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綿密的雨聲中,沈隨仿佛在經曆一個光怪陸離又冗長的夢境。

淩晨的街道安靜而空曠,他開車一路行向市立醫院,車載導航的機械女音時不時提醒他方向和路徑。音樂關了,車窗開了條縫,微涼的雨絲便從這條縫隙裏飄入車中,落在他的臉上和半邊肩膀上。

車沒了,行人沒了,紅綠燈卻還在敬職敬責地工作著。繁華的白天和空寂的黑夜都和它沒有任何關係,它高高地立在那裏,不參與任何塵世間的愛恨情仇。

一個紅燈。

沈隨在路口處停下。

雨勢漸小,無數細小的雨滴在擋風玻璃上逐漸匯聚成一顆顆偌大的水珠,然後滑落下去,再無數次的重複這個匯聚到流逝的過程。紅綠燈的光投射在水珠上,像是打翻了的顏料,暈開大片的色澤。

他望著染上色彩的水珠發呆,等到水珠從紅色變成綠色,便重新發動了車子。

市立醫院離麗景天城並不算遠,開車也就十分鍾左右。

門口的保安亭亮著燈,沈隨將車開到停車場門口,亭子裏的保安聽到動靜,抬頭掃了一眼他的車,升降杆很快抬起。

畢竟是醫院,這個時間點了,停車位還是很難找。

好不容易停好了車,沈隨想著雨並不大,沒打傘就下了車。誰知雨確實小了,卻綿綿密密的,像一塊絨毯罩在身上,即便雨勢不大,也讓人很不好受。

這會後悔已經遲了。他加快了步伐,在徹底變得狼狽以前走進了醫院大廳。

大廳裏很安靜,燈也不像白天那麽明亮,而是昏昏的。窗口全都緊閉著,陷在灰色的暗處,空氣中有消毒水的味道在浮動。

沈隨本以為還需要去護士站問下情況,沒想到李秘書就站在大廳裏等他,見到他,李秘書禮貌地點了下頭:“沈總,您好,左手邊走廊往裏走。江總正在等您。”

他的語氣實在太公事公辦,一瞬間沈隨還以為自己是來參加什麽會議的。

往左走是一條長長的科室走廊,不少檢查室都在這裏。此時所有科室都門鎖緊閉,旁邊的窗戶也隻透出黑暗。

走廊盡頭的科室倒是開著門,燈也亮著。旁邊的冰冷的銀色排椅上,戴著金邊眼鏡的江書洲就坐在那裏,他的西裝外套脫了放在膝蓋上,領帶不知道跑去了那裏,襯衫鬆垮,模樣難得有點不著調。

沈隨走上前。

江書洲見到他,兩人目光交匯一瞬,然後又不約而同地錯開。

“方醫生。”江書洲對著麵前敞開大門的科室裏喊,“人到了,麻煩您帶他去看一下。”

沈隨便也側身往科室裏看,很快,裏麵走出來一個穿著白大褂,留著棕色長卷發的女醫生。她見到沈隨的瞬間,臉上先是閃過一絲驚豔,不過這不合時宜的情緒很快就被她掩蓋了過去:“沈先生是嗎,請跟我來。”

說著,她朝走廊的更深處走去。

沈隨跟了上去。

走廊的盡頭是一部電梯。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去,方醫生按了按鍵,沈隨看見她按的是負一層。

電梯門再打開時,一股冷氣迎麵吹來。

停屍間並沒有想象中的陰森,而是一個很普通的地方,走廊上的燈也很亮,隻是冷氣開得要更足一些。

順著走廊向前走,然後拐個彎,方醫生擰開了一個房間的門,然後側身,示意沈隨先往裏走。

沈隨走了進去。

房間很寬敞,也很明亮,巨大而冰冷的鐵櫃占據了一整麵牆壁。鐵櫃前靠近門的地方擺著好幾張病床,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被子,裏麵鼓鼓囊囊的,無一例外都躺著人。

或者說,躺著屍體。

房間裏沒有異味,甚至因為冷氣的關係,消毒水的氣味都要更淡一些。

可空氣中卻飄浮著一種令人膽怯,心生畏懼的味道。

那是死亡的味道。

陰與陽,生與死,現世與彼岸,一道永不可逾越,永不可相見的鴻溝。

方醫生上前拖動了其中一張病床,將那張床拖到了沈隨的麵前。

沈隨看著那張病床愈來愈近,呼吸有一瞬間的停滯。

甚至心跳都好像停住了。

然後,蒙在上麵的被子掀開,露出了一張蒼白的臉。

小小的臉,略顯稚氣的五官,精致的眉眼,唇形漂亮,唇珠飽滿。

是江喬。

沈隨站在床邊,低頭愣愣地看著**的青年,好像已經出神,半響都沒有動作。

方醫生站在一旁偷偷打量著這個高大英俊的男人,心裏隱隱有些奇怪。

在這裏,她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有見到遺體就痛哭流涕、哭嚎不止的人,也有破口大罵、詛天咒地的人,也有人是這樣沉默不語的,可這個男人不止是沉默,就連神情都沒變一下。

就好像病**躺著的,是一個和他沒有任何關係的人。

就在她幾乎要忍不住開口問詢的時候,男人終於動作了。

他伸出手,像是在碰什麽易碎品一樣,輕輕地用手背碰了一下青年的臉頰。

然後他問:“可以把被子再掀開一點嗎?”

方醫生回神,她遲疑道:“可以是可以,但由於是車禍死亡,遺體隻有上半身還保存完好……”

沈隨怔了一下,然後道:“沒關係,我能接受。”

病人家屬都這麽要求了,那她一個醫生也無權阻止。

方醫生將被子全部揭開了。

於是沈隨終於得以看見全部的情況。

正如方醫生所言,這具遺體隻有上半身還是完整的,揭開被子以後,沈隨才發現,青年原本修長而筆直的兩條腿如今隻剩下了一半,膝蓋往下的部分不翼而飛,褲管空****的垂在床麵上,不難想象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隻看了一眼,就像是被燙到一樣移開了視線。

方醫生見狀問:“好了嗎?”

沈隨說:“好了。”

方醫生便將被子重新蓋上。

病床被推回去以前,沈隨又像是反悔了一樣,突然道:“等一下。”

然後撩開被子的一角,探進去,握了一下青年的左手。

盡管已經完全褪去了血色,但還是不難看出,青年左手無名指的指根處有一圈淡淡的痕跡,像是常年佩戴什麽飾物留下來的。

同樣的痕跡,沈隨的左手無名指上也有一個。

隻是匆匆地握了一下,沈隨就鬆開了手,將被子重新掖好,對方醫生點了點頭,然後先一步走出了這個小房間。

兩人又坐電梯回到了一樓。

江書洲依舊坐在原處,連姿勢都沒變一個。隻不過這次見到沈隨時,他開口問道:“喬喬看起來怎麽樣?”

看起來怎麽樣?

跟在他們旁邊的方醫生聽到這個問題,不由得縮了下脖子。

這個問題實在太奇怪了。

尤其他們又不是來探病,而是來看遺體的。

一個死人,還能看出什麽花來?

沈隨說:“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江書洲笑了一下。

沈隨又道:“有關新城開發區商圈的文件,麻煩江總盡快批複,明天晨間例會要用。”

江書洲道:“新城開發區……對,那份文件我已經簽好了,忘記給你送過去,明天我讓李秘書送給你。幾點的會?”

沈隨:“九點半,第二會議室,到時候三家開發商都會到場。”

江書洲:“好的,沒問題。辛苦了,早點休息。”

沈隨對他點了下頭,便快步朝走廊外的大廳走去。

方醫生站在旁邊,目瞪口呆地聽著他們的交流。

盡管知道這兩個男人都出身不凡,可這反應未免也太冷漠、太冷血、太無情了。

好像下麵躺著的青年是死是活,對他們都沒有任何影響一樣。

唉,都說豪門人心深似海,果然如此。

方醫生搖了搖頭,轉身走進了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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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車上的路中,雨絲綿密依舊。

好不容易找到之前停車的地方,沈隨上了車,抽了幾張紙巾擦去了頭發上正向下滴落的雨水。

發動車子,他朝麗景天城的方向開去。

一來一回所經過的路段和紅綠燈都是一模一樣的,依舊是十分鍾的路程。

車子駛入地下車庫,下車,走進電梯,到達二十七樓後,沈隨走出電梯,打開大門,走進公寓。

關門反鎖,然後開燈。

淋了這麽一趟雨,之前洗的澡已不能算數,於是沈隨又重新衝了一下,換上了幹燥的睡衣,他朝主臥走去。

可就在經過客廳的這個瞬間,他的視線無意中朝茶幾的方向瞥了一眼。

茶幾上麵放著一遝文件。

那是江喬當初簽好後放在那裏的離婚協議書,後麵實在太忙,也可能是處於其他的私心,沈隨一直沒有碰過它,而是任由它擺在那裏。

江喬。

一路上沈隨幾乎是刻意的控製自己不去想這個名字,像是人的自我保護機製,會下意識地讓人避開一些尖銳疼痛的東西。

可隻是這一瞬間,便讓他所有的克製都潰不成軍。

就像一隻被充氣到極限的氣球,細細的一根針,就能讓它轟然炸裂,炸得粉身碎骨,炸得支離破碎。

恍惚間,沈隨又回到了剛進這個新家的時候。

滿臉笑容的江喬依偎在他的懷裏,用興奮的聲音向他介紹這個家裏的一切,然後開心的說:“阿隨,這是我買的新房,我親自監工裝修的!以後這裏就是我們兩的小家啦~”

“你的生日是二月七號,所以我選了二十七樓,怎麽樣,喜不喜歡?”

沈隨問他:“你不是有恐高症嗎?”

江喬無所謂地擺手:“哎呀,無所謂的,主要是你喜歡呀!”

沈隨露出笑容,低頭親他的唇瓣:“我很喜歡,謝謝喬喬寶貝。”

江喬便對他笑,笑得眼睛都彎成了月牙。

然後他們搬進這裏,住了下來。

三年過去,這間公寓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他們留下的回憶。

廚房。

那時江喬第一次下廚,穿著圍裙在廚房裏手忙腳亂,鍋裏的魚帶著湯一蹦三尺高。最後還是沈隨幫忙收場,小少爺隻好噘著嘴沮喪的站在一邊,委屈地說:“我都是按教程來的,怎麽什麽都不一樣呢?”

沈隨一邊煎魚一邊哄他:“以後老公做飯給喬喬寶貝吃,一樣的。”

江喬便像是個小孩子一樣,立馬被他哄好了,纏在他身邊喊他老公。

浴室。

沈隨站在淋浴下,正在思考第二天的開會主題,便聽到身後玻璃門響,一隻帶著狡黠笑容的小狐狸擠進他的懷裏,聲音甜膩膩的:“老公,我幫你搓背。”

客廳。

難得的一天假日,沈隨坐在沙發上,麵前的電視放著無聊的電影,江喬枕在他的腿上,一個鏡頭閃過,江喬突然一拍大腿:“我靠,這女的不是那天何老二副駕駛座上那個嗎!”

沈隨低頭看他,江喬反應過來,討饒地笑起來:“當然,他們玩,我是不碰這些的,我心裏隻有老公!”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小虎牙在唇邊若隱若現,看起來可愛極了。

於是沈隨低頭吻他。

陽台、樓梯、書房……

每一處,每一處。

竟然全都是江喬的身影。

那些回憶如海嘯鋪天蓋地的朝沈隨襲來,而他根本無處可逃。

三年的時間,織成了細密的蛛網,將沈隨的心牢牢捆梏住。無論怎麽分離如何逃脫,都是一片血肉模糊。

原來,江喬早就融化進他的骨肉他的血液裏了。

陽台門沒有拉緊,一陣風吹進來,沈隨恍然回神,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然已經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