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刺眼的陽光大多被擋在了合攏的百葉窗外。

偏暗的辦公室裏, 池雪焰站在窗邊,望著幾絲溢出的光線。

電話那端的人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猜對了。

於是池雪焰眨了眨眼睛,語調如常地問賀橋:“你是剛剛遇到他嗎?”

“早上。”賀橋說完後, 忽然讀懂他的言外之意,主動道,“我問問看他有沒有走。”

接下來是一陣遙遠些的聲音,賀橋用辦公室裏的電話打給外麵的秘書。

池雪焰聽見他沉穩的問話:“段若走了嗎?”

原來另一個主角叫段若。

一個聽起來很柔軟的名字,與他截然不同。

有些失真的女聲很快回答道:“上午已經跟他談完了, 回去等消息就可以。但我前麵聽說他跟小黃一起去吃午飯了,他們原先就認識, 您稍等, 我確認一下……”

“對的, 音樂部的同事還沒回來, 正跟段若在公司附近吃飯。”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池雪焰拉下了百葉窗的線繩, 熱烈的陽光重新盈滿整個安靜的房間。

在接到賀橋打來的電話前, 他本來要午休的。

但此刻有了更重要的事。

他毫不猶豫道:“我現在過來,大概半小時。”

賀橋對他的決定並不意外, 應道:“好,我在樓下接你。”

池雪焰做事總是這樣幹脆。

他當然會想見一見這個終於出現的主角。

反正今天下午的預約排在晚一點的時候才開始, 因為他猜到中午會被同事們圍住八卦,所以提前預留了時間。

池雪焰跟助理說了一聲,便匆匆往外走。

在等待電梯時,他恰好遇到一個最近極少有往來的同事。

是今天整個診所裏, 唯一沒有收到甜蜜喜糖的人。

也是唯一一個“參加”了婚禮的同事。

徐白鈞從自己的辦公室出來, 也要乘電梯下樓, 腳步猛地頓住。

發色耀眼的同事似笑非笑地望過來。

空氣裏彌漫著一種微妙的尷尬。

雖然周六的那場世紀婚禮幾乎轟動了整座城市, 但保密性相當高,基本沒有任何現場照片流傳出來,也沒有什麽詳細的新聞報道,隻能見到一些出席過婚禮的人模糊又真摯的感慨。

像一個盛大的秘密。

一般人隻知道婚禮主角之一是賀淮禮的小兒子賀橋,不過少有人見過他的長相,婚禮的另一個主角則更加神秘。

唯有那天在酒店門口湊熱鬧的人們,才隱約而不真切地見過他一眼,並且,隻是通過服裝來猜測他很可能是新郎而已。

徐白鈞就在那裏。

在看見那個紅發身影的瞬間,他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其實基本沒什麽人看清那個穿著禮服的男人的麵孔。

但是人群裏的徐白鈞知道,有一個身形與發色都相似的同事也在今天舉行婚禮。

他差點以為自己在做夢。

太荒誕了。

可周一上班後,那份唯獨沒發給他的喜糖,無聲地證實了這種荒誕。

池雪焰本來沒打算再跟他多說,之前籌備婚禮太忙,他都忘了這個虛榮又自信的同事。

但正好在電梯口遇見。

等會還要一起搭乘空間狹小的電梯。

他索性先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絲笑,像是平常的閑聊:“聽說你周六去參加賀家小兒子的婚禮了?怎麽樣,玩得開心嗎?”

徐白鈞的表情是顯而易見的僵硬。

前台的同事正戴著耳機低頭玩手機。

所以他咬咬牙,不死心地低聲確認道:“你是另一個新郎嗎?”

聞言,池雪焰倒有點意外。

他沒在婚禮現場見到徐白鈞,也不清楚他是怎麽猜到的。

總之,無所謂。

池雪焰爽快地點點頭:“對。”

指示燈亮起,電梯到了。

他兀自走進轎廂後,似乎想起了什麽,又笑著問:“不過,你信嗎?”

“其實我是不是新郎不重要。”

凝滯的氣氛裏,他的目光裏帶著一種尖銳的諷刺。

“反正,你本來就隻是在選擇相信你想相信的。”

話音落地,直到電梯門自動合攏,站在外麵的徐白鈞也沒有進來。

獨享電梯的池雪焰很滿意這個效果。

他實在不喜歡這位同事身上的氣味。

半小時後,他準時抵達萬家傳媒樓下的停車場。

賀橋獨自在事先告訴過他的位置等他。

池雪焰下車,徑直走過去:“他吃完飯回來了嗎?”

“回來了,在錄音室。”賀橋與他並肩往前走,“我讓音樂部要求他當場試音,方便他們做後續的評估和決定。”

說到這裏,賀橋補充道:“他是一個創作型歌手,今天主動來尋求機會。”

在走進有外人等待的電梯間前,池雪焰動作自然地拉近了與他的距離。

他笑著在外型一絲不苟的年輕總裁耳邊低聲感歎:“我猜他帶來的歌很好聽。”

電梯從地下層升至一樓,剛拿了外賣奶茶回來的萬家傳媒員工,抬頭時意外地看見大老板,還有一旁姿態親密的陌生男人。

她驚訝之餘,連忙道:“賀總好。”

賀橋頷首,留意到她好奇的目光,主動道:“這是我愛人。”

聽他這樣說,身邊的紅發青年便輕輕笑了,又轉頭同他說了句什麽。

狹小靜謐的空間裏,聲音隱約飄來,似乎是“……你在學我對不對”。

他的目光極亮,笑起來也很好看,眼眸微彎,明明是肆意張揚的模樣,又透出幾分隨性的溫柔。

捧著奶茶的員工站在電梯另一角,默默低下頭,按耐住心頭的激動,不敢偷看得太明顯。

但她忍不住想,原來那場盛大婚禮的另一個主角是這樣的。

像個會在熒幕上看見的大明星。

……怪不得賀總一來就要把公司搬到對方身邊去呢。

她突然有一點理解當初被大家私下形容為戀愛腦小少爺的賀總了。

午後時分,本該被困意席卷的萬家傳媒公司內,反而掀起一陣興奮的浪潮。

望著在黎秘書帶領下走向錄音室的那兩道背影,幾乎每個人都伸長了脖子,然後在各種小群裏熱鬧地八卦起來。

錄音室裏的玻璃窗內,相當動人的歌聲剛剛散去,段若鬆開緊攥著麥克風的手指,不自覺地低頭深呼吸。

他很久沒有進行這樣有聽眾的現場演唱,幸好沒出什麽岔子。

DEMO是提前錄好的,可能不夠真實,所以段若很理解這個臨時提出的要求,也積極地來到了錄音室。

畢竟,用他的歌,不是個輕鬆的決定。

中午吃飯時,朋友告訴他,這首歌本身質量就不錯,又和公司最近要做的一個項目頗為貼合,正常情況下,他們肯定會要這首歌,甚至會提出跟段若長期合作。

但他情況特殊。

雖然段若已經決定要跟前經紀公司打官司,奪回用自己名字發歌的權利,可他們之間的糾紛很複雜,涉及諸多方麵。

在塵埃落定前,他寫的歌與唱的歌,都會在版權上有一定風險,或許會給現在的合作方惹來麻煩。

有些公司喜歡把爭議和官司作為一種反向的宣傳手段,但萬家集團不是這樣,受賀淮禮的影響,整個集團都是務實求穩的風格,在外界口碑很好。

而萬家傳媒主要負責集團旗下各類業務的廣告與營銷,他們肯定希望推出的廣告曲有盡可能大的影響力,可放在段若身上,這首歌越成功,也就意味著越大的風險。

考慮到公司風格,他其實沒抱太大的希望,隻是想來試試看。

段若還列了好多家公司,準備一家家試下去,直至找到一個改變現在黯淡生活的機會。

他在那場色彩鮮明的婚禮上燃起了勇氣,所以把第一站選在了萬家傳媒。

就像一種命運的指引。

哪怕失敗了,也不會覺得遺憾。

至少他努力嚐試過了。

控製室裏的工作人員做手勢示意結束,段若摘下耳機,走出安靜的錄音棚。

聽完現場版的朋友小黃,緩緩豎起一個大拇指,慢吞吞道:“比DEMO更好……特別好。”

段若總算放鬆下來,接著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除了音樂部門的幾名員工,控製室裏還多了兩個聽眾。

溫和俊美的年輕總裁,和他氣質強烈的另一半。

跟婚禮上一樣般配。

音樂部的小黃主動征求頂頭上司的意見:“賀總,您覺得段落老師這首歌……怎麽樣?”

他講話很慢,像是動畫片裏的樹懶,又透著無比認真的味道。

賀橋坦誠道:“旋律和嗓音都相當抓耳,我認為很適合做廣告曲,有傳播潛力。”

在場其他員工的想法也跟他一樣。

但大家同樣清楚那個最大的障礙。

短暫蔓延的靜默裏,段若在滿心忐忑的同時,看見這間屋子裏最耀眼的那個人,驀地笑起來。

一頭紅發的青年看向那個講話調子特殊的員工,語氣十分輕盈:“你剛才叫他什麽?”

小黃表情一愣,茫然地重複了一遍:“段……段落老師?”

池雪焰臉上的笑意更加濃鬱,糾正道:“是段若,不是段落。”

小黃撓撓頭:“對啊,段落……沒叫錯。”

這下池雪焰反而生出幾絲好奇:“你聽不出來區別麽?”

“什麽區別?”小黃一臉懵,語調依舊緩慢,“段落?段落?有……區別嗎?”

在他絲毫沒有自覺的rl不分中,其他人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原本略顯沉鬱的氣氛,霎時消散得一幹二淨。

連段若自己都笑了。

第一個點出來的池雪焰,態度那樣大方坦然。

不是嘲笑,不是挖苦,就是單純地覺得這麽念很好玩。

在這個人眼中,好像一切都可以變得有趣。

沒什麽事值得過分在意。

所以段若在刹那間,有了一個此前從未考慮過的決定。

在笑聲中,曇花一現後被埋沒了很久的歌手主動開口:“其實,叫段落也不錯。”

他認真地問:“我可以不署原來的名字,這樣法律上的風險會不會小一些?”

與其冒險執著於用自己的名字,不甘於那個被奪走的本名,為什麽不稍加改變呢?

無論是段若還是段落,那都是他。

也許乍一聽,段落這個名字很好笑。

但它的發音更加幹脆,仿佛更為堅定有力。

他已經開始喜歡這個藝名。

有著比段若聽起來更豐沛的力量感。

在突如其來的提議麵前,員工們有些驚訝地望向他。

看起來有些靦腆的歌手,語氣是熱切的:“我真的很想再唱歌,再回到舞台上……隻要是我,名字不重要。”

被擱在調音台上的耳機裏,輕輕傳出那道令人過耳難忘的旋律。

午後的陽光分外明亮。

秘書黎菲菲小心地關上總裁辦公室的門。

聽完段若的試音,賀總和池先生一同回到了辦公室。

房門合上前,她看到的最後一幕,是恣意地倚坐在辦公桌上的池先生,指揮著賀總在桌後的皮椅上坐下。

他們麵對麵,距離格外接近。

……她真的不太想關門的。

池雪焰是第一次坐在辦公桌上。

幸好是夏天,被太陽照耀著的桌麵有幾分熱度,坐起來還挺舒服。

不得不說,這個視角格外新鮮。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賀橋,清晰地看見對方眼眸裏的詫異。

寬敞的辦公室裏明明有沙發。

“我在努力表現我們很恩愛。”

池雪焰說著,伸出手指叩了叩身下的桌麵,語氣一本正經:“電視劇裏都是這麽演的。”

坐沙發顯得太疏離,又不至於坐賀橋腿上。

隻好坐辦公桌了。

而且他忽然發現,這個一高一低的姿勢,更適合扯對方的領帶。

最近他常常幫眼前的人整理領帶,似乎有點上癮。

可惜賀橋今天沒有戴,隻穿了襯衫。

池雪焰收回漫無邊際的思緒,轉而同他說正事:“你們會要段若的那首歌嗎?”

“現在他提出署藝名,風險相對降低,他們討論後應該會接受。”

賀橋頓了頓,又補充道:“在沒有明顯問題的前提下,我一般不幹涉這些項目的具體決策。”

池雪焰知道他是在問,這一次需不需要幹涉。

他不知道賀橋對於這個書中主角的看法,同樣地,賀橋也不清楚他此刻的感受。

這是交換意見的時間。

所以池雪焰想了一會兒,輕聲說:“在來的路上,我有過一些想象。”

關於那個勝過了他的主角。

“等真的親眼見到他,我的心情確實有一點複雜。”

賀橋抬眸注視他,靜靜地聽著。

他看見池雪焰又一次笑起來。

“可是,小黃老師居然rl不分。”

池雪焰想到那有趣的一幕,目光裏便閃爍起晶瑩剔透的笑意:“而且,這首歌值得被更多人聽見。”

他也玩過音樂,懂得欣賞出色的作品。

“所以,我真的是個反派。”他最後調侃道,“一見麵就害主角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語氣裏洋溢著一種分外輕鬆的情緒。

像一陣叫人捉摸不透的風。

半晌後,賀橋輕聲道:“我會讓他們自己決定。”

聞言,任性地坐在桌上的人轉頭看了眼時鍾。

“我該回去哄小朋友了,你忙吧。”

池雪焰利落地從辦公桌上下來,與賀橋道別:“晚上我回家吃飯,不一定過來睡。”

他轉身走出辦公室,外麵頓時響起黎秘書的聲音,笑盈盈地送他出去。

房門關上,隻淌過一縷抓不住的風。

過了一會兒,黎菲菲回來,禮貌地敲門:“池先生已經驅車離開了。”

周圍的空氣裏仿佛仍殘留著灼熱的體溫。

賀橋坐在原處,應聲道:“我知道了。”

麵帶感慨的秘書卻沒有馬上走開,還有話想講。

“您先生真的……”她想了一會兒要怎麽描述,才找到了合適的詞,“很有魅力。”

婚禮上隻是遠遠望見,現在有了更近的接觸,體會也更加真切。

她一下子變得很期待公司搬到新地址後的日子。

賀總似乎跟她想到了一起,開口問她:“還要多久能搬過去?”

黎菲菲立刻回答道:“按目前的進度,預估是下個月中旬左右,就能在新的寫字樓裏開始正常辦公。”

她說完後,屏聲靜氣等待著老板的意見。

現在已經是八月底,其實不剩多少天了,她覺得還是挺快的。

而賀總望著寬大的辦公桌麵,好像在走神。

片刻後,他忽然問:“下周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