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城西牌樓前的廣場曆來都是城中執行刑罰之事的刑場,曆來殺和刮不在同一個牌樓下麵,殺刑在西而刮刑在東。自北周王朝時這西市便是慶城刑場所在,曆經一百多年,不知有多少人橫屍西市、血染黃塵。
他們當中,有的人死有餘辜,在刑場受刑時,百姓圍觀,拍手稱快,而亦有些人蒙冤含血,亦不乏百姓攜酒到刑場祭奠慟哭之舉。
可不管是謾罵還是慟哭,不論是淡漠還是唏噓,這西市也就有刑事之時能熱鬧一陣,平時是誰也不願多靠前一步的。仿似多走近一步便會染上晦氣,西市的廣場更是經年飄散著血腥之氣,讓人不寒而栗。
元康三年十二月七日,時值嚴冬,天晴,無風。
這一日天光方亮,西市便熱鬧了起來,成群結隊的百姓相擁著往刑場跑,麵容悲憤,哭喊慟天。皆因為城中傳言西市前兩日被暴屍的兩具屍體乃是赫赫有名,威懾宇內的雲藝雲將軍及其妻子。
這事說來也怪,幾日前官府拉出兩具屍體說是被當場抓到的通奸男女,男人還抵抗官府,殺傷府兵被當場射殺。慶城百姓有不少來看熱鬧的,謾罵者,唾棄者比比皆是。
這事在慶城鬧了幾日,眼瞅著已經過去,西市又恢複了安靜。可這日百姓出門突然發現大街小巷貼滿了告示,讀之內容更是驚人聳聞,竟是百姓敬仰的雲大將軍遇害。
就在百姓紛紛驚異相告之際,突然不知從哪裏傳來消息說西市暴屍的竟是雲將軍和雲夫人的屍首。百姓雖是不明就裏,可依舊紛紛趕往西市尋求真相。就在百姓不斷聚攏之時,爆出了更加令人震驚的消息。
已經有數人出來指正,那女屍正是雲藝之妻易氏。這些人中有當年在軍中供職的軍人,亦有負傷退伍的軍中夥夫,更有在京中大官府中當過差的丫鬟,他們眾口一詞均說曾見過易氏,肯定那女屍便是雲夫人。
而慶城暮春堂的老大夫更是親往刑場在百姓麵前為那具男屍驗屍,驗屍結果顯示男屍年齡約在五十上下,肋下第二根骨頭及右腿腿骨有明顯裂痕。
更有曾在軍中當過小將領的白姓之人證實雲將軍早年領兵打仗確實肋骨、右腿骨折過。
這下百姓更是群情激憤,怒不可遏,要求官府出麵說明真相,更有甚者和看守刑場的官兵已經發生了衝突,紛紛動起手來,搶奪屍首,事態瞬間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罄冉混在人群中,看著紛紛往西市趕的百姓,心頭百感交集。這些質樸的百姓是如此純善,他們甚至不曾見過爹爹,卻情願為儒慕之人與官府作對。
看著他們灑淚奔走,看著他們拋灑紙錢,聽著他們憤怒慟哭,罄冉隻覺有萬千尖利的鋒針刺透心窩。淚眼迷蒙中,她終於跑到了刑場,腳下虛浮,渾身顫抖。這個地方,她自打踏進慶城便發瘋地想來,現在她終於來了。
爹爹,娘親,冉兒來晚了……
罄冉心頭尖嘯著擠入人群,一點點靠近刑台,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已遠去,她什麽都聽不到。目光隻緊緊盯著前方,她知道在這層層人群之後,她的父母,無數次給予她溫情的父母正靜靜地躺著,他們在等她!
近了,近了……當她終於站在最前方,她雙眸緊縮,愣愣地瞪著高台上擺著的被一隊士兵圍在中間的兩具屍首,她難以相信那是疼她愛她的爹爹和娘親。
她的爹爹是那般英俊,他說起話來那般爽朗,他笑起來那般豪爽,他走起路來那般威沉,他武起槍來那般凜冽。他僅用一隻手便可托起自己在空中拋灑,他會用胸膛將她冰冷的手捂得火熱……他不該是眼前這般,千瘡百孔,麵目全非。那團黑炭怎麽可能是她的爹爹,怎麽可能……
還有娘親,冉兒的娘親總是笑語溫暖,似水溫柔。她的手柔軟的像是天際的薄雲,撫過麵頰便如清泉洗石般舒爽。她的懷抱總是帶著春日花香,躺在其中如同陽光暖照。她的眼神總是那般慈愛,讓她感覺日日身在蜜罐……她不該麵容僵硬,她不該死氣沉沉,她不該閉目不語……不該!!
人群擁擠著,罄冉身如僵木,被一個大力推倒在地上,小手被人踏上,可她已毫無知覺。她愣愣地盯著台上那兩具屍體,渾身冰冷,連淚水都凍結成了冰,化成萬千利刃在眼底根生。
突然腰際一緊,有個力量將她從地上拉起。罄冉愣愣回神,映入眼簾的是一抹白色,尚未等她再次凝神,後背傳來一記大力將她整個推入了那抹白色之中。身前之人身體微僵,隨即緊緊地將她攬入了懷中,阻擋了外界的衝力。
罄冉隻覺身體浮浮沉沉,鼻翼間呼吸著溫暖的墨香,這個懷抱和爹爹充滿陽剛的懷抱不同,可卻同樣溫暖,令她有想哭泣的衝動。
她輕輕抬頭,跌入了一雙滿含疼惜的眼眸。恍惚間似乎又看到了娘親,當她練武受傷時,娘親便是這般的眼神。她又恍然覺得是姐姐,是她調皮受傷時姐姐的眼神,抑或是爹爹,是靖炎……
“你這樣父母在天之靈不會開心的。跟我來。”
微怒的聲音似從天際傳來,如斯陌生。罄冉身子一僵,眨了下眼睛一行清淚滑過臉龐,將那層迷蒙帶走。她看到了一張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麵容。玉麵冠發,是那位鳳公子……爹爹他們終是不見了……
鳳瑛護著罄冉,帶著她往人群稀疏的地方退去。罄冉麻木地任由他拉著,攬著,隻覺渾身僵硬。
終於將罄冉帶到一處稍稍安寧之處,鳳瑛回身望著她木偶般無神的小臉,隻覺即心疼,又氣惱。半響終是輕歎一聲,從懷中摸出一方雪白的錦帕,拉起她被人群踩過,正不斷往外淌血的手清理了起來。
罄冉愣愣地任由他溫柔地替她包紮著,感受著指尖傳來的溫暖,抬頭見他胸前舒雲般的白色被她染上了幾片黑印,幾絲血痕。這種被疼惜的感覺讓她心頭一暖,淌出兩行熱淚,喃喃道。
“為什麽要對我好?”
鳳瑛手下的動作一頓,望著女孩水光瀲灩中閃著執拗的雙眸,竟有些不敢直視,心頭一觸。低頭繼續著手中的動作,輕聲一笑。
“我為什麽不能對你好?”
罄冉一愣,第一次在他的笑容中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溫暖,被握著的手一顫。
就在此時,從街頭奔湧過來一隊官兵,個個手持長矛,麵容蕭肅,在一個騎高頭大馬,披青色鎧甲的小將帶領下飛快衝向這邊。這些官兵一到便喝嚷著將人群團團圍住,那小將更是大聲指揮著,維係場中激烈的人群。
“你不能在這裏,這裏不安全,跟我走。”鳳瑛微微蹙眉,拉起罄冉便要向後退。
“不,我一定要在這裏。何況現在走更引人矚目,我還有事要做,現在不能離開。”罄冉掙脫鳳瑛,固執地說著。
鳳瑛見她眸中堅定,似有星火在其間引燃,望了望人群之外,輕聲一歎重又走了回來。
“走,到裏麵去。”鳳瑛說著便再次拉起罄冉的手打先向人群中擠去。
罄冉被他拉著,抬頭望著少年已見欣長的背影,看他為她掙開一條通道,看他舒展的白衣被擠出褶皺,看他額頭冒出細密的薄汗。隻覺他修長的手緊緊包著她的,竟是如斯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