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黑色的麵包車在被雨水浸透了城市裏飛速穿梭,雨刷器來回擺動,發出規律的聲響。

被屏蔽了視覺,其他感官變得更為靈敏,車子似乎在某處紅綠燈前停下,江喬幾乎可以聽清車外晚歸的學生和身邊的父母聊天的聲音。

他的嘴巴被膠布死死貼住,雙手用繩子綁緊背在身後,雙腳也被牢牢捆住。他坐在後座的位置上,一左一右兩個壯漢負責看著他,不讓他有任何掙紮逃跑的可能性。

綁架了江喬的四個人顯然都是很有經驗的老手,除了幾句簡短的確認時間和路線的對話,便沒有其餘的交談。

而從這幾句隻言片語中,江喬得知,他們想要將自己帶到某座城郊外的山上,悄無聲息地解決掉。

他清楚的感覺到自己血管裏的血液瞬間變得冰涼。

江喬是不夠聰明,但也不是傻瓜,他意識到,這些人是白念找來的。

他以為白念隻是想要江家、想要沈隨,卻沒想到,他還想要他死。

是,當初是自己錯了!

可他已經奪去了他的所有,為什麽還不肯留給他一條生路?!

江喬根本沒想到白念竟然有這樣的膽量,去買凶殺人。

什麽小白花,什麽純良少爺。

他媽的根本就是個瘋子!

自己也真是個純純的蠢貨,在身邊的那麽多人,無論親友還是對手,都從未看清過他們的真實麵貌。

轟隆隆——

天空中劈下一道驚雷。

雨下的更大了。

耳邊全是雨聲,隔著車子,聽得並不真切。

江喬身體止不住地發起抖來,他竭力地活動兩隻被綁在身後的手,然而旁邊負責看著他的男人眼睛很毒,發現了他的小動作,立馬厲聲嗬斥,又將他的手綁得更緊。

如今擺在江喬麵前的似乎隻剩一條死路。

救救我。

誰都可以,快來救救我。

可有誰會來救他呢?

眼前掠過一張張熟悉的麵孔,江喬卻發現,沒有一個人可以給他提供庇佑。

他活了二十多年,好像活到了狗肚子裏去。

刷拉拉。

車輪在積滿雨水的道路上行駛。

車裏的空氣又濕又悶,有很濃的煙臭味。

不知過了多久,其他車輛經過的聲音逐漸消失了,車子一拐,似乎駛上了哪條偏僻的小路,車輛開始劇烈顛簸起來,還時不時就轉個彎。

江喬被顛的想吐。

好在這段小路並不很長,很快,車子便在一個拐彎後,駛上了平整的大路。

不過是一個上坡。

且一直在往上,好似沒有盡頭。

拐彎,上坡,拐彎,上坡……

江喬心一點點冷下去,恐懼在他的大腦中漫延。

這是上山的公路才會有的路況。

他是真的要死了。

而死亡對一個前半生幾乎完全順風順水,不知人間疾苦,不知壓力為何物的二十三歲青年來說,實在太陌生了。

陌生到江喬從未想過它會真的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之中。

以至於江喬恐懼之餘,隻有一種深深的迷茫。

他在這世間竟再找不到一個會因為他的死亡而牽掛著他的人,江喬甚至覺得,死了好像也無所謂了。

可那種人類求生的本能又在他的心底如同一簇明亮的火苗燃燒著,與他的消極情緒做抵抗。

他的靈魂好似分裂,矛盾的呐喊一左一右,令他徹底陷入混亂。

又過去一段時間。

前座的車窗打開,雨聲更大。

雨水瞬間砸進車裏,由前座殃及到了後座。

江喬聽見坐在自己旁邊的男人抱怨道:“哎哎哎,開什麽窗啊,這麽大個雨。”

司機笑道:“扔個煙頭,他媽的,之前剛去加油站倒的煙灰缸,這會兒又滿了。”

“正常。”副駕駛的男人開口:“畢竟是個大單子,這麽多錢都不知道怎麽花了。”

司機道:“花不完給老子花。”說著,側頭看了眼中間已經爆滿的煙灰缸,頓了下,伸出手去想要將煙灰缸裏的煙頭也全部從車窗倒出去。

然而就是這一刻的低頭,一陣耀目到幾乎讓人失去所有視物能力的白光毫無征兆地自前方亮起。

拐角處竟然駛出了一輛開著遠光燈的大貨車。

江喬隻聽到坐在身邊的男人發出一聲短促又尖銳的,像是女人一樣的尖叫聲:“看前麵!”

緊接著,一聲轟然的、足以掩蓋去世間所有、包括這永無止息的雨聲的巨響。

劇烈的耳鳴後,江喬在猛烈的撞擊中失去了意識。

--

雨還在下。

時鍾已經指向十二點,而江氏頂層的總經理辦公室依舊燈火通明。

沈隨坐在辦公桌前,認真翻看著秘書下午時送上來的文件。又批閱完一份後,他放下鋼筆,揉了揉眉心。

他平時的工作效率沒這麽低,隻是今天例外。

大約是受昨天的事情影響,就連今天的晨間例會,沈隨都漏聽了好幾次匯報。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他想要靜心,但昨晚的一幕幕卻總不受控製地襲上他的腦海。

江喬背過身,打著傘,頭也不回的走進雨裏。

於是沈隨開始後悔,自己的那句“再見”是否說的太傷人太決絕。

正如江喬所言,如果自己不能帶他回家,就不該再給他任何的溫柔,任何的關心與疼愛。

可三年來,那些事幾乎已經成為刻在了沈隨骨子裏的,可悲的本能。

拿起放在桌上的煙盒,沈隨咬了一根在唇間,點了火。

落地窗外,浸泡在雨水中的夜景也慢慢變得單調蕭索,隻剩幾家會開到淩晨的酒吧會所還亮著晃目的霓虹燈。

城市褪去了白日的繁忙與喧囂,安靜下來,在這無人又靜謐的雨夜裏,沈隨的偽裝也鬆懈了,他麵無表情地靠在皮椅上,夾著香煙,吞雲吐霧,一邊看遠處隱匿在黑暗中城市的輪廓,一邊整理心裏雜亂的思緒。

實在太不像自己了。

哪怕三年前白念毫無理由的分手,飛往國外了無音訊,沈隨都沒這麽心神不寧過。

那時的自己是怎麽度過的來著?

對了,那場初次見麵的酒宴上,他與漂亮又驕傲的小少爺接了好幾個纏綿的吻,然後小少爺抱著自己的脖子,用甜絲絲的語氣說:“沈隨,我喜歡你,我們交往吧。”

沈隨腦子裏一瞬間冒出了許多念頭。

與江家小少爺交往能帶來的巨大利益,平步青雲光明一片的前景,金錢、權利……

還有懷裏帶著微微酒氣的小狐狸,嘴唇的味道真的很甜很甜。

於是沈隨隻是裝模作樣地和江喬玩了一段時間的曖昧,他們便正式地成了交往關係。

他很清楚,這些頂級的富家公子哥對於愛情這種東西,無一例外都是抱著玩票的心態,今天對這個海誓山盟,明天就能對著另一個人愛死愛活。

到了那個階層那個高度,人的真心會變得很寶貴,寶貴到沒一個人願意掏出來。

卻也很低廉,低廉到若是誰掏出火熱滾燙的真心來,都會遭到恥笑。

因此盡管江喬總一副情深意重的樣子,沈隨也從未當真過,隻將這當做一場交易,盡可能地從江喬身上得到更多的裏衣

江喬是個被寵壞了的小孩兒,沈隨對他上不上心,他自有一套評判的標準。

他愛沈隨,所以沈隨想要什麽,他都可以給。豪車豪宅,股份職位,全都沒問題,但前提是,沈隨必須也對他認真,對他好。

沈隨還記得他們剛交往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雨天,江喬突然說他身體不舒服,要他趕緊去“紫月”接他回家。

沈隨當時剛入職江氏,還在處理上一任留下來的爛攤子,忙的頭暈眼花。那天剛好有點發燒,又沒帶傘,但接到江喬的電話後,他還是馬不停蹄地去了。

誰知進了紫月,沈隨才發現這不過隻是小少爺的一個惡作劇。

他渾身上下淋得像個落湯雞,拖著生病的身體走進燈光炫目的包廂,迎接他的卻是江喬惡作劇得逞的笑容,還有他的好友們嘲笑不屑的打量目光。

緊接著便是此起彼伏的打趣聲。

沈隨在那瞬間突然覺得煩躁又無力。

他靠著包廂的門,扶著額頭,有一瞬間他真的不想再這樣下去,想要放棄一切,和江喬斷掉所有關係。

可理智和野心又讓他忍了下來。

江喬看出了他臉色難看,後知後覺地製止了其他人,跟著沈隨回了家。

車上,他絮絮叨叨的說話,好像是在道歉,又好像是在推卸責任。沈隨開著車,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回到家,他果不其然發了燒。

然而根本不能指望世事不知的小少爺能照顧他,事實上,江喬根本沒發現沈隨生病了,隻當他是不願理自己。江喬不知道怎麽哄人,又喝了酒,幹脆就睡了。

沈隨爬起來吐了一趟,燒水吃了藥,躺了一晚上,第二天才好了一點。

不過,這種事也就隻發生了那一次。卻不知是江喬刻意避免了,還是其他什麽。

沈隨不知道江喬對自己的興趣會維持多久,因此隻能盡可能的去積攢經驗、拓展人脈。

有時候他都覺得江喬該對自己膩了,可小少爺卻好像一隻永不會失去熱情的小獸,動用各種方法,要沈隨寵著自己,要沈隨記住他所有的喜好和厭惡的東西,要沈隨幫自己開車門,然後抱著自己回家。

有天晚上,江喬一反常態,不僅不纏著沈隨,還回避沈隨的視線,不敢看他。

於是沈隨想,這段關係總算要結束了。

誰知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那天,漂亮的小少爺紅著臉,眼神閃躲著拿出了一枚絨布戒指盒。

裏麵是兩枚鑲鑽銀戒。

他說:“沈隨,我們結婚吧。”

那一刻,望向江喬的沈隨心裏竟沒有利益的算盤,隻有麵前的人。

一年,兩年,三年。

他們結了婚,然後有了自己的家。

江喬很笨,很蠢,是個沒有頭腦,成天隻會花天酒地的富家少爺。

而且他很作,占有欲很強,是個醋包,連自己和朋友走近些都要被他抓住咬一頓。

可沈隨也很清楚,江喬是真的愛著自己。

那份愛與其他人的不同,天生便隻有愛與死兩個極端的選項,赤誠而純淨,不含一絲雜質。

——“沈隨,我是不是對你很不好?”

江喬如同呢喃一般的細語再度浮現於沈隨耳畔。

其實他那天的回答並沒有撒謊。

或許一開始真的是很不好的。

可後來也是真的很好。

以至於沈隨有時甚至覺得,自己這輩子或許都不可能再得到一份像這樣的情感了。

可最後,他還是選擇了金錢與權利。

倒是挺不忘初心的。

不過……

不過,等自己脫離江氏的掌控以後,或許可以把江喬找回來。

沈隨終於正視了一次自己的情感,他意識到,自己也有點放不下江喬。

將煙蒂按滅在煙灰缸內,沈隨看著麵前亮著光的電腦屏幕,上麵顯示有新的工作郵件。

右下角彈出新聞窗口,三十分鍾前,北盤山公路發生一起車禍,造成六人死亡。

他看都沒看一眼,直接點了叉,然後繼續處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