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臨淄郡附近看到的一切都還正常,可到了登州地界,淩晨原本輕鬆的心情,瞬間就變得沉重無比。
廣闊的田野上,一個動作十分詭異人正在田間勞作,他的動作很奇怪,走一步歇兩步,和春耕時節趕季播種的忙碌情況完全不搭。
淩晨命令隊伍停下,自己親自下了馬車,跑到地裏來微服私訪,可當走到跟前,他愣住了。
一個耄耋之年的老婦人,整個人都顫顫巍巍的,站都站不穩,卻還將繩子套在自己的雙肩上,費力的拉著身後的木犁。那犁沒人扶,老婦人拉兩步就側倒在地上,她隻好再次顫抖著身子轉過身,將犁扶正,轉身再拉半步,犁又倒了,再重複之前的動作。
“老奶奶,歇息歇息。”
老婦人頭發都黃了,脫了不少,見淩晨走到自家地裏,好奇的抿了一下滿是皺紋和褶皺的嘴巴,出聲問道:“娃娃,你跑到我家地裏來做什麽?”
淩晨皺著眉頭問道:“你家後人呢?怎麽讓你一個老人獨自犁地啊?”
“啊?你說什麽?”
老人擠著眼睛湊起耳朵大聲問道。
好家夥!連話都聽不清,這麽大年紀了,不在家待著,還幹這麽重活,萬一暈倒在地裏,豈不完蛋?
“我說!你家後人呢!”
淩晨扯著大嗓門對著老婦人的耳朵大喊,她這才聽清楚了,擺手答道:“都死啦。”
淩晨聞言一愣,不確信的再次問道:“那你的孫子呢?”
“也死啦。”
“那你丈夫呢?!”
“啊?”
“我說你丈夫呢?!”
“哦~四十年前就死啦。”
……
淩晨看著麵前滿頭大汗的老婦人,心中頓時百感交集,胸口像是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他眨了眨泛紅的眼睛,再次喊道:“那你還有什麽家人嗎?”
“沒啦。”
老婦人自始至終都是一副平靜如常的表情,仿佛說的都是與她無關的事情。
淩晨鼻子一酸,低著頭,心情實在難以言喻。
見老婦人歇了一會,又重新拉著繩子犁地。淩晨連忙上前,一把將她肩膀上的繩子取了下來,套在自己的肩膀上,對著官道上喊道:“老閆!滾下來耕地!”
閆改之聞言立刻將馬鞭一丟,麵帶疑色的走到跟前,看了一眼老婦人,眉頭也皺了起來,對淩晨說道:“少主,我來拉繩子吧,你握著木犁……”
“少廢話,握好。”
“是。”
麻繩磨的淩晨雙肩刺痛,額頭也滲出許多汗水,幹淨的衣服被泥土染的滿是汙垢,鞋子完全成了泥靴。
他咬著牙一步步的前進,心中對大魏底層人民的貧苦有了新的認知,在這一刻,他找到了穿越過來的使命:不是為了封王拜相,也不是為了嬌妻美妾,而是為了讓這些在曆史上連名字都不會有的人,能夠安穩的活下去,幼有所養,老有所終。
犁了一上午才把老婦人家的地犁完,淩晨揉著發痛的肩膀,提出要到老婦人家中去看看,老婦人欣然應允,帶著車隊浩浩****的往自己的村子走去。
對她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淩晨是什麽人,有什麽地位,抱什麽目的,壓根不重要。
她隻知道這娃娃心善,幫了自己一個大忙,該給人家答謝一下。
三間泥糊的茅草房,一堆枯木胡亂搭建的院牆,滿院都是泥濘,藍天村的馬圈都比這座小院平整幹淨。進到屋內,一股黴味撲鼻而來,讓小晴和小霜回憶起了被人販子拐賣的那段記憶,也沒了一開始的興奮和高興。
老婦人顫顫巍巍的走到滿是幹草和破布的炕前,哆嗦著手打開一個破木箱子,掏出兩塊窩頭,慈祥的遞到淩晨和閆改之手中,示意他們吃。
淩晨看著手中比石頭還硬的窩頭,心中五味雜陳,對徐棗怨念頗深。
老婦人坐在炕邊,張著沒牙的嘴笑嗬嗬的說道:“多虧你這娃娃心善,不然今年給梁老爺家的糧食可就沒著落咯~”
“梁老爺還要你的糧食?”
“安?”
“我說梁老爺還要收你的糧食嗎?”
“哎是呀,老婆子種著人家的地,可不得給人家交糧食。”
淩晨點點頭,仰起脖子看著斑駁殘破的房梁和屋頂,嘖吧嘖吧嘴,對閆改之說道:“去,打聽打聽這個梁老爺家在哪裏。”
閆改之麵沉如水,抱拳後,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
“老人家,跟我走吧,我帶你去濟州,那裏有吃有喝,也不需要你種地。”
老婦人聽清楚後,搖著頭說道:“不去不去,老婆子的男人、兒子,幾個孫子都埋在這裏,老婆子也沒幾天啦!老啦……不想跟他們分開。”
淩晨無奈的站起身,叫小晴去拿了些吃穿的東西給老婦人放下,與她告別後就離開了院子。
院外村子裏的道路旁,站滿了下地回來的村民,全是老頭老太太和小屁孩,年輕人根本沒看到幾個。
一個胖子鼻青臉腫的被閆改之揪著領子提到淩晨麵前。
“你們是什麽人??何故私闖民宅,毆打本員……我?”
淩晨目光幽幽的看了他半晌,示意閆改之將他放開,胖子連忙躲到淩晨旁邊,一臉畏懼的看著閆改之。
閆改之撓了撓鼻子,對胖子提醒道:“你還是躲我後邊吧,他可比我狠多了。”
“啊??”
胖子聞言愣住了,驚疑不定的看向淩晨,淩晨瞪了一眼閆改之,伸出雙手替胖子整理好扯亂的衣服,看著他平靜的說道:
“我是你們村周李氏的遠方侄孫,奉家母之命來看望她老人家,聽說她種著你的地,所以我想把那些地買給她,你開個價吧~”
胖子看著淩晨一身貴重的衣物,以及身後的閆改之和顧家姐妹,再想起剛剛路上的車隊,哪裏不知道這是尊大人物?
“她……她家原本種著我2畝半地,但是現在種不動了,我就隻給她留了6分地,呃……公子要買多少?”
“她家原來種的那2畝半吧,多少錢?”
“8兩。”
淩晨伸手招呼小晴上前來,從她的荷包裏掏出一錠十兩的銀子,放到胖子手中,看著他的眼睛說道:“錢給你,不用找了,地契你自己送到我親戚家裏。哎不過,你可要記住了,我很少花錢買東西,如果這事你沒辦好,我會回來找你的。”
胖子看了看淩晨,又看了一眼身旁壯碩高大、一臉凶惡的閆改之,小心翼翼的點了點頭。
“對了,我叫淩晨。對,就是你想到的那個淩晨。”
直到馬車離開時,才從裏麵飄出這麽一句話。那胖子聽到後雙腿一軟,兩眼發黑差點摔倒在地上!他雙手顫抖的看向手中的銀錠,此刻,它比燒紅的木炭還要燙手!
淩晨?!
那個在海邊立了座京觀的活閻王?!
梁老爺一股腦的翻起身,連忙狂奔回家拿了地契,火急火燎的趕到老婦人的家中,將地契和十兩銀子小心翼翼的親自放到老婦人炕頭的木箱子裏,客客氣氣的逃了出來,立刻就跑回家了。
他根本不敢去調查是怎麽回事,也不敢賭淩晨會不會再回來。
“少爺,那個胖子真壞!周奶奶年紀那麽大了,他還要收她的糧食,你幹嘛不收拾他?”
“第一,種了人家的地,人家就要收租子,這事天經地義。你可以說他道德敗壞,但他確實沒有違反大魏律法。
第二,懲處了他,萬一他或者他的家人報複老太太怎麽辦?我們的目的是讓老太太過的好些,不是給她帶去災禍。”
小晴聽罷,恍然大悟,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一旁的小霜卻冷冷說道:“就該殺!把他全家、嶽家、父族母族都殺光!就沒人禍害那些鄉親們了!”
淩晨看著滿臉怒容的小丫頭,罕見的沒有出言訓誡她,而是拍著她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殺了梁老爺全家,還會來王老爺張老爺,不是什麽事都能用武力來解決的,我們的目的是要解決問題。”
“把製造問題的人解決了,不就沒有問題了嗎?”
“呃……”
小霜這丫頭到底經曆過什麽啊?按理說小晴應該和她是一樣的經曆,甚至可能比她承受的更多,為什麽小晴那麽樂觀積極,她卻這麽戾氣滿滿呢?
還死強死強的。
老太太隻是亂世慘象的冰山一角,和她一樣淒苦,甚至比她更絕望的情景,淩晨這一路上也看到了不少。
沒了一條腿,用木頭綁在身上幹活的女人;滿身汙垢,趴在泥坑裏喝水的老人;7、8歲大小,帶著比他還小的孩子一起挖野菜的娃娃。
上天給了他無限複製的能力,絕對不是讓他獨善其身的,更不是拿來裝逼的。
該做點什麽了。
視察完登州軍務,和當地住建部門商量完木材生意後,淩晨立刻馬不停蹄的趕回濟州,苦思冥想了一晚上,出台了淩記商鋪的新年企劃。
自三月起,淩記商鋪實行大範圍擴張,要在北海府治下的各個郡、縣設立分部,在鄉、鎮、村設立定時發放點,對失去勞作能力的老人、孩子進行無償資助。
成年勞力也應該視情況而定,給予一定的幫助,尤其是一個人養著老人孩子的人家,不分男女,一律資助到孩子成年或者老人去世,如果有合適的,還可以聘用為淩記商鋪的夥計。
陳大勇和陳二壯結束了他們悠閑的掌櫃生活,離開了濟州城,在北海府各個地方往來奔波去了。東家下了死命令,如果一個月後還有人餓死,他倆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沁芳園,二樓甲四號。
時隔兩月再見到劉凝,讓淩晨心中很是欣喜,登州之行的沉重心情,也被衝淡了不少。
戰後餘生,再遇故知。
“登州、即墨、琅琊、臨淄各地都在高價大量求購木材,小生恭喜劉大掌櫃,這次要賺大發了。”
劉凝無奈的笑了笑,搖著頭說道:“我頂著壓力,按戰前的平價出售給官府了,手下的人和競爭對手都薄有微詞,這會子正頭痛呢~”
淩晨疑惑的問道:“你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嘛!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有錢不賺王八蛋啊!”
劉凝嗔瞪了淩晨一眼,不服氣的反問道:“我按平價售賣,是有錢不賺的王八蛋。那無償資助貧苦百姓,一文不掙仗義疏糧的淩大掌櫃,又該是什麽呢?”
“更大的王八蛋。”
“噗嗤……嗬嗬嗬……”
劉凝一個沒忍住,被淩晨逗的笑出了聲,許久後才擦了擦眼角,仔細看著他的臉說道:“我真的沒想到,你平日裏看著是那麽和氣的一個人,竟然不聲不響的殺了那麽多人。”
淩晨握著手中的茶杯,感慨的說道:“沒辦法,他們不死,死的就是你我了。”
“知道外麵怎麽說你嗎?”
“說什麽?”
“他們給你起了個外號,叫做‘活閻王’,但也有人喊你‘小孟嚐’,為此還有兩撥人在登雲樓吵起來了呢~差點就動了手。”
淩晨勃然大怒:“這幫喪良心的!老子拚了老命上陣殺敵,才讓他們沒被高句麗人剁了腦袋,竟然在背後如此編排我,毀吾清譽!都有誰說我是活閻王?你一一道來!”
淩晨說罷,氣憤的跑到芸香身旁,伸手就要奪她腰間的紙筆,他要寫本書,書名都想好了,就叫《死亡筆記》!
芸香連忙護住裝紙冊的袋子和竹筆筒,使勁推著淩晨,劉凝歎了一口氣,一臉無語的說道:“第一位,徐大人。”
“那沒事了。”
重新坐回座位上,淩晨眨巴著眼睛望著劉凝,一臉呆萌,仿佛剛才喊打喊殺的另有其人。
和老徐相處的越久,越能讓淩晨感覺到宦海的深不可測,他是那種讓你恨得牙癢癢卻始終下不定決心弄他的那種,你永遠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可以一計定生死,也可以一笑泯恩仇。
尤其現在對方還是自己名義上的領導。
“那個翟幻,後來有沒有給你道歉?”淩晨扒拉了一把杏幹,一邊嚼著腮幫子望下下方台子,一邊詢問。
劉凝點頭說道:“嗯,那日過後沒多久,她就哭著來我家了,說她年幼無知,叫我不要和她計較。哎?泰山上的那些山賊,你是怎麽收服的?”
“我用愛感化了他們。”
“嘖,我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呀!我對他們說了,要麽被我感化,要麽被我火化。於是大部分山賊都被我感化了啊~”
劉凝愣住了:“那剩下的一小部分呢?”
“吃塊杏幹,這哪家糕點鋪做的?手藝真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