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雪焰醒來的時候, 臥室裏昏暗的光線柔和地湧入視野,帶著溫柔的淡藍陰影,像清晨的朦朧。

陷在舒服的被窩裏, 他又懶洋洋地閉眼休憩了一會兒,直到完全清醒,才伸手去摸昨晚丟在床頭櫃上的手機。

滿是新消息的鎖屏上,顯示的時間是上午十點。

池雪焰有些驚訝。

他以為現在是天色尚暗的早晨,沒想到一覺睡了這麽久。

隻能怪臥室窗簾的遮光效果太好。

……不過, 他不覺得昨晚洗完澡困得倒頭就睡的自己,在上床前還會記得拉好窗簾。

池雪焰的視線越過一旁合攏得很嚴實的窗簾, 再落到放在桌上的玫瑰花, 他隨手丟在椅子上的襯衣絲毫不見淩亂, 而是被整齊地折好。

隻能是賀橋。

沒有外人在的時候, 他也是個很細心的人。

池雪焰下意識地往右邊看去。

床的另一側是空的,床單依然平整, 溫度微涼, 看起來並沒有人睡過。

所以是他獨自在主臥睡了一夜。

這張床實在很舒服。

希望他選中的那張次臥大床,也有這麽舒服。

池雪焰起身洗漱, 換好衣服後走出房間。

屋子靜悄悄的,陽光照耀著家裏一切斑斕的色彩, 溫暖的氣氛無聲彌漫。

屬於賀橋的臥室關著門,裏麵沒有什麽動靜,房間的主人似乎還在睡覺。

池雪焰麵露詫異,緊接著放輕了腳步。

他本以為賀橋會醒得比較早, 畢竟婚禮前那晚休息得不錯, 不像他一樣缺覺。

不知道賀橋昨晚是什麽時候睡的。

他走向廚房, 這裏麵的調料與常見食物一應俱全, 像個已經開啟溫馨生活的家。

池雪焰打算隨便做點吃的,糊弄一下自己。

他在家時一直有專門做飯的阿姨,手藝極佳,把一家三口都慣得很少下廚,所以他隻會弄些簡單的東西,味道不好不壞。

想到這裏,池雪焰頓時想念玲姨做的飯了。

新房裏暫時沒有雇做飯或打掃衛生的人,長輩們提起過,但兩人找借口拒絕了。

因為不方便,一直有外人在場的話,沒準就會在忘記掩飾的時刻裏,不慎暴露彼此真正的關係狀態。

沒想好這個問題要怎麽解決。

總之,他不太會做飯,也懶得做飯。

池雪焰不禁歎了口氣。

要不今晚就回家吃飯吧。

時針走到十一點的時候,賀橋的房門終於打開。

彼時的池雪焰正窩在沙發裏看書,一本剛拆封的偵探小說,是早先從自己家裏搬過來的。

這間第一天入住的婚房,已經像媽媽們提前設想的那樣,充滿了日常的細節。

他聽見房門的動靜,抬頭望過去,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賀橋洗漱完畢,換上了風格很居家的短袖,是池雪焰喜歡的隨性模樣。

但眼前的人又跟平時給人的感覺不太一樣,不是那個偽裝成溫和天真的他,也不是實際上冷靜理智的他。

賀橋站在房間門口,望著精心裝飾過的家,濃鬱的日光一瞬間點亮視野,英挺的側臉線條被窗外湧入的盛夏暖陽包裹著,顯得很溫暖。

他似乎聞見空氣中隱約飄**的食物香氣,便下意識朝廚房的方向看過去,目光裏有一種真實柔軟的清澈。

也可能是沒睡夠的茫然。

莫名被這幅畫麵取悅的池雪焰,笑著跟他打招呼:“中午好,你昨天失眠了?”

賀橋回過神來,側眸看向他,慢半拍地回答道:“一點點。”

然後才是對問候的回應:“中午好。”

聲音裏帶著剛睡醒的輕微沙啞。

不知道為什麽,池雪焰愈發想笑,他笑彎了眉眼,書也丟到一邊。

現在他不想看風格冷峻的偵探小說了。

池雪焰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隨便找了部電視劇看。

今天是周日,以往他周末在家時,就是這樣的。

隨心所欲,想起什麽就做什麽。

“廚房裏有三明治,你先將就著墊墊肚子。”

池雪焰晃了晃手裏的遙控器,像是在用食物跟同居的愛人做交換:“不看新聞,好不好?”

他糊弄自己的時候,順手給還在睡覺的賀橋也準備了一個。

算是對室友表達一種友好的禮貌。

賀橋看見了那個樣子有點草率的三明治,盛在漂亮的餐盤裏,鬆軟的吐司裏夾著火腿和肉鬆,沒有步驟相對複雜一點的煎蛋和西紅柿片,但看起來依然很好吃。

在向廚房走去的同時,他溫聲應道:“好。”

今天不看新聞。

客廳的大屏電視機裏上演著熱鬧的情節,熒幕光影閃爍,聲音四處流動,一旁漂亮的壁爐在夏天成了優雅的裝飾物。

池雪焰依然姿態懶散地坐在沙發裏,眼睛望著屏幕,手裏正複原著一個四階魔方,不知道是在拿電視劇當背景音,抑或是在拿魔方當核桃玩。

他還隨口同賀橋閑聊。

“一會兒出去吃飯,還是點外賣?”

“你有想去的餐廳嗎?”賀橋問,“或者也可以在家吃。”

免得對方誤解,他很快補充道:“我會做飯,味道應該還行。”

三餐問題突然迎刃而解,池雪焰不禁轉頭看了他一眼,語帶讚賞:“我不挑食。”

賀橋便在手機上買了菜,等待送達的時間裏,坐在沙發另一端,剝起了柚子。

廚房裏有不少新鮮水果,他選了一個味道最清爽的,適合當餐前水果。

身邊的池雪焰再一次將手裏的魔方複原完畢,正要放到一邊,再換件事做,似乎被魔方提醒了,冷不丁地轉頭問賀橋:“那人叫方什麽來著?”

他又想起方時爾。

牆上精致的時鍾恰好發出一聲輕快的蜂鳴,從數字十一走到了十二,正午來臨。

“什麽方什麽?”

“跟你打架那人,叫方什麽?”

電視劇喧鬧的聲音裏,專心剝柚子的賀橋好像沒聽清,茫然地反問:“什麽?”

“……”池雪焰放棄跟他念繞口令,語氣很隨便,“算了,無所謂,就當他叫方什麽吧。”

賀橋收回盯著時鍾的視線,手上的動作不變:“吃柚子嗎?”

“酸嗎?”

“不酸,很甜。”

池雪焰放下魔方,愉快地接過來:“謝謝。”

絲絲縷縷的柚子肉,果然泛著清新悠長的甜意。

不久後端上桌的午餐,也格外美味。

雖然他基本不挑食,但對食物的風味總有偏愛。

賀橋做的菜意外地很合他的口味。

接下來的時間一樣是和平度過。

池雪焰重新撿起那本偵探小說,翻到最後看完了凶手是誰,然後找了部最新上映的恐怖片看,中途還出門給朋友幫了個忙。

剛接觸家業的賀橋,有很多報告要看,不過在感到疲憊之後,他放下手頭的工作,和池雪焰一起看了恐怖片。

夜晚,他們在附近口碑很好的餐廳吃飯,飯後並肩散步,回家後稍作休息,走進各自的房間。

在同一屋簷下,兩個人都做著自己的事,偶爾交匯。

氣氛輕鬆融洽的一天。

輕鬆得仿佛沒有一絲曖昧的羈絆。

因為戲劇落幕了。

第二天早上,兩人分頭出門。

牙科診所的上班時間比較早,傳媒公司要晚一個小時。

清晨,賀橋走出房間時,池雪焰剛吃完三明治,正在玄關處換鞋。

用過的餐具已經洗淨,重新歸入碗架,新鮮的水珠輕輕淌過色彩明亮的瓷盤,愛人態度如常地同他道別:“早,我先走了。”

隨即,他很幹脆地轉身離開。

周末不得不共處一室,到了工作日,那種被迫的必要消失了,物理意義上的相處變得寥寥。

連閑暇時間的安排,都沒有互相告知的必要。

在不同時間吃早餐、出門上班,驅車駛向不同的方向。

道路車水馬龍,聲音喧囂,紅綠燈變幻閃爍。

後座上的賀橋看不到前方耀眼的紅燈,他手中拿著一疊文件。

在難得的靜止中,他的目光卻隻是與密密麻麻的文字擦肩而過,思緒飄忽。

車裏一前一後地放了兩個幹花香包。

始終縈繞著的淡淡玫瑰香裏,直到車子駛入辦公樓的地下停車場,賀橋也沒有看完手頭報告的第一段。

他獨自乘電梯上樓,走進萬家傳媒所在的樓層。

公司即將搬遷,位於診所對麵的那棟新寫字樓,已經開始裝修。

一路上,不斷有員工主動同他問好,笑著祝賀他的新婚。

這位年輕一些的賀總雖然沒什麽經驗,但態度相當認真,對公司的大小事務都很上心,會一一過問。

比起之前異常忙碌的賀霄,他花了更多精力在這家規模不算太大的子公司上。

而且,新任賀總對原來的高層員工們很尊重,不幹涉已經在正常運轉的部門事務,做決策時會仔細聽取下屬的意見,堪稱是完美的老板。

因此在員工們看來,這次管理層變動,倒不是件壞事。

他們本來還擔心,空降來的新賀總,會是那種拿生意當兒戲的紈絝富二代。

畢竟他接手萬家傳媒後做的第一個決策,是把辦公新址選在了戀人的公司對麵,一度把大家嚇得夠嗆。

準時在門口等候的秘書迎上來,接過賀橋手裏的文件夾,同樣不忘祝福剛剛結婚的老板。

賀橋溫和地應下,同她一起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秘書參加了婚禮,聲音裏還帶著一絲夢幻:“賀總,那真是我見過最浪漫的婚禮,您跟先生的感情一定特別好,可惜婚禮現場都沒讓怎麽報道……”

這次,賀橋沒有回應。

恰好經過一間小會議室,他移開視線,偶然往裏麵瞥了一眼,卻驀地放慢了腳步。

裏麵有兩個人正在聊天,一個是音樂部門的資深員工,另一個人戴一副厚厚的眼鏡,穿得很普通,甚至稱得上黯淡,神態也有幾分拘謹。

賀橋見過他。

在婚禮上全程負責跟那支國外樂隊溝通的年輕人。

半掩的房門裏,傳出兩人的交談聲。

員工講話的語調頗為特殊,慢吞吞的:“……要過幾天才能答複你,但你今天拿帶子過來,我蠻驚訝的。”

另一個人則擁有很獨特的音色,語氣裏帶著與老友相見的悵然:“我也沒想到我能走出這一步,可能是突然意識到了,原來人生也可以是那個樣子的。”

談話的聲音輕輕地飄進走廊。

秘書察覺到頂頭上司望過去的視線,主動道:“這是今天拿DEMO過來的一個歌手,正在跟音樂部門的老師談,他們以前有過合作。”

賀橋的聲音裏聽不出情緒:“他叫什麽名字?”

“段若。”她回答時,透出一絲惋惜,“不知道您有沒有聽過他的歌,說起來還挺可惜的,早幾年他……”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賀橋的腳步終於徹底停住,日光在棱角分明的臉側烙下陰影,目光也變得晦暗不明。

他知道這個人,也清楚秘書將要講述的這段往事。

在段若變成風光無限的知名歌手後,他過去的坎坷經曆自然也成了流傳度極廣的新聞。

段若就是故事裏的另一個主角。

可他不應該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個地點。

甚至不該是這個模樣。

賀橋記憶中的段若不戴眼鏡,平日裏待人溫善,氣質柔和,一握住話筒就像是變了個人,張揚自信,與此刻的平凡怯懦截然不同。

所以那天在婚禮上,他隻是隱隱覺得這個人有些眼熟,下意識多看了幾眼,卻沒認出來。

現在的段若,應該還陷在與前經紀公司的複雜糾紛中,失去了用自己的名字發表歌曲的權利,為此意誌消沉了很久,隻能做些與音樂有關的其他工作謀生。

初出茅廬輕信他人的天才創作歌手,還有手段令人不齒的前任合作夥伴,不算新鮮的故事。

後來他總算振作起來,一邊跟曾經無比信任和依賴的合作夥伴打官司,一邊冒著風險重新開始發歌和唱歌,在有了一定名氣後,與萬家傳媒合作了一支廣告曲,也因此認識了賀霄。

段若是一個有才華的創作人,也是一個具有天賦般嗓音的歌手,隻是長久被困在一灘錯誤的泥沼裏。

而現在,他提前燃起了那份掙脫泥沼的勇氣。

萬家傳媒也到了賀橋手中。

奇異的命運。

秘書的聲音引起了屋裏人的注意,看到賀橋站在門口,音樂部門的員工和段若幾乎同時起身。

秘書正要介紹身邊的老板,段若卻主動對賀橋道:“我見過您。”

他的表情略顯激動,語速也變快了,裏麵透著感激和慶幸:“我想說聲謝謝,雖然您可能不認識我。”

“我參加了周六的婚禮,是樂隊那邊的工作人員。”他有些語無倫次,“不過這不重要……我隻是想說,我很幸運能見證這場婚禮。”

段若其實有很多話想說,關於這幾年他寫了卻不能唱的很多首歌,關於在人群中遙遙望見的那份不羈與自由,關於人生的另一種模樣。

但在陌生人麵前,他忍住了,隻留下真摯的謝意:“抱歉,我不浪費您的時間了,祝您新婚快樂。”

神色如常的公司總裁安靜地聽著,然後輕輕頷首收下這份祝福,說了聲謝謝,繼續走向辦公室。

尚還黯淡的歌手沒有**藏在心裏的話,可在將婚禮上的年輕人和段若關聯上的那一刻,賀橋就猜到了。

是因為池雪焰。

人生道路的扭轉,常常需要一些契機。

他不知道書裏的段若邁出這一步的契機是什麽,但眼前這個過早到來的契機,竟是他與池雪焰的婚禮。

這超出了賀橋的意料。

他坐到寬大的辦公桌前,開始處理今天的工作。

秘書拿來那支DEMO,賀橋沉默片刻,才讓她播放。

是記憶裏的歌聲。

動人的旋律和獨特的嗓音,在安靜的辦公室裏流淌。

令他想起後來在舞台上意氣風發的那道身影。

在這一刻,賀橋忽然發現,未來終於成為了知名歌手的那個段若身上,其實有一點池雪焰的影子。

盡管書裏沒有這場影響了他命運的婚禮,但他在書裏書外想要成為的,一直是池雪焰這樣的人,自由張揚,無懼旁人的視線,敢於掙脫纏繞的枷鎖。

區別在於,段若是後來才改變,而池雪焰天生如此。

陸斯翊意識到那個影子了嗎?

是“池雪焰”強勢地撬開了他的感情,進而改變了他人生的軌跡,即便後來又發生許多曲折糾葛,令他深深地憎惡著對方,但那個人終究在他生命中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影響。

想到這裏,賀橋垂下眼眸,輕輕扣上了鋼筆的筆帽。

他不能確定。

但無論如何,他和池雪焰之間,又有了需要共同處理的緊急問題。

畢竟,他們是保有同一個秘密,注定要永遠站在同一邊的伴侶。

伴侶。

他將冰涼的鋼筆放到一旁。

辦公室的窗外,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街邊行色匆匆的人們等待著通行。

時間緩慢流逝,紅燈終於變成了綠燈。

越聚越多的行人們,總算能快步向前走去,如綿密潮水不回頭地湧向對岸。

午間休息時,賀橋撥出了打給池雪焰的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

“現在有空嗎?”他叫他,“小池。”

“應付完同事,剛坐下來。”池雪焰那邊聽起來很安靜,應該是獨自待在辦公室裏,“怎麽了?”

“我今天遇到一個人,他是……”

賀橋說到一半,卻停下來,難得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往下描述。

每個人物的軌跡都變得與書中不再相同。

他忽然不想用主角或情敵這樣的詞來形容段若,又不太想提陸斯翊。

短暫的沉默中,電話那端的池雪焰似乎與他心有靈犀,靈光一現,主動發問:“你遇到了書裏的另一個主角,我的情敵,陸斯翊喜歡的人?”

“……”賀橋頓了頓,才應聲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