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木被烈火燒的通體黝黑,道路上幹涸的血灘上全是螞蟻,黃土作焦土,陰雪盡墨鴉。
土牆上飄發著褐色的炕煙味,空氣中彌漫著惡臭,殘破的籬笆柴扉,依稀可見主人曾經頑強生存過的影子。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屍山填血海,曾是魏皇民。
行走在空曠的田野上,兩邊的田地裏鼓著一座座小雪包,若有大樹巨木,樹幹上必綁著三四具骷髏,枝丫上定吊著七八副骨架,他們到死都不明白,深處大魏腹地的家鄉,怎麽會突然就成了戰場……
老弱病殘,一律砍翻填河,男人抓去挖壕運車,稍有不慎,便是當頭一刀。女人擄在軍營,扯去衣裳,以供賞樂,若有不從,亦是胸口一劍。
高門深閨的官家小姐,脖子綁上狗鏈用鞭抽打,背上套上馬鞍當做坐騎。平民小戶的綠蘿嬌娥,被無數蠻漢包圍,直至驚厥力竭而亡。
人命,是亂世裏最不值錢的東西。尊嚴,在刀鋒下根本無從談起。登州城及其治下縣鄉,皆化作人間煉獄。
死了的,是幸運的。活著的,才是倍受煎熬!因為他們等不到一絲希望。
北海府隻有一萬人馬,要留守濟州城,就眼下的局勢來說,其他郡縣恐怕也難逃登州煉獄的後塵,因為徐棗一定要守住濟州,哪怕他死了,濟州也不能丟。
丟了,就是九州烽火,遍地狼煙!
淩晨早早的就帶上老胡、小晴小霜上山避難了,在泰山的山林裏,他有信心和那些高句麗的蠻子周旋,可惜劉凝不願意和他一起來,她要跟劉家莊的村民共存亡,
淩晨佩服她的勇氣,卻並不認可她的想法。不過人各有誌,他不強求,假使劉凝喚他舍棄藍天村的村民,一起逃往京師府或者別的什麽地方,他也會拒絕。
高句麗的水軍動作很快,在登州屠城犒軍三天後,再次集結人馬,留三千守登州,其餘直奔濟州而來!
青龍寨裏,淩晨背著手踱步散心,身後跟著袁小狗、閆改之等一眾心腹隨從,眾人都在討論如何應對敵兵上山。
淩晨無心參與,隻在前方走路,卻聽到路邊營房裏傳來啜泣之聲,他疑惑不解,推開營門進去一看,是七八個山賊手下聚在一起,圍著一個漢子。
那漢子滿臉淚水,鼻涕染滿胡須,神情悲愴,不住的哀聲哭泣。
眾人見是淩晨,紛紛抱拳行禮,那漢子抹了一把眼淚,也強撐著見禮,淩晨一把扶住他的胳膊,皺眉問道:“七尺男兒,流血不流淚,幹嘛哭的這麽淒慘?”
那漢子泣不成聲的答道:“回……回少爺的話,小人家在登州望雲集,昨日在山下偶遇逃難來的同鄉,說……說小人家中老母、胞弟、弟妹並兩個子侄,都……都被賊人殺害了!小人躲在此處,空有一身氣力,卻不能護至親周全,所以才啼哭……”
“唉……”
淩晨明白他的悲傷,卻深感無能為力,那特麽是兩萬大軍啊!自己這幾百人又能幹什麽呢?上去送人頭麽?
拍了拍漢子的肩膀後,淩晨無奈的走了出來,望著冬日陰沉的太陽,閉上眼睛不再去想。
正月出了頭,二月初三,高句麗的軍隊圍了濟州城。
淩晨十分擔心劉凝的安危,但又做不了什麽,隻能祈禱徐棗能守住。一萬人以逸待勞,又有城中民夫青壯幫忙,應對不到兩萬輕裝簡從、跨海而來,沒有攜帶攻城器械的敵人,應該是問題不大的。
更別說徐棗之前還有防禦元敬的經驗。
山下到處都是兵荒馬亂,山上倒還安寧,這鳥不拉屎的泰山山林,並不是高句麗的目標,除非他們閑的蛋疼。
淩晨百無聊賴的又待了半個月,直到袁小狗雙眼通紅的走進門來,才讓他心頭不由得一突。
“你哭什麽?濟州……城破了?!”
袁小狗咬著牙抹了一把眼淚:“沒有,隻是探聽到消息,敵人把濟州周圍的一些郡縣洗劫了,將成堆的屍體丟到黃河,汙染了城裏的水源,再這樣下去,恐怕……”
淩晨心煩意亂的說道:“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娘舅一家住在臨淄的高義縣,都被這群畜生殺了。”
淩晨抬起頭,目瞪口呆的看向袁小狗,袁小狗紅著眼睛沉默著,低頭不再說話。
淩晨皺眉沉思了很久,才沙啞著嗓子開口:“其他人……也有親朋遇害嗎?”
“老閆的兩個叔叔全都遇難了,手底下的兄弟,也都有一些親朋故舊被害。”
淩晨聽罷,起身走到門口,雙手拉開房門,隻見門外站著烏泱泱的人群,個個神情激憤,咬牙切齒,領頭的閆改之頭戴孝布,低頭跪在地上。
淩晨在他們的臉上一一掃過,他已經明白了手下們的意思。
“你們知道我們要對付的,是兩萬殘忍凶狠、訓練有素的軍隊嗎?”
“知道……”
“你們知道這一去,很有可能全都死在山下嗎?”
“知道!”
淩晨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問道:“我說進,哪怕前麵是萬丈懸崖,也要給我毫不猶豫的跳!我說退,哪怕前麵是孤身一人的晉國皇帝,也要毫不猶豫的退!能不能做到?!”
“能!能!能!”
喊聲震天!響徹山林!驚飛林鳥!
“點齊人馬,跟老子下山!老子要讓這群狗娘養的有來無回,把他們的腦袋統統插進地裏當肥料!”
安坐林間堂,春靜沐暖陽。
趨吉避凶禍,幾聞民庶殤。
豈能欺淩弱,畏首而懼強?
奮然提虎豹,揮戈向豺狼!
留下十幾個人守山寨,淩晨帶上整整齊齊的650人,徑直衝下山來。不過,他並沒有去濟州,拿這麽點人跟圍困濟州的敵兵拚,顯然是缺心眼,能讓他們乖乖退兵的辦法隻有一個——燒糧毀船。
隻有危及他們的**,他們才會放棄進攻濟州。
所以,淩晨的目標是登州城裏的三千留守。
星夜奔馳了兩天三夜後,淩晨終於喘著粗氣來到了登州城外,一路上的慘象更是加劇了他的憤怒,這次不打算留手了。
登州城牆上的高句麗小軍頭,正抱著酒壇子和兩個半裸婦女逍遙快活,突然,身旁站崗的一個士兵摔倒在地上。
他哈哈大笑著對其他人說道:“你們看這小子,這兩天一直窩在魏國女人堆裏,都虛暈過去了,哈哈哈~”
“哈哈哈哈~~”
“砰!砰!”
又是兩道沉悶的聲音傳來,小軍頭疑惑的看了一眼不遠處倒地的人,擦了擦朦朧的醉眼,這才看清他們的脖子上都插著箭矢!!
“西巴!敵襲!敵襲!”
“鐺鐺鐺鐺鐺——”
城頭上頓時鑼聲大作!許多高句麗士兵紛紛拿起手中的武器,將兜鍪尋來後歪歪斜斜的戴在腦袋上,舉著盾牌,張弓搭箭向下看去。
城門外七八騎,個個舉著火把,手持鐵刀。淩晨對著城門上豎起中指,用挑釁的表情看了一眼後,粗魯的朝城門上吐了一口唾沫,調轉馬頭就跑。
下一刻,登州城門大開,百餘騎兵飛奔而出,沉重的馬蹄聲將大地震的隆隆響,鐵甲碰撞的尖銳聲響格外響亮,高句麗騎兵嗷嗷叫著追了上來!
淩晨扭頭看了一眼,繼續策馬飛奔,到了一處密林邊,高聲叫喊道:“都仔細點,別他娘傷了我的馬!!”
那群騎兵見淩晨幾人鑽進密林,頓時喜出望外,在寬闊平坦的地方,他們還真不一定追的上這群魏國人,可一旦進了林子,馬就跑不快了,他們死定了!
高句麗的大部隊已經將登州地界屠戮了個幹幹淨淨,對麵就七八個人,他們理所當然的以為是幾個活的不耐煩的餘孽,絲毫沒有顧慮。退一萬步講,就算有埋伏又能如何?他們整整一百騎兵,就是對上三倍的步兵,又有何懼?!
見到這群畜生不知死活的闖了進來,早就埋伏好的閆改之和餘閂立刻張弓搭箭,各自射出一根帶哨子的響箭,尖銳的哨聲響徹夜空。
下一刻,密林中無數箭矢“咻咻咻”的簇射而出,這幫高句麗騎兵都舉著火把,在林子裏成了活靶子,不到一刻鍾,就全被紮成刺蝟落下馬來,淩晨再次舉起火把,山賊們密不作聲,腳步密集的衝上前去,將漏網之魚個個砍翻。
“這他娘誰射的?老子說了別傷著馬,你是聾子嗎?!”
淩晨心疼的看著一具被箭矢插進眼睛的馬屍,難受的要死,仰起脖子四顧大罵!
沒有人敢回應他,眾人紛紛低頭清理打掃戰場,搶到馬的更是直接騎在了馬背上。袁小狗跑來過來,低聲問道:“大哥,這些屍體怎麽處理?”
“衣服都給我扒了,哎不對,把衣服上的甲胄護具扒了就行了。他們不是在遼東築了京觀麽?把這些人的腦袋砍下來,踢到外麵官道上,也壘個京觀。”
“是!”
一百騎兵一夜未歸,讓留守登州的高句麗將領安勝十分驚疑,他第一時間就派斥候送信給圍困濟州的主帥南王高簡,言明有魏國軍隊在登州附近,希望高簡能撤回來一些兵馬加強登州防禦。
這信自然是送不出去的,淩晨在城外死死的盯著他呢!
除了不斷的截擊往來斥候外,淩晨還真拿這家夥沒辦法,他本來是想把城裏的人一次次引出來點,借著人數相差不大,再加上提前伏擊,鈍刀子割肉慢慢消耗對方,誰知道守城的這家夥屬烏龜的,死了一百騎兵就再也不派人追了。
好在出去探查的武定帶來了好消息——登州西北邊的港口上,停著四十幾條戰船,留守的兵馬大概也就一千人左右。
難怪那小子才損失了一百人就這麽膽小,原來還分兵了三分之一守這兒呢!
北海府三麵是海,淩晨手底下可不缺會搖櫓撐船的人才,他正是因為擔心消滅登州後,無法避開趕回來的高句麗主力才沒果斷下手,你這不是瞌睡了送枕頭嘛!
第二夜,淩晨帶著全部手下來到港口北麵的海邊礁石堆裏隱伏起來,仔細觀察了具體的地勢後,他擺出了偷偷複製好的火油和投石車,高深莫測的負手背立,麵朝海上明月,對一眾目瞪口呆的手下們說道:
“JUST DO IT.”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無數火油罐子悄無聲息的淩空而來,在漆黑夜幕的偽裝下根本分不清是從哪裏飛過來的。這些罐子從幾十米的高空落下,砸在船頭、甲板、碼頭,破碎後的火油濺的到處都是,滿地都是黑乎乎的粘稠物,就連水麵上都漂浮著厚厚一層。
下一刻,如雨般密集的火箭劃破夜空,落在港口中,連人帶船一齊射,頃刻間火光衝天而起,映紅粼粼海麵,濃煙滾滾騰空,嗆人口鼻!黑煙、火光、慘叫、警鑼、喊罵聲此起彼伏,整個登州港亂成一團。
淩晨抽出腰間的鐵刀,立在馬上,目光森寒的看向早已饑渴難耐的山賊們。
“報仇雪恨,隻在今日!一個降卒都不留,給我殺!”
“殺——”
這幫家夥大多數都是刀口舔過血的,如今更是懷著國仇家恨,個個奮力爭先,唯恐落於人後,衝進港口就是一陣風卷殘雲般的屠殺!
高句麗的軍隊驚懼在先,黑夜裏又不知敵兵有多少,慌亂之下倉促應戰,被砍的人仰馬翻!燒死、戰死、落水淹死者不計其數,戰船盡被焚毀,備用的糧食物資也都被付之一炬!
登州城裏的安勝早就看到港口火起,連忙點齊一千人馬火急火燎的趕來救援。剛剛上氣不接下氣的趕到港口外的官道上,就被早就等待多時的武定、餘閂率領的近百名騎兵幾輪箭雨一通亂射!
“咻咻咻咻!!”
“啊——!”
“呃……”
黑夜裏根本看不清楚敵人有多少,安勝也顧不得去管這些了,硬著頭皮迎著箭雨往港口方向衝。這些戰船沒了,兩萬水軍就成了甕中之鱉,必死無疑!總不能指望他們一路北上,從陸路打回高句麗吧?
可這群不明來曆的騎兵完全不講武德,根本不和他正麵廝殺,隻是圍著他不停的跑馬放箭,你追他跑,你走他追,還不到一刻鍾,安勝就損失了近半數人馬。
淩晨那邊結束後,休息了一會,立刻就再次朝著武定和餘閂這邊趕來,兩邊合到一處,騎兵和步兵一起將這些高句麗軍隊圍在中心,近處的砍刺,遠處的射箭。一方一定要置敵於死地,一方一定要逃出生天,雙方都殺紅了眼!
正在這時,遠處人喊馬嘶,淩晨扭頭望去,竟然是一隊高句麗步兵,看著應該有兩百多人。
“媽的!”
暗罵一聲後,淩晨急忙下令騎兵殿後,步卒向北撤去。誰知道安勝眼見是援兵到了,竟然奮不顧身的發起反擊,黏住淩晨不讓他走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