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落水事件後,我很少再見到司城,偶爾見次麵,他也隻翻著眼皮不屑地看我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我身體沒什麽大問題,沒多久就出了院,可惜的是,手機進水光榮退休了,我暫時進入了失聯狀態。天氣越來越熱,熱到什麽程度呢?這麽說吧,往地上“啪嗒”扔個雞蛋,十秒鍾就能煎成荷包蛋。
放暑假後,留校的學生不多。在一個傍晚,吃完一大碗酸辣粉後,宮傑騎著自行車送我和笑笑回家。
“你這樣每天多騎半個小時車,沒關係嗎?”我坐在自行車後座,小心翼翼地問宮傑。
宮傑笑了笑,說道:“不礙事,權當鍛煉身體。”
自行車一個轉彎,拐進小巷子裏。巷子裏白胡子一大把的老爺爺吆喝著“賣糖葫蘆”,我坐在宮傑的自行車後座,聽著耳機裏周傑倫老掉牙的歌曲《不能說的秘密》。
這個溫柔的少年,此刻就在我麵前,我跟他一夕之間仿佛成了親密無間的朋友。
一切美好得有些過分,以至於吳大伯出現的時候,我因他破壞了這和諧的畫麵,心裏還有點兒不痛快。
七裏牌車站,第三個巷子口,離我家十五分鍾車程的站牌旁。
宮傑的自行車剛露麵,報刊亭的吳大伯就看到了車後座上的我,連忙朝我擺手。我擔心他看到我坐男生的車回家,會跟左鄰右舍咬耳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低著頭,裝作沒看見,想蒙混過去。
“顧家丫頭!等等啊。”吳大伯半路殺出,虎軀一躍,忽然拽住宮傑的自行車車把手。
幸虧宮傑機靈,看到有人衝出來,立刻將刹車捏得死死的,刺耳的聲音響起,自行車輪胎在路上劃出一道黑色長痕,倏地停住,我條件反射地抓住宮傑的衣服,避免被甩下去。
我因擔心,稍有責備地開口:“吳大伯,您這麽貿然衝過來,太危險了。”
吳大伯用一種看毛頭小子開飛車的眼神瞪著宮傑,然後扭頭對我說道:“丫頭,你奶奶生病住院了,街坊鄰居打你電話全打不通,都快急死了,你說你放暑假,不盡快回……”
吳大伯的嘴唇一張一合,像缺水的魚不住地吐著泡泡。
我呆呆地聽著,腦袋一片空白。再後來,我是被宮傑喊回神來的。
宮傑一臉“你沒事吧”的表情看著我,臉上全是擔憂。我一時沒有說話,幾秒的安靜後,我想回答一句“沒事”寬慰他,一開口卻變成了嗚咽:“宮傑,快送我去醫院。”
先是笑笑生病,然後我意外落水,現在奶奶生病住院,我最近好像跟醫院很有緣。可這該死的緣分,我一點兒都不想沾惹,它沉重得讓我快喘不過氣來。
奶奶的情況並不樂觀,時常昏迷,短短一個禮拜,已經被搶救了好幾次。看著她身上插著大大小小的管子,皺巴巴的臉上瘦得沒半兩肉,我的心裏像塞了一團棉花,堵得難受。
奶奶醒來後的第二個星期,偌大的病房內充斥著濃濃的消毒水味道,熟悉又討厭的味道。醫院的夥食寡淡無味,奶奶說想吃家裏的菜,我二話不說,答應以後每天給她送飯菜。
廚房內油煙滾滾,我穿著被火花燒出幾個小洞的圍裙,站在煤氣灶前,將鍋抖得像個篩子。
“喀喀喀——”我手忙腳亂地關火,開油煙機。
“別把房子燒了。”宮傑歎道,靠在門邊看我,幾次想來幫忙,我都直接拒絕了。
我想,什麽樣的難事都比不上炒菜來得慘烈吧?
從小奶奶將我拉扯大,老太太苦了一輩子,沒享過福,現在她有需求,我親手做幾個菜,天經地義,我不想外人插手。
“呼——大功告成。”我感慨道。
半個小時後,我將三個白瓷盤子擺上桌。宮傑咽了咽口水,每樣嚐了一下,然後一臉同情地看著我。
我說:“有話直說,我不介意。”
“嗯,那我就直言不諱了。茄子放多了鹽,紅燒魚燒焦了,麻婆豆腐太老,我的評價是——全不合格。”宮傑如是說道。
“那怎麽辦?連你都嫌棄,我奶奶很挑食,這種水平的話,她根本不會動筷子。”我解下圍裙,發泄般地把它揉成一團,扔在餐桌上。
宮傑輕笑,拾起那件圍裙:“別怕,我幫你。”說完,他轉身走進了廚房,留下目瞪口呆的我。
安靜的屋內,隻聽見鍋鏟翻動的聲音,隻聞到植物油的味道。我看著那個高大削瘦的背影,他正聚精會神賣力地炒著菜,動作自然一氣嗬成,就像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一樣。我愣愣地看著,鼻子忽然就酸了。
最後一道糖醋排骨出鍋時,我細心地注意到,宮傑的手臂上被油濺出了好幾個紅印。覺察到我的目光,他連忙將袖子放下來,不好意思地解釋:“廚藝還不到家,火候沒掌握好,所以油濺出來了,下次我會多注意的。”
這個傻瓜還在責怪自己廚藝不精。
我心不在焉地點頭,心亂如麻。說實話,宮傑自從認識我以來,就沒碰到過好事,不是被笑笑撓,就是被我意外失足嚇到,現在幫我炒菜又掛彩,我心裏過意不去,又死鴨子嘴硬,說不出矯情的話。
顧也涼啊顧也涼,你還真是掃把星轉世,不過,你轉世能遇到宮傑,似乎走了狗屎運。
連續好幾天都熱得要命。我怕熱,套上防曬衣,戴上帽子,關好門打算出發,從客廳的玻璃窗向下望去,宮傑踏著自行車,一腳著地,在外麵等候已久。
我鎖好門,一陣風似的跑下樓。
看到我出來,宮傑一個漂亮的掉頭,微笑地看著我。隔壁陽台上,笑笑懶洋洋地趴在橫木上,敷衍地叫了幾聲,算打招呼。
宮傑抬頭看著陽台,關心地問我:“笑笑生病好了嗎?”
我一臉驕傲地說:“早就好了,那段時間為了它,我跑醫院都快跑斷腿。現在忙,暫時寄放在鄰居家。”
“這樣啊。”宮傑淡淡地應了一句,開玩笑道,“現在我每天專職接送你,放心,不會斷腿的。”
這是一個有利於降溫的冷笑話,我看著他,“嗬嗬”笑了笑。
“走吧。”我“嗖”地跳上自行車後座。
兩個多星期以來,宮傑一直陪我做好飯菜,用自行車送我去醫院。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奶奶老是把他認成司城。
傍晚的時候,推門進病房,奶奶正戴著老花鏡在看書。我抽過她的書,佯裝責怪:“醫生說了要多休息,您別太累了,這書以後看。”
奶奶像個小孩一樣撇嘴,一抬頭正看見在盛湯的宮傑,她笑眯眯地招手:“城城總算過來了啊,這幾天不見,老太婆那個想喲,快過來,讓奶奶看看。”
我跟宮傑麵麵相覷,這是什麽情況?我奶奶眼神不好,但是還不至於到這地步吧。還有,城城是誰?難道是司城?沒道理呀,奶奶怎麽會認識司城?
“奶奶,那是宮傑。”我握住她的手,像牛皮糖一樣黏著她,“宮傑是小涼的朋友,常常和小涼一起來看您的。奶奶,你口中的城城是誰呀?”
奶奶伸出一根手指頭使勁戳著我的額頭:“胡說八道,他就是城城,你個死丫頭,別想糊弄我。城城每天都會過來跟我講笑話的,說什麽他是城市司機,公交為民,照顧我老太婆理所當然。”
果然是司城。我抱著頭躲開奶奶的“一陽指”,一邊閃一邊說:“好好好,他就是城城,城城就是他,您最大,您說的都有道理。”
“奶奶,我是城城。”宮傑將錯就錯地說道。
“這還差不多。”奶奶終於笑起來,繼續看著宮傑,和藹地說,“城城啊,我想喝粥,你喂我好不好?”
“噗——”我沒出息地笑出聲,屁股立馬被拍了一巴掌:“死丫頭,你出去給我打水,我口渴。”
“我才是您的孫女。”我不滿地嘟囔著,拿起熱水壺,宮傑微笑地看著我,示意奶奶交給他了。
我重重地哼了一聲,拿起水壺走出門。
(2)
為了方便奶奶治療,我特意選擇了偏僻的病房。
長長的走廊上,空****,冷冷清清,正是晚飯時分,醫院工作人員大部分去食堂吃飯了,平日來往的人像蒸發掉的水珠,全部消失不見。
我走著走著,看到拐角處一個人走過來,但他很快又轉身往回走。呃?怎麽感覺那人有點兒眼熟?
終於發現了端倪。
我小跑幾步,沒好氣地喊一句:“司城,站住!”
聽到這句話,司城站住,撐在欄杆上做了一個俯臥撐,掩飾他的尷尬。他扭頭,吹了聲口哨,朝我咧嘴一笑:“顧也涼,世界好小啊。”
我看著麵前這個男生,足足一米八的個頭,不胖不瘦,眼珠子賊亮,抄著雙手,故意抖著腿,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走近,仰起頭無所畏懼地看著他,問道:“上回摔壞了腦子,看樣子好了?”
司城不由得笑了笑,用手拂開劉海兒,開口道:“啊?沒好啊,我今天恰好來複診。真是巧啊,又碰到了你,要我說,這就是孽緣,這就是命中注定。”
我盯著窗台上那一罐被報紙胡亂蓋住隱藏不成功的正宗王牌烏雞湯,手一指,說道:“喝這麽補的東西,不怕流鼻血嗎?”
“關你屁事,我樂意。”司城臉朝上,鼻孔朝天。
我問:“你是不是看過我奶奶?”
“不關你的事。”司城繼續抖腿嘚瑟。
我接著問:“奶奶這幾天心情很好,拜你所賜吧?”
“說了不關你的事。”司城的腿抖得更厲害了,脖子和下巴快仰成了一條直線。
我問:“你脖子不酸嗎?”
“是挺酸的。”司城慢慢地低下頭,左右扭了扭,活動了一下脖子。
“這幾天麻煩你了。”我盯著眼神四處瞟就是不敢看我的司城,由衷地說道。
“麻不麻煩是我的事,跟你有關嗎?”司城“嘁”了一聲,斜著眼睛俯視著我。
毒舌的討厭鬼!
我氣噎,心裏卻莫名湧出一絲暖流。
“反正謝謝你。還有,雞湯你送去,我當作沒看見。”我怕再跟他交流下去會吐血身亡,匆匆說完,往茶水間方向走去。
司城對著我的背影,送了我一個男高音變奏版的“哼”聲。
我背對他笑了笑。
這個司城,總是讓人猜不透呢。
奶奶住院的這段日子,我也沒有管司城。他總是會趁我不在醫院的時候偷偷去看望奶奶,我也沒有直言拆穿他。
轉眼半個月過去,我正在上課,忽然接到醫生的電話,通知我盡快趕到醫院,說我奶奶的情況很不妙。
我在出租車上,設想過千萬個好的結果,但還是抑製不住湧上心頭的恐懼感。我慌忙拿出手機給宮傑打了電話,讓他趕緊到醫院來。
奔赴到醫院的時候,在我麵前是三個大大的紅字——“搶救室”。搶救室?怎麽會是搶救室?奶奶昨天明明還和我跟宮傑有說有笑的,今天怎麽會忽然進了搶救室呢?
我趴在門口,努力地往裏麵張望,想探取一點兒信息。
“也涼!”身後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宮傑氣喘籲籲地一手撐在門上,低頭看著我。
“宮傑……”我吸了吸鼻子,心頭無比酸澀。
“沒事的,別擔心,往好的方麵想。”宮傑抓住我的肩膀,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來平複我的心情。
我抽泣著,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宮傑,如果奶奶出了什麽事,我真的……我……你知道嗎?從我念書以來我一直住在學校,我太少照顧她了,她還是一個老人。我照顧笑笑的時間都比照顧奶奶的多,宮傑,我真的覺得自己不是個好人……我好害怕。”
宮傑努力指引我深呼吸,替我擦去臉上的眼淚,說:“別說胡話,事情還沒有壞到這個地步呢,不許說胡話,知道嗎?”
我乖乖地點了點頭。十分鍾後,護士打開門,徑直走了出去,我透過門縫,看見醫生將白色的布蓋在了奶奶的頭上。
我靠在牆上,不住地咬著自己的拳頭,用力咬著。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一定是夢!我蹲在地上,沒有號啕大哭,把全部的眼淚和悲傷都吞進了肚子裏。
身後的門沉重地關上,一切仿佛沒有發生過,可是他們不知道,就在白布蒙上奶奶的一刹那,我的心仿佛被利器戳穿,心髒最深的地方被戳出了一個巨洞,冷風灌進來,冰碴塞進來,疼,真疼。
醫生還在我耳旁說著老掉牙的安慰的話,那語速和熟練度,讓我不禁想到,這樣的生死戲碼,在他們的職業生涯中已經上演了無數遍。
正是因為習以為常,才會那麽淡定自若。
我機械地拿出手機,撥通了爸爸的電話。電話另一頭傳來爸爸的聲音,我一張嘴,才發現嗓子啞到說不出半句話來。頓了頓,我對著手機,乞求道:“爸,我求您,您回來好不好……”
爸爸在那邊說了什麽,我不知道,我聽不清楚。我緩緩站起來,感覺四周靜得可怕,我不想要這樣的,不想的。
就在我沉浸在無盡的寒冷中時,突然身上一暖,宮傑將我擁進懷中。
他低下頭,輕聲說:“想哭就哭吧,我在。”
然後,我的眼淚泛濫成災。
我已經不想去知道未來的事,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想以後怎麽辦,我隻知道,現在我難受,我想哭,我很痛苦。在這之前,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比打針吃藥更令人撕心裂肺的事。
我哭夠了,哭累了,才小心翼翼地抬頭看宮傑:“不好意思,我把你的衣服都弄髒了。”
宮傑低頭一看,可不是,白淨的襯衫上麵被我哭花了一大片。
宮傑有潔癖,看到衣服這麽髒,穿著它得有多難受。我腦海中忽然閃現這個念頭。
我還在發愣,宮傑輕輕拍了拍我的後背,安慰道:“沒事,髒了可以洗。”
我還想開口說話,一張嘴,看到宮傑身後不遠處的人,一肚子話都說不出口了。
離我幾米遠的地方,司城像根挺拔的柱子,直勾勾地看著我,臉色難看得像我欠了他幾百萬。
我看到司城走過來,眸子亮晶晶的,跟用水洗過的黑葡萄似的。
司城說:“人都要死的,顧也涼,你想開點兒。”
不要臉,幼稚,搗蛋,這是我對司城的第一印象。
聰明,高傲,善良,這是我對司城的第二印象。
然而,我現在對他的第三印象是,惡劣,渾蛋,冷漠。
我恨不得掐死他,他話裏意思是我奶奶死了是應該的,是嗎?
我冷笑著問道:“是嗎?”
宮傑沒說話,隻是摟著我,用手拍我的後背給我順氣。
司城看向宮傑,又看向我,不由得皺眉,有點兒煩躁地說道:“我說錯了嗎?人死不能複生,你要接受現實!”
看著司城滿臉的煩躁,我想我當時一定是被悲痛衝昏了頭腦,我比他更加煩躁:“少說廢話!去世的又不是你奶奶,你當然不傷心!人都要死的,你怎麽不去死?”
最後一句是衝著司城吼的。
司城全身戰栗了一下,隨後我看到穿得像花蝴蝶一樣的秋小淩也趕了過來,他們兩個應該是一起來的,隻是司城快了一步。
司城怒了,上前說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我不甘心地大喊:“說誰是狗?姓司的,我告訴你,我忍你很久了!”說著,我想掙開宮傑,宮傑連忙抓住我,將我往後麵拉。
司城不甘心地叫道:“我說的就是你,怎麽樣?有本事別躲人家後麵啊,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哭鼻子的模樣,還真是難得一見。”
我又氣又急,憋得滿臉通紅,指著他大罵:“王八蛋!再說一次試試!”
“你不堪一擊,玻璃心!”司城不服氣地反駁。
我大叫:“你給我滾!滾啊!”
司城表情扭曲,滿眼通紅,像隻受傷的豹子,他陰沉地笑,那樣子像要衝過來打我,秋小淩立刻從後麵抱住他的腰,急切地喊道:“小城,我們回去,別吵了——”
“你給我安靜點兒!”司城扭頭吼秋小淩,秋小淩嚇得不敢出聲,可憐兮兮地望著他。
“吵什麽吵?這裏是醫院,不是你們家!”給我奶奶做手術的醫生從病房裏走出來,臉上神色不太好。
司城咬牙切齒地瞪著宮傑,然後憤然離開了。秋小淩看了我一眼,追了上去。
宮傑一邊安慰著情緒有些激動的我,一邊跟醫生賠禮道歉。
我的視線瞬間模糊了,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著轉兒,我問:“宮傑,司城是不是特意過來羞辱我的?奶奶去世,我已經很難過了,為什麽他還要說那樣的話?我到底什麽地方對不起他了,你告訴我,我可以改的,真的可以改的……”
宮傑的雙手撫上我的臉龐,幫我擦拭掉臉上的淚水,說:“別哭了,我們回去吧,回家。”
家?我的家在哪裏?
那天下了一場大雨,燥熱的氣息被雨水衝走。可它能衝走已經發生過的不愉快嗎?不能,所有發生過的事情就像一根針一樣狠狠地紮在我的心裏,傷口會愈合,疼痛卻永遠忘不了。
那一天,我失去了生命中最愛的奶奶。
那一天,我跟司城這兩顆軌道不同的星球,終於鬧得相撞、爆炸、粉身碎骨。
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我永遠都忘不掉。
那段時間,生活忽然成了一團糨糊。
爸爸從遙遠的地方回來,處理了後事又離開。
我站在馬路邊,朝著那個像山一樣的男人笑著揮了揮手,說:“爸爸,再見。”
男人夾著公文包穿過馬路,走過人行道,鑽進出租車裏,同樣笑著朝我揮手:“小涼,爸爸工作忙,奶奶的事,你要調整好心態。還有,你要認真讀書。”
我盯著他冒出幾撮白發的鬢角,笑得很輕鬆,說“我會的”。
出租車漸漸遠去,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眼淚忽然就下來了。
我想,我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馬路上人來人往,我用力揉了揉眼睛,捏緊雙拳,仰頭眺望天空,逼回沒出息的眼淚。
馬路對麵,宮傑抱著兩瓶礦泉水,一言不發地看著我。
我朝他笑,他穿過喧囂和擁擠的人群,安靜地站在我麵前,將水遞給我。
他說:“也涼,你是不是很難過?”
我接過水,搖搖頭,微笑著說:“是的,南極冰山融化了,企鵝無家可歸,真讓人難過。”
宮傑擰開瓶蓋,將水遞給我,接過我手中的那瓶水,點了點頭。
我仰起頭,牛飲地灌下大半瓶,失望地說:“可惜不是酒,好想喝酒。”
我跟宮傑說,我忽然想起小的時候了,爸爸帶我去遊樂場,為了讓我看到馬戲團表演,他擠在人群中,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那天的表演可真好看啊,我一輩子都記得,是不是童年都這樣美好?
長大這麽多傷心的事,那為什麽我們總是渴望長大呢?
人行道上的綠燈亮起時,宮傑對我說:“也涼,我們去喝酒吧。”
我木然地看著他,不相信這句話出自這個好學生之口。
一輛出租車被宮傑攔了下來,他不由分說地將我一把塞進車內,然後坐了上來,跟司機說了地址。
(3)
記得我第一次喝酒是因為好奇。
五歲那年,媽媽跟著別的男人走了,五十幾平方米的小房子裏,昏黃的燈光下,爸爸醉倒在一堆酒瓶子裏。我當時年紀小,不懂悲傷和離別,也不知道媽媽從此不會再回來了。我蹲在爸爸麵前,拿起那剩下的半瓶啤酒,研究了半天,最後一口喝了個底朝天。
那次我睡了一天,醒來後看到爸爸自責的樣子。從那以後,家裏沒有出現過酒。我想,其實他是個負責的好爸爸,如果工作沒我重要的話。
北新路走了一段,車子停了下來,宮傑說:“到了。”說完,他付錢下車,我“啪”地關上車門。
昏暗的燈光下,男男女女扭得像沒有骨頭的蛇,我看著那一張張瘋狂的臉,覺得他們有病。
宮傑買了兩瓶青島啤酒,提議說不醉不歸,我開了一瓶,灌了一口酒,打了一個響嗝。
我剛打完嗝,宮傑輕笑起來。
我瞪他:“笑什麽?這是正常的生理現象。”
宮傑舉起雙手認輸,五光十色的燈光裏,宮傑搖晃著酒杯,老氣橫秋地說:“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開開心心又是一天。”
我舉著酒杯,皺眉道:“一點兒也不好喝,花錢買罪受。”
“那走吧,不喝了。”宮傑奪過我的杯子,放在吧台上,起身對我說:“我們去吃東西,我請客。”
我懷疑宮傑腦子進了水,太反常了。
“你沒事吧?”我麵對著宮傑,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
宮傑笑著說:“你猜。”
他還有這麽幽默的一麵,我大跌眼鏡。
“猜不著,泡吧沒意思,我們走。”我撐著吧台,轉身往外走,宮傑跟了上來。
出了酒吧,我們倆在大街上閑逛。不知怎的,我特想吃辣的,要那種變態辣,找了許久,我好不容易看到一家川味冒菜館。
我拿著大口碗,挑著各色肉,宮傑跟在我後頭,我扭頭問他:“你吃什麽?”
宮傑指了指萵筍葉和娃娃菜。
鬧鬧哄哄的館子裏,我玩弄著桌上的筷子,宮傑給我倒好茶水,輕輕推到我麵前。
“謝謝。”我說。
宮傑發笑:“每次都這麽見外,不用謝,顧同學。”
這家川味館上菜很快,十分鍾後,一個瘦得跟竹竿一樣的服務員端著一盆色香味俱全的冒菜上來。
香味襲鼻,我猛地回神:“別客氣。”我說完拿起筷子,低頭急匆匆吃起來,恨不得將它們全裝進肚裏。化悲憤為食欲,我一直信奉這句話。
我發現宮傑一直看著我吃,於是用筷子敲了敲碗口,提醒他:“你吃呀,看著我幹嗎?”
宮傑夾了一片青菜,慢悠悠吃進嘴裏。
“吃得這麽斯文。”我嘟囔一句,不理他,繼續大快朵頤。
宮傑吃了幾筷子素菜後,放下筷子,耐心地等著我吃完。
我嚼著牛肉,疑惑地望著他,他說:“我不習慣吃辣,吃完我送你回家。”
“哦,謝謝……”
這世界上可能每個人都有傷心事,失戀、丟工作、生病、去世,每一次你都無力改變,可是在你無助想要宣泄時,有那麽一個人陪著你。
有一個人陪你傷心難過,他懂你所有的情緒,多好。
宮傑,我認識你真好。
有些直戳內心的事不是忘記了,而是選擇不去記起。
奶奶走後,我跟笑笑相依為命,雖說淒涼了點兒,但日子還是要過的。
當初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淡了。
看到我精神狀態變好,宮傑放心了,我想著他一個暑假基本把時間耗在了我身上,幹脆揚著掃帚將他趕了出去。
一天,我睡到日上三竿起床,迷迷糊糊地看到日曆上畫著幾個紅圈圈,寫著:林悅悅的生日、開學日期。
我打了一個哈欠,抓了抓頭發,往衛生間走去。我洗漱完出來,神清氣爽,順手將一根玉米扔進微波爐。
笑笑叫個不停,興許餓了,我翻出小魚幹和罐頭,將它們按分量攪拌好,放在笑笑腳邊。
我蜷縮在沙發上,給林悅悅打電話,窗外一群麻雀“蹭”地撲向天空。
“林悅悅,生日快樂。”我笑著說道。
電話那端很嘈雜,林悅悅大喊大叫:“顧也涼,什麽?聽不清啊!我在KTV呢。”
“你先玩吧,玩得開心點兒。”
奶奶去世的事,她並不清楚,我也沒打算告訴她。
電話那頭安靜下來了,看來是換了地方,林悅悅說道:“開學時我要向你宣布一件大喜事!現在先賣個關子,不告訴你。我今天和一幫朋友在唱歌,可惜你不在,涼涼,我好想你啊。你在家要乖乖聽話,好好吃飯、睡覺、磨牙、打嗝、放屁,一定要養得白白胖胖的哦。”
我就知道,林悅悅的能量還是這麽爆滿,看到她過得無憂無慮,我很替她高興。
選擇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失去了親人,我還有朋友。
“悅悅,記得別玩太瘋,注意安全。”我叮囑道。
“知道啦,啊,有人在叫我,我先掛了。”說完,林悅悅急匆匆地掛斷了電話。
廚房裏微波爐發出“嘀嘀”的警示聲,我放下手機,轉身去關開關,取出玉米來。
表麵烤焦了,一粒粒的,像抹了黑灰,我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我懶懶地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啃著玉米棒子,看到茶幾上的一次性茶杯,想起陽台的花還沒澆水。我從沙發上下來,光著腳,從角落裏拎起水壺去陽台。
我哼著歌,灑著水,聽見下麵有小孩在嬉笑打鬧,我正要探頭去看,一眼瞥見屋子周邊的空地上開了成片的薰衣草。
好漂亮!
魅惑的紫,美得有點兒沒天理,一簇簇的花朵如柔軟的波浪,在風中搖擺滾動。
誰這麽浪漫,這麽有心,種了一片薰衣草?
大二開學第一天,我就聽到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林悅悅成了周子揚的女朋友。
西街奶茶店裏,我盯著林悅悅,她滿臉掩藏不住的喜悅,笑看著我。
“什麽時候的事?”我平靜地問道。
林悅悅說道:“就是暑假啊,我憑借著死皮賴臉、堅韌不拔、披荊斬棘的精神和毅力,成功俘獲了周子揚的‘芳心’,一躍而上,成為了他的正牌女朋友。”
我拍了拍林悅悅的肩膀,用壯士扼腕的語氣說道:“悅悅,這周子揚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你別一條道走到黑,現在你任性,以後有得你哭。”
“不會啊,他除了花心,風流債有點兒多,好像沒別的缺點了。”林悅悅天真地看著我。
“你是不是蠢?”我一口巧克力奶茶差點兒噴在她臉上。
林悅悅低下頭,像個小媳婦似的搓著衣角,小聲反駁:“也不算特別蠢吧,一點點……”
我一巴掌拍在她頭上,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人蠢不能怪社會,你好自為之吧。”
林悅悅欣喜地湊了過來,忙問:“你不怪我?”
“怪你有用嗎?”
林悅悅老實回答:“沒用。”
“這不就結了?”我冷冷地說道。
林悅悅充滿歉意地看著我,挽著我的胳膊,討好地說:“大不了人家請你吃飯賠罪嘛,你想吃什麽盡管點,我保證眼睛都不眨一下。”說著,她還舉起了手。
“成交。”我對著她的掌心擊了一下掌。
“你這個人……”林悅悅抱怨道,氣得直咬牙。
我忍不住安慰她,微笑道:“不接受誇獎,聽得太多,膩了。”
和林悅悅分別後,我打包了三杯檸檬水,慢悠悠地朝學校走去。
三十分鍾後,我站在宿舍的陽台上,伸出雙手,說道:“新的一學期,新的開始,顧也涼,加油。”
一隻臭襪子拋到我的腳邊,我皺眉詢問:“誰的?”
宿舍內,紅姐的泡麵咬到一半,指向小野,雅雅拿著眼鏡盒指著小野,小野則豎起兩手中指,分別指向紅姐和雅雅。
犯罪現場如此清晰明了。
我徑直走到小野麵前,五指成爪,毫不留情地將她的頭扣進了枕頭裏,提醒道:“這次是‘按頭殺’,下次是‘檀香刑’。”
小野嗚嗚亂叫,伸手胡亂一抓,我躲開她的手,放過她。
紅姐將泡麵“哧溜哧溜”吃得很有節奏,她喝光湯,佩服地看著我,說道:“涼涼,你還愛看莫言?不錯呀。”
我說:“嗯,我喜歡他的名字勝過他的書。”
“啊?”紅姐徹底摸不著頭腦,瞪大眼睛看著我,“什麽意思啊?”
我微笑道:“意思就是別說話,閉嘴。”
學校生活步入正軌後,我開始重操偉大的舊業——擺地攤。
笑笑黏我,我每天將它裝進包裏,留個嚴肅的貓頭露在外麵,方便透氣。
原想著開學了,學生們腰包肥了,會有更多的人來買東西,事實證明,僅僅是我想得美。
“喵——”
一聲男女不分的怪叫在我身後響起,我感到毛骨悚然,扭過頭,隻見笑笑頂著一張無辜的臉看著我。肇事者拎著笑笑,怪叫道:“顧也涼,我是笑笑,我是代替司城來向你道歉的,喵——”
司城躲在貓後麵,捏著鼻子,叫得像一隻公雞:“你還在怪我嗎?對不起,我錯了,你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跟我這種刁民計較。我說……阿嚏——”
一個清脆響亮的噴嚏嚇了笑笑一跳。
我抱過笑笑,將它放在地上,看著司城:“說人話。”
司城不敢看我,眨眨眼,撓了撓頭,嘿嘿直笑。
他閉上眼睛,一副任君宰殺的模樣,沒底氣地說道:“你要是想跟我說話,我就說話。你要是不想跟我說話,我就唱歌。”
這是一個選擇題嗎?完全是霸王條款。
“不讓我說嗎?”
“嗯。”
“那我唱歌了啊。”
“哦。”
“記得捂住耳朵。”
“好。”
“原諒我吧。”
“好。”
笑聲從他的嘴裏跑出來,笑意從他的眼睛裏跑出來。
司城興奮地開口:“一言九鼎,誰反悔誰是小狗。”
“看在笑笑的麵子上,我懶得跟你計較。”我撫摸著笑笑,它舒服地眯著眼睛。
(4)
司城繼續陪我擺地攤,發揚他的不要臉本領。
一切似乎都沒變,可是冥冥之中,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出攤幾天,我發現笑笑有貓類多動症,喜歡亂跑,怕出意外,我想把它留在宿舍。
司城笑我膽小鬼,拍著胸脯說會照顧好它,同時將他的寶貝單反也帶了出來,空暇時拍照。
星期五的下午,天氣十分不好,一場暴雨下個沒完,讓人心煩。
我提議說不出攤了。
司城扭頭不樂意地說道:“顧也涼同學,想做一件事就要堅持不懈,風雨無阻,怎麽能遇到一丁點兒困難就退縮呢?今天我們出攤,必須得出,不僅要鬥誌昂揚,還要凱旋歸來。對了,笑笑也帶上,鍛煉鍛煉。”
沒錯,這就是司城的理由,無懈可擊。
如果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我一定不會出去,可是我沒有預測未來的能力,正如我不知道悲劇會那麽殘忍地在笑笑身上上演。
地攤擺在一個地下超市的門口,屋簷下躲雨的人多,買東西的也多,我們的生意很好。生意好,我和司城手忙腳亂,等到收攤的時候,發現笑笑不見了。
我心裏不安,這麽大的雨,它會去哪裏?我不敢往下想,想也不想就衝了出去。
雨水肆虐,暗無天日,司城在後麵叫我,跟著我一起在雨中尋找。
我跑遍了笑笑可能會去的所有地方,從商鋪門口到周邊小樹林,每一個角落都沒有笑笑的身影。
我打電話回宿舍,問小野她們笑笑回去沒有,她們都說沒有。
還有哪裏?
我沒有打傘,棉麻的裙子濕透了,司城一臉沉重,努力鎮定下來,問我還有什麽重要地方漏掉了。
想想,再認真想想,我抱著腦袋,仔細回想笑笑平時喜歡跑去的地方。
對了,橋洞!笑笑喜歡鑽橋洞!
我用力抹掉臉上的雨水,拔腿就開始往五一路後麵的東大橋跑去。
我們奔跑在末日一樣的大雨裏,當我在東大橋第七個橋洞下的水溝裏發現那一團瘦瘦小小、蜷成一團、毫無生命氣息的物體時,我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看錯了,顧也涼,那不是笑笑,不是。
“笑笑……”我喃喃自語,蹲下來,將它抱在懷裏。它還那麽瘦,還有很多好東西沒吃,它怎麽舍得離開?
摸著那一雙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睛,我的心中忽然湧出濃濃的恨意。
司城扶住我的肩膀,語氣裏全是自責和愧疚:“顧也涼,你冷靜點兒,不是你的錯。”
“滾開!”我用力撞開司城,他被我撞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我冷眼看著他,就是這個人,就是這個自以為是的渾蛋,他害死了我的笑笑!
“對不起。”三個字從司城的嘴裏說出。
我全身顫抖,指著他,嘴唇都快咬破了:“別跟我道歉,這三個字你該跟笑笑說。”
“對不起。”司城的聲音有點兒哽咽,攥緊的拳也在不停地顫抖。
我冷靜地看著他,他的頭都快低到了胸前,烏黑的發上沾了不少泥巴。
我忽然很想笑。
每個人做錯事,都喜歡說“對不起”,可是,“對不起”不是萬能的,錯了就是錯了,有些錯並不會得到原諒。
我抱緊笑笑,一步一步向家走去。
走了幾步,我站住,任雨水洗刷著我的淚,我的聲音像淬了毒的刀子,“哐當”扔在空氣裏。
“司城,我不會再原諒你!”
在公交車司機和乘客複雜的目光中,我抱著笑笑,渾渾噩噩地回到家。
手沿著門框來來回回摸索了一遍,我摸到鑰匙,單手轉動門把手。
門開了,沒有燈光,沒有人氣,裏麵沉悶得像個鐵皮箱子。
奶奶死了,笑笑死了,媽媽走了,爸爸不在,就剩下我了。
風好大,吹得窗簾飛起來,一道閃電劈下來,雷聲轟隆。
我隻覺得這一切與我無關。
恍惚中,司城來了,宮傑來了,秋小淩來了,林悅悅來了,還有誰,我記不清了。他們怎麽過來的,我不想知道。
我將笑笑放進它的窩裏,輕聲說道:“晚安。”然後我縮在陽台的躺椅上,淋著雨,想清醒清醒。
司城衝過來,抓著我的胳膊,吼道:“顧也涼,你打我一巴掌,是我錯了,我向你認錯好不好?你別折騰自己了。”
真好笑,打他一巴掌?說得好像打他一巴掌,笑笑就能活過來似的,要是那樣,打廢了我這隻手,我都願意啊。
我對著司城微笑,輕聲說:“司城,你說,為什麽死的不是你呢?”
司城還沒說話,秋小淩就擠到我們中間,說:“顧也涼,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你走開,不關你的事。”
司城想拉走秋小淩,秋小淩卻拉著他的胳膊,氣鼓鼓地說道:“小城,她不值得你這樣,不值得,我替你不值。”
我像個局外人看著這場鬧劇,指向門口:“請你們出去,你們吵到笑笑睡覺了。”
司城被我推得一個趔趄,從台階上摔了下去,倒在了薰衣草叢裏。
我轉過身,將門關上,一下子跪坐在笑笑的麵前。
一隻溫暖的大手撫上我的肩膀,歎息道:“也涼,有我們在,我們在。”
林悅悅忽然哭起來,趴在我的肩膀上,嗚嗚直落淚:“涼涼,你別這樣,怪嚇人的,今天的意外,誰都不想的。”
我抬頭看著夜空,說道:“是啊,笑笑也不想死的。我也不想怪司城,也不想讓你們擔心,可是……”
我有點兒語無倫次,說著說著,我抱著宮傑痛哭起來。
我也不願去想,就是這個家、笑笑和我的回憶曆曆在目,如今不堪回想。
我也不願去想,愛我的都走了,我再堅強又有什麽意義呢?
身體一陣發冷,我雙手捂著肚子,胃部的絞痛讓我忍不住呻吟。
宮傑覺察到我不對勁,焦急地問道:“怎麽了?肚子痛嗎?”
林悅悅伸手覆上我的額頭:“好燙,快送醫院。”
我幹嘔起來,胃裏翻江倒海,腦袋一陣眩暈,我整個身子都在發抖。
宮傑盯著我潮紅的麵容,不由分說地拉起我,嚴肅道:“我送你去醫院。”
我眼神空洞,耳朵聽不分明,帶著哭腔乞求道:“笑笑……”
“我幫你處理,你放心。”林悅悅連忙朝貓窩跑去。
聽到這句話,我心裏的石頭落了地,腿一軟,無力地向後倒去。
醒來的時候,宮傑陪在我的身邊,不過這一次他沒有睡著。
我笑了笑,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
宮傑探我的額頭,無奈又生氣道:“總算退燒了。常年不按時進食,患有老胃病,加上淋雨發高燒,所以暈倒。顧也涼,你是沒腦子嗎?這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宮傑第一次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我看著他蒼白的臉,懷疑他才是病人。
我問道:“笑笑呢?”
“林悅悅將它安葬了,你病好再去看它,現在不許亂動。”宮傑用了命令的語氣,我卻一點兒也不反感。
安葬了嗎?
我的心仿佛被刀割過。
我閉上眼睛,努力不去想之前的畫麵,可是今夜這場雨,橋下躺著的笑笑已經刻進了我的記憶裏。
我拉高被子,像鴕鳥一樣,將頭深深埋進被窩裏,眼淚決堤。
終究是失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