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咖門口,色彩明亮的廣告燈箱下,年輕男生握著手機抵在耳邊,興奮地來回踱著步。

在等待電話接通的間隙,他頻頻探頭朝網咖裏張望,不時地伸手扶一扶自己總是滑下來的眼鏡。

聽筒裏的嘟嘟聲消失,總算傳來一個懶洋洋的男聲,透著些微不耐:“有事?我這忙著呢。”

“有事有事,大事!”眼鏡男生連忙道,“你猜我在網吧遇到誰了?”

電話那端的人嗤笑一聲:“遇到你媽了?”

“二哥,我遇到賀橋了!”他絲毫不介意對方的粗魯,不再賣關子,激動道,“還有他對象!”

“草。”被稱作二哥的男生反射性爆了句粗口,語氣認真了一些,“真的假的?他不是一直單著嗎?”

“真的,我剛才跪了一把,去上廁所,回來的時候路過包間,看見他了。”

眼鏡男生如竹筒倒豆子般說著:“我心想今天怎麽沒喊我們,順手敲門打了個招呼,才看見他旁邊還坐了個人,是一起過來玩的,所以我就撤了……”

“媽的,我要睡著了。”用肩頭將手機抵在耳邊的方時爾滿手購物袋,正陪著女伴逛街,吐槽道,“講重點行不行?”

“行行行,我回去之後,總覺得那人有點眼熟,糾結了半天,又走回去,想再打個招呼,仔細看一看。”

說到這裏,眼鏡男生深吸一口氣,語速極快道:“結果看見他們正在接吻。”

“喲,可以啊,鐵樹開花。”方時爾嘖了一聲,隨口道,“男的女的?”

“男的。”眼鏡男生努力回憶著最開始匆匆瞥到的景象,“紅頭發,挺酷的,長得也好看,我老覺得在哪見過一眼,但是想不起來……”

聽到他描述的這幾個關鍵詞,方時爾下意識地鬆開手裏的購物袋,正兒八經地握住了手機:“有多好看?”

“很好看。”男生又用力地推推眼鏡,“跟明星似的。”

紅頭發,長得好看,喜歡男生,可能在圈子裏出現過。

方時爾幾乎立刻想到了一個人,下一秒又自我否定似的搖搖頭:“不可能是他。”

那人不可能會看上賀橋。

“誰?”打來電話的人好奇地問。

方時爾沒回答,他倚在商場的玻璃櫥窗邊,身材火辣的女伴在店裏逛了一圈,出來後看見被他隨手放在地上的購物袋,嗔怪似的拋來一個眼神,伸手挽住他。

麵對親昵靠上來的女伴,方時爾勾了勾嘴角,敷衍地笑笑,似乎漫不經心地對朋友道:“我們是不是有一陣沒聚了?談了對象,總該帶過來給大家見見吧。”

“那肯定的,而且賀哥前一陣都不怎麽找我們了,這次必須來……”

模樣頗為帥氣的花花公子挽著女伴,走進下一家燈光璀璨的店鋪。

外麵夜色正濃,月光像霧一樣化開。

池雪焰結束了與新婚愛人的第一次正式約會,目送賀橋驅車離開,才轉身走進家門。

他的車停在診所,明天還得讓賀橋再跑一趟,來接他上班。

在外人看來,應該也算是相愛的證據。

簡單熱忱的賀橋愛得更多。

客廳裏亮著燈,他爸媽正麵對麵坐著,氣氛頗為嚴肅,像在搞什麽商業談判。

桌上攤著一本日曆,幾張紙,還有筆和計算器。

韓真真語氣凝重:“到底是要日子更好的,還是準備時間更充分的?”

高大的池中原在老婆麵前顯得很渺小,欲言又止,猶猶豫豫道:“……都可以?”

韓真真怒而拍桌:“廢話!”

池雪焰隻聽了一耳朵,就知道他們倆在聊什麽了。

“我回來了。”他換上拖鞋走過來,“媽,辦婚禮的日子算好了?”

“算好了算好了,你快坐下。”韓真真像是看見了救星,連忙將日曆挪到他麵前,“大師說今年有兩個特別好的黃道吉日。”

“一個在十二月份,中間有四個月來籌備,應該正合適。”韓真真掰著手指數給他聽,“要設計婚禮,要定製這個那個的,對了,新房也得兩家人商量好,看住哪套,要不要重新裝修……”

池雪焰點點頭:“另一個日子呢?”

“八月二十六號,下周六。”韓真真拿筆戳了戳日曆上畫了個大圈的日期,“這天不光是吉日,而且跟你們倆的八字特別合,大師說是最好的。”

今天是周一,滿打滿算隻剩下十天的準備時間了。

“怎麽想都來不及。”韓真真惆悵地歎了口氣,“你覺得呢?”

池雪焰注視著母親懊惱的神情,笑了起來:“我覺得,你想要最好的。”

他今晚剛和賀橋商量過婚禮的日期,兩人原計劃是定在下個月中旬左右,不至於太倉促,又不會拖得太晚。

十天時間聽起來不可能,但以兩家人的能力,並非做不到。

韓真真被他說中心思,咳嗽一聲,放柔了聲音問他:“今天跟賀橋出去,玩得開心嗎?”

“開心。”池雪焰彎起眼眸,“他一身西裝被我拉去大排檔,隻坐了五分鍾就悄悄脫掉了外套。”

韓真真想象了一下那幅畫麵,忍俊不禁道:“夠傻的。”

她好像從兒子的語氣裏聽出了幸福的味道。

看著母親有些恍神的表情,池雪焰輕聲說:“我記得你們的婚禮也辦得很簡單,隻是叫上親朋好友吃了頓飯,你們倆還穿著婚服一起下廚炒了個菜。”

想起曾經翻到過的老照片,他語帶笑意:“因為你忽然很想把我爸正式介紹給所有重要的人,還想讓大家嚐嚐你們的手藝。”

他的父母在一個防身術培訓班上相識,年輕英俊的教練和堅韌刻苦的學員,真正的一見鍾情。

聽兒子提起往事,一旁的池中原轉頭盯著廚房裏的冰箱,刻意擺出嚴肅的表情,顯然是在難為情。

韓真真則漸漸舒展了緊繃的神情,徹底放鬆下來,將寫著十二月吉日的紙揉成一團,穩穩地拋進垃圾桶,神采飛揚道:“我明天就約賀橋的媽媽去看場地。”

“說到這個,還是賀橋他爸動作更快,說要約你爸出去喝茶,就剛才的事……”

母親的聲音在耳畔絮絮,池雪焰笑著應聲,看向日曆上畫著紅圈的婚期。

等他上樓回到房間獨處,當即拿出手機給賀橋發了條消息。

[Shahryar:我媽找人算了婚禮的日期,說8.26這天最好。你覺得呢?]

賀橋的回複一如既往的及時。

[小十一:那就定在這天。]

見狀,池雪焰隨手回了一個晚安表情,就丟下手機去洗澡了。

彼時的賀橋剛在車庫裏停好車。

收到消息後,他很快改變原本擬好的說辭,準備說服父母接受這個略顯倉促的日子。

不過,在辦正事前,看著對話框頂端顯示的這串拗口英文,賀橋的臉上閃過一絲微妙的情緒。

池雪焰今晚換了昵稱。

也許就在半小時前,賀橋專心開車時,他坐在副駕駛上低頭輸入的。

Shahryar是一千零一夜的傳說中那個殘暴國王的名字,他總是在天亮時就殺掉昨夜新娶的少女。

宰相的女兒為了拯救無辜的人,甘願成為他新一任王後,然後夜夜為他講述故事,又在天亮之時停在最精彩處。

為了繼續聽故事,國王不忍殺她,便有了漫長的一千零一夜。

賀橋剛在網吧對他開了這個玩笑。

他猜,池雪焰是想借此自我提醒,不要走上那條錯誤的路。

賀橋的目光停留在手機屏幕上。

目前還不算殘暴的國王,頭像一片蔚藍,是波光粼粼,宛如夢境的海麵,能叫人想起一切與美好有關的詞匯。

他指尖微動,也向國王道了一句晚安。

然後賀橋回到燈火通明的房子,腳步輕快地走向自己的家人:“爸,媽,我想好要在什麽時候辦婚禮了。”

兩家人在同一時間忙碌起來。

布置場地、安排流程、確定婚房、定製禮服……在充足的財力人力支撐下,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長輩們仿佛達成了一種默契,簡化這樁倏忽降臨的婚姻,不以強硬的姿態幹涉,不去衡量那些與感情無關的因素,讓兩個同樣在寵愛中長大的年輕人擁有一場純粹的、因愛而生的幸福婚禮。

賀橋已經拜訪過池家,而池雪焰唯一沒見過的長輩是賀橋的媽媽。

工作日的晚上,賀橋來接池雪焰下班,一起去定製婚戒,同來的還有一個人。

盛小月見到他的第一句話,是誇他的發色真好看,和她新做的指甲顏色一模一樣。

塗著紅色指甲油的漂亮女人,拿出自己畫的戒指設計圖,眼睛亮亮的,雀躍地問他喜不喜歡這個樣式。

畫紙上,精致的戒身帶著些微棱角,似乎是以橋的形狀為靈感,兩個婚戒分別刻著不同的圖案,線條優美浪漫。

一朵雪花,和一朵火焰。

池雪焰接過畫著戒指的冊子時,心頭難得生出幾分驚訝,認認真真地凝視這位初次見麵的長輩。

她的臉上也有一種很柔軟的天真。

就像初見時的賀橋。

所以池雪焰溫聲道:“很好看,謝謝阿姨,我喜歡這對戒指。”

這的確是他見過的婚戒裏最好看的。

賀橋也的確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除了心思莫測的兄長。

聽他這樣說,盛小月霎時笑得眉眼彎彎:“我喜歡你的名字,真好聽。”

“而且,”她托著腮暢想起來,“池和橋,多般配。”

等確定了婚戒的款式,盛小月低頭看看時間,立刻道:“呀,快七點了,我跟你媽媽約了吃晚飯,你們倆也還有約對不對?我不煩你們了。”

她很愛說話,臨走前還拍拍池雪焰的肩膀,講悄悄話似的小聲說:“你媽媽真帥。”

目送盛小月風風火火地離開,池雪焰忍不住轉頭對賀橋道:“你媽媽真可愛。”

賀橋啞然失笑:“看來她們相處得很好。”

一份無關金錢的純粹愛情,兩對最大限度包容著孩子的父母,令這場婚姻擁有了一切幸福美滿的要素。

隻不過,唯有池雪焰和賀橋清楚,這段虛構的愛情很快會期滿截止。

但它的存在已經悄悄地傳開。

副駕駛位上的池雪焰望著車窗外飛逝的夜景:“你覺得今晚要玩到幾點?”

賀橋的朋友們聽說他即將結婚,埋怨他搞突擊沒跟大家提前透露,然後嚷嚷著一定要在婚禮前見池雪焰一次。

“賀橋”一直跟這群人玩得不錯,所以賀橋沒理由拒絕這種常有的朋友小聚,何況還要正式向朋友們宣布婚訊。

賀橋向他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池雪焰爽快地答應出席。

到目前為止,他們保持著相當良好的合作關係。

“一般會到淩晨。”賀橋說,“但你隨時可以離開,如果不想再待下去的話。”

池雪焰應了一聲,便不再問。

他確實對這種聚會沒太大興趣,隻是來走個過場。

同在一個城市,家境優渥的年輕人們或多或少會因為父輩的生意往來,對彼此有所耳聞,從而形成一個個小圈子。

池雪焰以前也被拉著去過一兩次,實在覺得乏味,就再也沒同這些人接觸過。

下了車,賀橋將鑰匙拋給門童,笑容滿麵的服務生殷勤地迎上來,顯然是認得他的。

池雪焰跟在他身後往裏走,穿過裝修豪華的大堂,走廊裏燈光幽暗,一陣陣音樂聲從不同包廂的門縫裏流瀉出來。

這是一家消費水平頗高的KTV,實際上更接近於俱樂部。

彩色燈光在走廊的玻璃幕牆上暈開,池雪焰瞥了一眼,看到自己與賀橋錯開的倒影。

他走路的步子要快一些。

所以他微微放緩了步伐,等賀橋與自己並肩。

總該做好表麵工夫。

賀橋察覺到了,在走到他身邊時,反而停下了腳步。

前方時刻注意著後麵的服務生相當識趣,見狀立刻道:“賀先生,您的朋友就在前麵拐角處這一間包廂,有事您隨時叫我。”

服務生朝兩人躬了躬身,快步離開。

這條走廊裏隻剩下他們,池雪焰側眸看他:“有注意事項?”

賀橋點點頭,低聲道:“他們或許會對你有偏見,也對我有偏見,這可能會讓你覺得不愉快。”

池雪焰饒有興致:“所以?”

賀橋語氣認真:“所以,如果你覺得不愉快,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任何我想做的事……”池雪焰考慮了一秒鍾,“包括動手嗎?”

他自小受父母影響,言傳身教耳濡目染,動手能力相當不錯。

身邊人的眼底隱約漾開一絲笑意,不假思索道:“這是你的自由。”

這轉瞬即逝的神情,忽然讓池雪焰想起不久前的清晨,在早餐店前,他再次提出結婚時,賀橋眼眸中那抹仿佛錯覺般的幽深。

更早一些,咖啡廳裏的賀橋、火鍋店裏的賀橋,與今時今日的賀橋,都有些不同。

驀然間,池雪焰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了一個此前被自己忽略的問題。

這個自稱是穿書者的賀橋,與賀家人心目中那個簡單天真的“賀橋”截然不同。

他擁有自己的個性,隻是一直以來都在扮演賀橋。

在除了池雪焰以外的人麵前,他扮演得很好。

池雪焰定定地望著近在咫尺的愛人,問得突然:“你叫什麽名字?”

“賀橋。”他察覺出池雪焰的言外之意,從容回答道,“是真的,我也叫賀橋。”

而相同的名字背後,另一個靈魂究竟擁有什麽性格與往事,卻從不曾被提起。

池雪焰愈發覺得有趣,在燈光迷離的狹長空間裏,他輕聲打消了男人似乎在醞釀的語句:“不用向我解釋,這是你的自由。”

繾綣的字音在唇齒間盤旋,自由又被拋回愛人的手心。

聞言,賀橋眉峰輕揚,不再說話。

下一秒,前方拐角處的包廂門被砰地打開,裏麵的人已經急不可耐地探頭出來,尋找今夜主角的身影。

鮮明的音樂聲如雨水瓢潑而至,在旁人目光也一並襲來的瞬間,池雪焰察覺到身側傳來一陣陌生的力道。

俊美溫和的愛人輕輕攬住他的腰際,極親密的距離裏,渡來一聲沙啞的耳語。

“抱歉,忍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