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念的生日在十一月二十七號。

今年冷得晚,已經十一月的末尾,天氣卻還像是剛入秋,街道上紅葉飄零,隻等再一場大雨將寒意帶向整個城市。

身為剛被認回江家的少爺,白念的生日宴會理所應當的被隆重舉辦。地點應白念的要求,選在城市中心的天空塔上。

天空塔的頂層,白念站在玻璃走廊上,冷冷的睥睨整座城市,他腳下的玻璃被擦得透明,乍一看好像他是懸浮在天空之中,搖搖欲墜。

“白少。”

身後有人喊他,白念轉過身,臉上已帶上了溫和的笑意。來人是何家的大少爺,何楚林,三十出頭的男人,因保養得當,看起來才二十四五,衣冠楚楚,氣場強大。

何楚林的鐵血手腕是整個圈子都耳聞過的,聽說他其實是何老爺在外麵和三兒生的私生子,何二少何樹才是正房所出,可就是這麽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私生子,把何樹連帶著那個不好惹的何夫人全壓得抬不起頭來,短短時間內掌握住了何家的命脈。

拳打親爹,腳踩親弟,何楚林才三十,就架空了何老爺,成了無人能質疑的何家家主。

不少人暗地裏稱何家真是狗窩裏生出一頭老虎,但老虎再厲害,也是擺不上台麵的私生子,這些年因為何楚林的出身而不滿他的人依舊不少。

就像白念一樣。

江家明麵上給出來的說辭是被拐賣後流落在外的親生子,可圈子裏流傳最廣的說法,卻是白念其實是江老爺在外麵的私生子,否則,江夫人也不會一見到白念,就一副悲痛欲絕的傷心模樣了。

大概是因為這層原因,白念覺得何楚林對自己有種說不出的親近。

私生子抱團取暖?

真可笑。

心裏這麽想著,白念彎起眉眼,對何楚林禮貌一笑:“何總,您好,之前聽說您去了拉薩一趟,怎麽樣,布達拉宮漂亮嗎?”

他這段時間跟在江書洲身邊學習,把這個便宜哥哥為人處世的方法學了八成回來。

“不如說是巍峨壯麗。”何楚林抬起手裏的紅酒杯,白念便伸手過去,與他碰了一下,玻璃杯間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響聲,血一般的酒液微微晃動。“白少的生日宴會果真是有門檻的,有恐高症的來不了。”

白念可不認為何楚林隻是為了打趣自己,才特地走過來的,笑了笑,端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靜待下文。

果然,何楚林看著他喝完酒後,就切入了正題:“不知道白少有沒有聽聞,我家那個不成器的弟弟前些日子去BC娛樂,見到了一個小藝人。”

白念眸光一沉,臉上做出的神情卻愈發無辜:“啊~我想起來了,是傳聞中與小江少長得很像的那個?我知道的。”

“那就是我多事了。”何楚林晃動著手裏的酒杯,“隻是按血緣關係來算,白少與小江少也算是兄弟,或許應該知道這件事情。”

何楚林是想表達什麽?

難不成死人還能詐屍複生?

白念真心覺得可笑極了,他親手一步一步把江喬設計死亡,又親眼看著江喬的屍體入棺下葬,如果說世上誰最不相信這件事,那一定就是他了。

他低頭,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有些失落又有些自嘲的笑:“兄弟麽,隻怕如果我真這麽覺得了,小江少會被氣得從棺材裏跳出來砍我啊。”

何楚林哈哈笑起來,拍了拍白念的肩膀。他們兩個都是聰明人,聰明人之間說話,是不需要把話說的太明白的。

他似乎就隻是來說這一件事的,說完了,扯了兩句便托辭離開。

白念的視線再度轉回窗外,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不舒服的感覺如藤蔓一般漫延。

那種感覺,就像是他腳下的玻璃已經消失了,他站在又窄又細的鐵架上,站在數千米的高空中,隻需一陣風吹來,就能讓他墜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

明明江喬已經被他殺死了,他做的非常幹淨,所有證據都沒留下,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知道是他的手筆。

除了……被他殺死的江喬本人。

真相已經掩埋在不見光的地底,如今的一切都切實被自己掌握著,按理來說,是不應當有這種不安的感覺的。

真是陰魂不散。

宴會門口又有賓客入場,是謝晨樂。謝家這位三少爺,一開始是個出名的紈絝,可近來謝家幾個大動作,竟然都有他的參與,圈子裏有眼睛的人都已經能看出來,這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加上謝老爺也開始對謝晨樂屬意,交給他謝家的實權,一時不少人都急著想與其結交。

白念和謝晨樂因為當初的事情,關係還算不錯,於是他整理好情緒,笑著走上前去迎接。

沒想到剛走到半路,岑連星也走了進來。

岑連星一直都與同年齡的少爺們格格不入,別人在嘻嘻哈哈玩樂,他在認真學習,別人泡妞賽車,他已經開始著手創辦自己的公司。岑家本來隻能算是個二線豪門,可雞窩裏飛出一隻鳳凰,崛起之勢攔都攔不住。

誰都知道,岑家如今當家的,正是這個才二十四的年輕人。

岑連星今天穿了身純黑色的定製西裝,整個人看起來清冷美豔,仿佛不可觸碰的高嶺之花。

他見到謝晨樂,愣了一下,唇角習慣性的露出似笑非笑的嘲諷弧度:“謝少,好久不見,近來如何?”

謝晨樂向來不喜歡對付這個陰陽人,隻不冷不熱的說:“挺好的。”

“挺好的。”岑連星將這三個字重複了一遍,忽然壓低了聲音,用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道:“可我怎麽聽說,謝少近來為了一個BC娛樂的小藝人,天天跑前跑後,極盡討好呢?我還聽說,那個小藝人,好像和江喬長得很像啊。”

謝晨樂臉色一下變了:“你有什麽資格喊他的名字?”

江喬的葬禮,A市有頭有臉的人都到場了。

除了岑連星。

這其實不奇怪,誰都知道江喬討厭岑連星,岑連星也不待見江喬,哦,準確來說,他是不待見所有耽於玩樂的紈絝子弟們,他不在江喬的葬禮上出麵,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是一種識趣。

岑連星聽了這話,笑容愈發玩味:“我沒資格麽?如果說我沒有資格,那謝少難道就有資格了?”

他輕輕搭上了謝晨樂的肩膀,在他耳邊如同魔鬼一般的輕語:“當初江喬剛被趕出家門的時候,我剛好在酒店碰到他。他那會兒還發著燒,我就隨口和他說了點我知道的事情。”

“比如……那個害得他眾叛親離的白念,其實是謝少你親自接回來的。”

他眼睛彎起,那笑容反而顯得真摯:“猜猜那時候的小江少臉上的表情,是什麽樣子的?”

“岑連星,你他媽的——!”

謝晨樂被戳中痛腳,瞬間暴怒,連麵子都顧不上了,一拳直接打在了岑連星的臉上。

四麵驚呼傳來,岑連星後退幾步,抹去破裂唇角處流出的血液,笑了一下:“謝少,我隻是說了實話,你急什麽呢?”

謝晨樂死死咬著牙關。

那天那個藝人對他說的話再度浮現於耳邊。

“我是江喬,但我不是小江少,和江家也沒有關係,我和他是完完全全的兩個人……”

是的。

他不是早就知道的嗎?江喬已經死了,永永遠遠的死了。

而自己在江喬心裏,親手割下的道道傷痕,永遠都得不到彌補的機會了。

“你們在幹什麽呢!”

正當白念皺著眉思忖著是否該上前摻和的時候,一道清甜的女音從旁邊傳來,製止了劍拔弩張的謝晨樂和岑連星。

謝晨樂朝旁邊一看,旋即愣住:“賀安安?”

他說出這個名字後,岑連星也愣住,跟著回身看。

被稱作賀安安的是個膚白貌美,穿著鵝黃色禮服的少女,褐色的長卷發在她肩膀上披著。她搖了搖頭:“都多少年了,你們怎麽還是一碰上就大打出手啊,能不能成熟一點?”

謝晨樂的拳頭鬆開:“……你不是在國外嗎?”

“今天剛回的國。”

當初小學初中的時候,江喬,謝晨樂,岑連星,還有一個賀安安,他們四個是一個小團體,江家謝家賀家都是頂級豪門,岑連星則是因為江喬喜歡,才一起玩的。

岑連星小時候表麵好欺負,內裏其實是個軟硬不吃的臭脾氣,謝晨樂脾氣又爆,兩人碰麵了就吵架。岑連星身為陰陽大師,牙尖齒利,謝晨樂哪裏吵的過他,後麵就變成了打架。

這種情況一直到高中才好。

賀安安在其中的角色就是看戲加煽風點火的,和江喬一起嗑瓜子,拍手叫好不亦樂乎。

不過,高中後沒多久,賀安安就遵從賀家安排出國,賀家的產業也漸漸朝國外發展。大學後,岑連星和白念混在一起,他們四個人也算是徹底散了。

沒想到,賀安安竟然會在這時出現。

賀安安笑眯眯的:“我聽說江家最近好戲層出不窮,還出了個被拐賣在外剛被人認回家裏的白少爺,這不抓緊回來看看?哎,說實話,江小喬是不是都被氣死啦?”

她這問題一問,謝晨樂和岑連星的臉色立馬變的古怪起來。

賀安安竟然還不知道江喬已經……

但,如果江喬還活著,肯定會被氣得七竅生煙吧。

岑連星嗤笑一聲,居然把話頭接了過來,用一種戲謔的,像是說笑話一樣的口吻道:“是啊,江小少爺已經被活活氣死了。”

謝晨樂的拳頭又攥起來了。

他們之間氣氛從來就是這樣,賀安安也沒察覺到不對,而是笑吟吟的打量著岑連星:“星星,不得不說,你真是長得越來越帥了,都說女大十八變,我看男大也十八變嘛。怪不得江小喬那麽喜歡和你一起玩。”

岑連星眉毛挑了下,神情古怪似乎在隱忍什麽情緒的躥出,他道:“他?喜歡我?”

“友誼上的嘛。”賀安安撥弄了下肩膀上的卷發,笑著道:“我在國外可都聽說了,之前陳三少公開嘲諷你,江小喬第二天就向他下了一千萬的賭注,在賽車場上把人打敗得一塌糊塗,給你出氣,是不是啊?樂樂?”

賀安安不知道江喬已經死了,更不知道那個時候,岑連星已經“背叛”了江喬,與他分道揚鑣了。她依舊親昵無比的叫他們“星星”“樂樂”,就像他們從沒分開過。

一千萬的賽車賭注,岑連星是知道的,那一場賽車見過的人都說刺激,說那時候隻要有一點失誤,江喬就會落得車毀人亡的下場。

那麽討厭自己的江喬,怎麽可能為自己做那種事出氣?

岑連星覺得荒唐,身體卻情不自禁地看向了謝晨樂。

身著西裝的金發青年端著酒杯,在刺目耀眼的燈光下,看著他,皺著眉,似乎極不情願,卻還是點了頭。

岑連星握著酒杯的手指一下捏緊。

突然有一刹那,他已聽不見周圍的喧囂,也聽不見賀安安的說話聲。

隻有天空塔外的雨聲,落進了他的耳裏,滴答滴答。

就算再遲,冬天也還是來了。

跟著連綿不絕的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