹。
“賀橋”隻是個性天真,其實他和兄長一樣,或多或少都繼承了父親性格中沉穩細膩的部分,還有堅韌與聰穎,的確天然適合從商。
而母親基因中的浪漫熱烈所帶給他的影響,則恰好平衡了那種可能出現的過分謹慎,令他的性情更適合需要一定冒險與創意的廣告行業。
至於如今裝機量呈爆發式增長的三棵樹APP,一直是葉擎自己的團隊在運營,賀橋在其中最大的功勞,就是誤打誤撞地結識了那時正值低穀的葉擎,將他引薦到賀淮禮麵前。
他的能力與好運共同鑄就了現在的成績。
這是正為兒子驕傲的父母眼中完美自洽的邏輯,不會有絲毫懷疑。
唯一不會為他感到驕傲的賀霄則恰恰相反,一定會察覺到某種異樣。
這不像是幾個月前的“賀橋”。
那時他雖然聰明,卻沒什麽誌向,也對做生意沒有興趣,平時隻是和富二代朋友們泡在一起,打打遊戲,聚會玩樂,過著輕鬆但平庸的日子,是唯有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幸運兒才能擁有的日子。
其他親朋好友都覺得是突如其來的愛情與婚姻改變了賀橋。
但賀霄從一開始就認定,這段倉促的婚姻隻是一場不平等的遊戲。
任性強勢的池雪焰支配著單方麵迷戀他的賀橋,這必然會給後者帶來或早或晚的不幸,絕非現在這樣格外完滿的幸福與成功。
所以賀霄心中肯定產生了懷疑。
與此同時,池雪焰發現,賀橋不再像之前那樣,刻意去掩飾自己的行為了。
他不再用愛的名義來包裹事業上的野心,比如因為戀人的一句戲語,就將父親的名片遞給不知底細的落魄創業者。
現在完全反過來,他以事業的名義,暗中珍藏著愛意。
池雪焰想起之前韓真真說的話,緊接著問:“你這次隻告訴你爸媽,立廣告牌是因為公司在策劃宣傳活動?”
賀橋輕輕頷首:“你能看到它就足夠了。”
所以不必再努力證明似的大聲宣揚給別人聽。
這更像是愛的樣子。
也像是掙脫束縛前的一步步鋪墊。
池雪焰感歎般地說:“我猜你快要報複他了。”
更早以前就想好的,最公平的方式,以牙還牙。
賀橋沒有否認:“嗯,辭舊迎新。”
也就是會在新的一年正式到來前完成。
韓真真和池中原早就在規劃這個闊別二十多年的雙人除夕,可以第一次理直氣壯地不帶兒子玩,大概率要出國旅行。
所以今年春節,不出意外的話,池雪焰會跟賀橋以及他的家人一起度過。
想到這裏,賀橋補充了一句:“應該會很平靜,不會破壞你過年的心情。”
聽著他認真的語氣,池雪焰忍不住笑了:“到時候要不要我跟你一起?”
他還挺期待的。
賀橋便注視著他的眼睛:“如果你願意的話。”
池雪焰回答得很輕盈:“嗯,我願意。”
他們之間總是有種奇異的默契。
賀橋選擇在新年到來前,與“賀橋”身上的最大沉屙作別。
池雪焰亦然。
不遠處的廚房裏,夫妻倆肩挨著肩,倔強地摸索著火候與調味,誓要做出一桌體麵的好菜。
他時不時能聽見韓真真的笑聲和抱怨聲。
那是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熟悉聲音,即使遠遠聽著,也令人心生眷戀。
媽媽好像是這個世界上最特別的詞。
無論兒子多大了,她始終記得要買一袋他愛吃的糖炒栗子回家。
壁爐裏的火光搖曳,漫長綿延的溫暖。
對池雪焰來說,未講完的故事裏,隻剩一個不夠圓滿的地方。
於是他想了一會兒,才輕聲說:“我已經不想知道書裏的任何其他事了,都無關緊要。”
“唯獨一個情節,我想知道它發生的確切細節。”
他頓了頓,問道:“陸斯翊的媽媽是什麽時候出事的?”
這是個對愛情小說而言不太重要的“背景故事”,照理來說,不會花筆墨詳細描述,不會寫明具體的時間、地點。
但他覺得賀橋應該是知道的。
池雪焰猜,那個沉默地愛上了身後隨從的大反派,既然告訴過“賀橋”有關愛情的照片,那也應該告訴過他有關恨意的細節。
如果是他,他會說的。
因為這是分別位於“池雪焰”人生極點的兩個秘密,要麽全部埋藏於心,一旦對某個人提起過其中一個,另一個也無法再保守下去。
前者代表了正發生的“我愛你”。
後者代表了已過去的“我不愛他”,以及,“曾經的我並沒有那麽壞”。
都是隻會講給所愛之人聽的話。
唯一愛著的人。
唯一不想讓他誤解自己的人。
“池雪焰”想告訴“賀橋”,他從來不是會為了愛不擇手段的人,他沒有在那樁誰也不想見到的意外裏做任何事。
後來他與“陸斯翊”糾葛許久的原因也不是愛,隻是賭氣,是善意被曲解後的憤怒,和真心被辜負後的偏執。
可惜故事中的“賀橋”似乎沒有讀懂這些秘密裏最核心的部分——愛。
池雪焰為此感到悵然。
也有一絲微妙的慶幸。
那本對反派們而言足夠悲傷的小說裏,至少有著一個尚算溫柔的部分。
“賀橋”不知道“池雪焰”是怎麽死去的。
所以如今的賀橋不知道,如今的池雪焰也不知道。
他覺得這樣很好。
同時,此刻以局外人的視角冷靜看待,池雪焰猜測,那或許是段格外特殊的時間,所以促使個性本就固執的“陸斯翊”愈發失去理智,做出了那個後來誘發一連串錯誤的臆測。
在這個世界中,他與陸斯翊偶遇是八月份。
如果像原來的故事裏那樣,在相識幾個月後,一直單方麵追逐卻得不到回應的池雪焰也該覺得煩了,進而幹脆放手。
可意外恰好降臨,從此陰差陽錯地改變了每個人的命運。
那大概就是這段時間,本該闔家團圓的春節前後。
池雪焰的推理總是很正確。
短暫的寂靜後,賀橋低聲回答他:“在兩周後的上午。”
他看見池雪焰垂下眼眸,像在思考著什麽,便問:“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嗎?”
相似的問題,不同的提問人。
池雪焰抬頭凝視著賀橋的眼睛,搖了搖頭:“我會處理好,把具體的細節告訴我就可以。”
這件事與賀橋無關。
與“賀橋”也無關。
那是他一個人的辭舊迎新。
在那之後,才是與那本充滿歎息的小說徹底告別,毫無牽掛地麵對眼前的生活。
更令人想要好好珍惜的生活。
現在的他並未走上那條一意孤行的路,卻異常真切地領會到命運一路下墜時的極致殘酷。
好像也算是一種幸運。
始終被上天偏愛著的幸運。
池雪焰和賀橋很快結束了關於小說的對話。
因為韓真真終於忍不住發出了場外求助,她跟兒子一樣舍不得那顆模樣奇怪的菜,希望它在賀橋手裏得到一個優雅體麵的結局。
太陽融化成黃昏,黃昏又濃縮為暮色。
窗外萬家燈火,燈下是四個人的晚餐。
這不是賀橋吃過味道最好的晚餐,但或許是最難忘的。
不僅因為晚餐前的栗子與糖紙,晚餐時的交談與笑聲。
也因為這頓晚餐後發生的一切。
韓真真和池中原參觀完他們的婚後生活,心滿意足地離開後,主臥並沒有被複原成此前空洞寂寞的樣子。
淩亂與秩序感交織的主臥衣帽間裏,基本維持著大掃除那天刻意營造出的模樣,池雪焰像是懶得再折騰一次,隻取走了幾件常穿的衣服。
屬於他的床頭櫃上,仍原封不動地放著三樣東西。
電視遙控器,紙巾盒,還有空空如也的透明花瓶。
是池雪焰最近新買的花瓶,從自己房間裏的床頭櫃上拿來的。
他像平時那樣回到自己的臥室生活起居,卻沒有帶走這個嶄新的花瓶。
也一直沒有買花。
或許是忘了,或許是尚未找到喜歡的花。
在緩緩流逝的兩周時間裏,賀橋偶爾會進主臥拿東西,總會看見那個被日光照耀得很美的透明花瓶,與對麵櫃子上色彩綺麗的陶瓷糖盒。
他跟池雪焰一樣,沒有搬走全部東西,隻取走一些常用的物品。
花瓶等待著花,臥室等待著主人。
他等待著池雪焰去完成想要做的事。
有結局的等待是幸福的。
那個日子到來的前一晚,池雪焰去主臥裏的浴室泡澡,浴缸裏已經放滿了溫度恰好的水。
他關上門之前,語氣平常地對賀橋說了晚安。
賀橋也輕聲道:“晚安。”
浴室暖黃的燈光將他的發色照耀得很柔軟,一種幾近透明的柔軟。
而賀橋轉身,像往常那樣離開暗著燈的主臥。
他經過床邊時,下意識看向那個日漸熟悉的床頭櫃。
淡銀月光沐浴著空置的美麗花瓶。
冬夜的玻璃窗外,輕盈地飛過一隻翩然的蝴蝶。
它路過一扇扇相似又不同的窗,徜徉在時而昏暗時而斑斕的夜色裏。
閃爍的霓虹燈光下方,玻璃門不斷開合,年輕的顧客們湧進這家開了好些年的老牌酒吧,享受各不相同的夜晚。
一貫很喜歡跟客人聊天的酒吧老板,今天似乎有事要忙,正坐在吧台後麵,盯著手機屏幕撓頭發。
王紹京這輩子再也不想聽見的算命這兩個字,還是再次出現在他麵前了。
最近跟算命杠上了的池雪焰,又托他辦一件事。
其實事情很簡單,並不麻煩,就是聽上去十分離譜。
跟發一條配文煽情的朋友圈動態差不多,但是要更加令人摸不著頭腦。
王紹京甚至懷疑,這位思維跳脫常有驚人之舉的老朋友是在搞什麽行為藝術。
因為他知道池雪焰以前根本不相信命運這種東西,更遑論算命。
而王紹京也是不信的。
見過越多喝得酩酊大醉或淚流不止的客人,他就越不相信命運。
他覺得所有人的命運幾乎都是破碎的,隻是裂痕的程度不一。
人生都是第一次,太容易犯錯,也太容易受傷,有時候,剛覺得痛了就會縮回手,有時候,會在不知不覺中越錯越多,直到覆水難收。
與其說是玄之又玄的命運,不如說是觸手可及的選擇。
比如王紹京就選擇了答應幫這個小小的忙。
因為他拿老朋友沒辦法。
酒吧老板懷著滿心困惑,給那位至今不知道名字,所以備注為“對恐怖片沒興趣的研究生”的客人發去消息。
[SCA酒吧-王:媽,建設路那一片最近搞封閉施工呢,到處挖得亂七八糟,您老明早買菜就別圖省事往那鑽了,給我省點心行不?]
發出這條明顯牛頭不對馬嘴的消息後,王紹京忍不住給自己倒了杯酒定神。
池雪焰給了他一段意味不明的信息,語氣是他用自己的習慣潤色的。
……他這輩子都沒幹過這麽奇怪的事。
反而還顯得有趣了起來。
作為飽覽眾生相的酒吧老板,對怪事的接受度總是高一些。
這條消息對那個研究生來說,到底有什麽意義呢?
他不知道,因為看這段話時實在一頭霧水,差點想去臨時進修一下密碼學。
但王紹京寧願相信,是有意義的。
就算是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行為藝術,也是一種意義嘛。
一小時後,他總算等到了對方的回複。
[對恐怖片沒興趣的研究生:?]
收到這個冷淡的問號,王紹京長長地鬆了口氣。
池雪焰叮囑過他,一定要確保對方看到消息。
他終於能進行最後一步:浮誇且拙劣地打圓場。
[SCA酒吧-王:哎喲我去,怎麽發錯了!我想發給我媽來著。]
[SCA酒吧-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忽略我啊,別介意!]
緊接著,他熟練地發了一串“打擾了”的磕頭表情包。
最後,給這段無厘頭的聊天對話截圖,發給池雪焰,宣告收工。
池雪焰跟他道謝,然後學他,也發了一串“打擾了”表情包。
王紹京就笑了,叮囑他別忘了過兩天來看樂隊演出。
酒吧過年打烊前的最後一次活動。
跟新老朋友們聚完之後,王紹京要回家過個長長的春節。
他媽當然不會去建設路買菜,她在老家呢。
老兩口提前大半個月就開始備年夜飯了。
一想到那桌子菜,怪饞的。
辦完事,王紹京收起手機,躲在吧台後吃了包零食,然後才起身,笑眯眯地招呼著或熟悉或陌生的客人們。
“喲,來了啊,好久沒見。”
聲浪彌漫的酒吧裏,人們頭頂的燈光昏暗地閃爍著。
寂靜的實驗樓走廊上,前方的窗口流瀉出唯一明亮的光線。
年輕的學生路過這個房間,忍不住伸手敲敲門,探頭同裏麵的人打招呼:“還沒走啊?”
他望進去的時候,倒覺得稀奇,一貫與娛樂絕緣的老陸居然在看手機。
陸斯翊抬頭,應聲道:“準備走了。”
他已經完成了今天規劃好的進度,準備離開實驗樓回寢室時,發現手機上收到一條奇怪的消息。
對方解釋說是發錯了。
消息發錯人是常有的事,陸斯翊本來不會在意,但那條消息裏有個他很熟悉的地名。
相熟的同學問他:“那一起走啊,你站著幹嘛呢?”
他說:“打個電話。”
他的母親雖然不去建設路買菜,但那附近有家醫院,她每天上午都要經過這條路,去醫院照顧丈夫。
臨近寒假,項目進度格外緊張,陸斯翊已經一段時間沒有離校。
所以其實他不知道建設路上最近到底有沒有在封閉施工,馬路是不是被挖得亂糟糟。
不過他依然給母親打去了一個電話,提醒她明天開始往別的路走。
鬧哄哄的抽煙煙機噪音裏,她說好,知道了,什麽時候有空回家吃飯?
實驗室很忙,但陸斯翊說,明天。
母親的聲音裏霎時帶了笑,絮叨著:“學校裏的事忙完啦?那我明天早上去買菜,還要買花——”
一束放在家裏的茶幾上,一束帶去醫院。
陸斯翊關掉實驗室的燈,一邊接電話,一邊與朋友往外走。
他在本地上大學,離家不遠。
自從父親不能離開那張病床以後,他也沒有再離開過這座城市。
回寢室的路上,少言寡語的陸斯翊聽著母親的話,難得有一些走神。
他在想,明天要早點起來去實驗室,提前完成任務,然後回家吃飯。
以及,等會兒掛斷電話後,要怎麽回那條發錯的消息,還有滿屏幕的“打擾了”表情。
他準備回複:沒關係。
再加一句謝謝。
雖然那個僅有一麵之緣的酒吧老板隻是發錯了消息,不會知道他在為什麽而道謝。
但他還是想說聲謝謝。
夜晚熱鬧的校園裏,暖黃的路燈光拉長了一道道交錯的身影。
蝴蝶從長夜飛進了白天。
蹁躚的幻影盤旋在城市上空,掠起一陣看不見的風。
上午的日光正烈,照耀著腳手架上正在高空作業的工人們,晃得人眼暈。
很快,他們就被一個差點踩空摔下去的工友嚇清醒了。
旁邊的人險些被這一幕嚇掉半條命,忿忿地爆了句粗口:“你他媽專心點行不行!”
正挨罵的年輕人麵色發白,沒敢反駁,雙手緊緊攥著綁在身上的繩子。
雖然有安全繩,應該不會出什麽事,但他還是嚇得不輕,本來濃重的困意霎時褪得一幹二淨。
昨天晚上有場球賽,是春節前最後一場大型比賽。
他知道不應該熬夜看的,第二天清早就要上工。
可那場比賽格外精彩膠著,他沒忍住,差不多熬了通宵,還喝了點啤酒。
剛才被太陽熏著,困得實在發暈。
回過神來的時候,半個身子已經懸在空中。
過了好一會兒,年輕人終於平複了劇烈的心悸,瞄了眼下麵人來人往的街道,忍不住將身上的安全繩綁得更緊了一點。
他覺得自己運氣還算好,傍晚下工了該去買張彩票。
要是換了早些天那根舊繩子,搞不好就斷了,後果不堪設想。
幸好,現在工地上好多安全設備都是新換的,正是最結實好用的時候。
這裏的工頭摳門得很,除非實在不能用了,不然都要湊合著繼續用下去。
所以這批新設備不是買的,是前段時間有家專門做這些的公司,在實地檢查後免費贈送的,給不少工地都送了。
可能是跟政府或者什麽其他部門有合作吧。
是什麽公司來著?
他一下子沒想起來。
背後的冷汗漸漸消下去。
不能想了,專心做工。
總之,今天是他運氣好,以後不能再這麽亂來了。
高空工作的身影被日光投落到地麵上,與被風吹動的樹葉枝椏揉在一起,明明滅滅。
這條馬路的入口處,滿地斑駁碎影。
人與車匯成的浪潮中,一個模樣溫善的中年女人騎著自行車,正要習慣性地拐進這條街,忽然想起了什麽。
隨即,她調轉車頭,往另一條路駛去。
那句突然記起來的叮嚀,讓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平淡且開心的笑容。
站在街角的陌生人靜靜地看著她離開。
陽光落滿深紅色爛漫的發梢。
他看著她與危險擦肩而過,笑著騎車,去醫院照顧植物人丈夫,就像過去的每一天一樣。
新的一年將要到來,車籃裏放著一束極美的鮮花。
街上已經開門的商店裏,播放起了曲調悠揚的流行音樂。
是近期很火的一個歌手的成名作,嗓音獨特的《靠近》。
“……從最遙遠的地方靠近你。”
紅綠燈變幻更替,偶有喇叭聲響起,行人步履匆匆,車輛向前行駛。
所有人都靠近著各自心中的目的地。
街道與生活像往常那樣平靜,沒有任何意外發生。
所以池雪焰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目送那道陌生的背影消失,花瓣在風中顫動。
蝴蝶飛過了那朵花。
悄無聲息的風暴,與被改變的命運。
他間接改變了段若的命運,也間接改變了陸斯翊的命運。
每個人的人生都寫下了新的段落。
更美麗的段落。
如果在某個時空,他真的是個傷害過主角的大反派的話,現在算不算是一種救贖?
救贖那個他不曾見過的自己。
——讓一切事物都去往對的路,與孤零零的腐爛告別。
在那些交織的幽暗微光、錯開的命運伏線中,池雪焰描述不了自己此刻的心情。
隻是忽然很想聽到賀橋的聲音。
聲音的樣子無法用語言描繪,想念時唯一的兌現方式,就是聆聽。
他站在陽光燦爛的街角,聽著商店音箱裏傳出的動人旋律,給賀橋打去一個電話。
賀橋每一次接他的電話都很快,所以在那個極短暫的瞬間裏,池雪焰隻來得及想到一件事。
他知道在接下來的日子裏,自己會慢慢遺忘那本書的情節,就像忘記一些不重要的人的名字。
因為有更多重要的事該銘記。
等待音即刻消散,電話那端湧來一種熟悉的呼吸,熟悉的環境底噪。
池雪焰常常有莫名其妙的開場白:“你最喜歡什麽花?”
賀橋也常常毫不意外地接受:“玫瑰。”
然後他自覺地說:“我在家等你,怎麽了?”
池雪焰便認真回答他,有在尋常生活中難得出現的柔和語氣,與敘述童話般的口吻。
像是和第一次接診的成年客人說話。
又像是續寫了一段遲到太久的童話。
“我一個人去冒險了,現在冒險結束,想買一束花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