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一道光沒入身體的那一刻, 在生命的盡頭,他無神地凝視著眼前的混沌。

混沌中發散出無數道光,衍生出七彩的變化。

在眾生之上, 世界之下, 生與滅之間, 他可以橫跨時光,玩弄遊戲。

直到一個被仇家追殺,遍體鱗傷的年輕人闖入了這一片不可言說之地, 這是第一次,這方世界有一個普通人踏入。

“我不想死。”這人的聲音一上來便震了他的耳朵。

“這是你的命。”他淡聲道。

“我來到這裏也是命嗎?如果這是命, 又是誰來管的呢?管命的人又是否能掌管自己的命運?”年輕人瘋狂地詰問,神情痛苦卻倔強,“或許這片世界從不需要命。”

從未親眼見過的熱烈情緒, 此刻像一根尖刺紮進了他的心中。

或許凡心的發芽便在這心思所動的一瞬。他的道心開始崩塌。

世人皆有枷鎖,枷鎖之上亦有枷鎖。

……

“回去吧。”頭頂上的聲音輕而緩地歎息。

在眼前的少年軀體逐漸僵硬之時,神明亦然俯身,將他擁入懷中。

世界如此的吵鬧,留給他的便是寂靜。

至於戒指,他的目光落在他的手間,那是由自己情感的一麵移交出去的一般的心。

在理性和感情之間, 唯有永恒的理性,能夠保持世界如往常一般地轉動, 於絕對的意誌而言, 一瞬間的心動, 便是對眾生的不公。

他輕輕握起這具身軀的手, 看著上麵的戒指, 猶豫片刻, 想要剝離。

卻不見原本已經閉眼死去的人緩緩勾起了唇角。

“……”

仿佛利器刺破心口的聲音。

神明微微睜大眼睛,看向懷裏的少年,他的手伸入自己的胸膛,觸碰剩餘的半顆心髒。

冰冷的氣息第一次入侵了溫熱的光。並且破開一個空洞的口子。

少年嘴角的笑容近乎妖孽,主動貼近了他的身體,伸長脖頸,湊到他耳邊,語氣低而熟悉。

“好久不見,我親愛的,弟弟。”

逐漸危險的氣息蔓延整個房間,來自世界的排斥讓他們心神難以平靜。

光明神抓住他的手,阻止他的繼續探入,金色的眸子一度變得有些灰暗。

“怎麽了?修,不用害怕,我會很溫柔的。”原本屬於劍修的清冷眼眸變得有些玩味,像是在遊戲的掌控者,張揚而遊刃有餘。

“……你瘋了。”修沉下聲音,長長的睫毛遮掩莫名的情緒。

“哦,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嗬,不過你不也是嗎?世界殘留的意誌讓你除掉已經身為不穩定因素的我,可是你又做了什麽呢?一次次的心軟可不是一個公正的神該有的。”他無所謂地道。

雖然此刻還在較勁,但是局勢已然一邊倒,失去一半神格的神此刻又被攥著另一半的心,幾乎是難以逆轉的敗局。

他們雙眸相對,一黑一白,冥冥中皆有暗示。黑發的少年凝重了神色。笑容裏帶著幾分冰涼。

不錯,這都是一場遊戲,一場要讓世界天翻地覆的謀劃,從幾千年前開始,從那封信開始,從那無數的由東方寄往西方的種子開始,到他設計自己遺忘身份,拋棄過去的職責,以普通的身體去輪回,然後到達西方。

無數個沒有防備的夜晚,是他給的機會,不過這場遊戲裏,因為每日的親切問候而心軟不定的卻是另一個人。

西方意誌的管理者,意外的好哄。

修看向他,語氣短促,卻堅定地阻止他:“你所謀劃的很可能是災難。”

“是與不是總該有人去嚐試,況且那些年輕人一天天說要逆天,那我便成全了他們又有何妨,從此眾生的命運交給他們自己去理,難道便要犧牲我們在這無聊透頂的地方,當一個不存在的存在?”池楚的笑容帶上幾分涼意,或許這份冷瑟才是他最真實的樣子。

不過轉瞬,他的語氣便輕緩下來,似乎是在勸慰他:“放手吧,離開這個地方,沒有什麽力量再會阻止你的身邊出現鮮活的生機。”

池楚仔細打量眼前的人,看他蒼白失神的臉色,銀色的發絲貼著他的臉頰,柔軟溫順,緊緊抿著唇,隱忍不發,一如他本人那樣乖巧。

他可愛的弟弟,就算被他騙了這麽多年,哪怕料到了這個結局,也依然沒有翻臉。

真可惜,天地誕生之初,便分他二人各自掌控一半天地的運行,職責亦是枷鎖,不得見麵,不得踏足對方領地,亦不能離開這片世界,不然早些遇見,他也能多一份樂趣。

隨著萬物他們掌控法則演化,他們所能去的地方卻漸漸縮小。

絕對的公正要求他們無情無欲,也不得親近任何生命。

從此他們便畫地為牢,困守至今。

縱使足夠公正,亦會為人所詬病。

人類生於天,養於天,卻要逆了這天。

直到有個少年的踏足,讓他意識到這個世界於他所不公。

想要掙脫這份宿命,唯有拿到另一半世界管理者的鑰匙,那就是修的神格。所以從一開始的隔空對話,互寄信物就是計劃的一環。

他伸手撫上對方的麵容,盡管雙方心知肚明,這一切都是一場預謀,但是他還是給足了溫柔。

“不會毀滅的,你相信我。”池楚像是在引誘一個小孩子交出糖果一樣低聲輕哄,如果修堅持的話,這一半的神格就算毀滅了也得不到,這才是他攻心的根本原因。

修太明白自己的弱點,於是把感情強烈的一部分剔除,徒留理性的一半作為最後的守護。

“東方脫離掌控已有近千年,雖曆經磨難卻愈發頑強,你不妨……”

“……”

池楚微微睜大眼睛,縱使算到了一切,但是對於現在的情形,卻還是意外。此刻他的手還緊緊貼著他的心髒,染著神的血液,明明該是生死存亡,撕破臉皮的一刻,作為最理性的一部分,他卻摁住了他的頭,用盡最後的力氣索求一個親吻。

正如池楚所猜測的那樣,神是孤獨的,但是也並非任何人可以哄騙的。

千年前他得到了一本來自從未踏足之地的信件。

從此他多了一個自稱是他哥哥的人陪他講話,他知道這是和他一樣孤獨的人。

孤獨這個詞,他從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是那封信上說的,他便信了。

那個人逐漸淡出世間了無痕跡,選擇了一條與自己截然相反的路。

然而久懸於高天,自身的光熱會灼燒一切的生命,哪怕收斂了,也同樣令人畏懼。

沒人知道神喜歡什麽,神也不知道。

但是隻有一封隔著時空的信件會帶著普通的種子以及一些小玩意和書過來,寫一些他從未聽說過的事。

無所謂意動,若非是親眼見了,他也不知這世間他亦然是生命的一環,喜怒哀樂全都沾邊。

一場欺騙,如若雙方都知道,還假裝不知道,那麽還算是欺騙嗎?

但是責任,始終是難以割舍的一環。

明知無法卸下使命,屬於感情的一半卻已經做了那樣的事,地獄從此沒有絕對的命運牽引,或許潛意識裏他已經做出了選擇,才會那麽不設防備。

雖然池楚神魂依然在,身軀卻是平常,但是就算他本人前來,身處他人地盤,他也不一定能夠得到好處。

這個世界上,唯有宿命,情感難以違抗,宿命的關卡被打破,感情成了最大的漏洞。

這個吻是有些長了。

足夠他們回憶過去浮雲一般的時光。

世界的色彩初時便是黑白,因為有了值得銘刻的熱烈感情,方才得以從白色中折射成七彩的光芒,從黑色裏釋放出壓抑的絢爛。

“哥哥。”本該冷漠的神明輕緩地叫了一聲,溫柔而繾綣。

雖然他們並沒有那樣的關係,但是這個稱呼延續了幾百年,是彼此的烙印。

“……”池楚沉默地低下頭,手中是另一顆神格。

兩枚神格到手,就好像它們的代價不過是一個炙熱的吻。

作為世界的鑰匙,失去神格並不會給他們帶去生命的危險,不過失去所有的力量,淪為普通人多少是有些可憐。

“罷了,這個給你。”他站起身,丟下兩枚銀環,便朝著外麵而去。

那兩枚銀環依稀可見是一枚戒指的模樣,唯有戴過它們的人知曉,這是一枚曾經祝福過一段特殊的婚姻的戒指。

戒指化作一個新的心髒,填補了所有的空缺。

走至門口時,池楚的腳步頓了頓,聲音淡淡的:“下一次,不要再輕信別人了。”

……

失去光明神之後的結果是,第七層天光昏暗,不過人間的太陽依然升起。

畢竟神格依然存在,沒有碎裂,但是管理的人已經不在了。

池楚站在人間的機場上,此處依然是西方的地界,再一次回望,陌生又熟悉。

說起來,和他的管理模式比,修的的確足夠溫和,但是溫和的代價就是謊言,掩蓋世界的殘酷真相,用美好去修飾,一旦失去精細的掌控,估計這裏要亂上一陣子。

不過或許對這個世界來說,他們作為最後的保障更加的合適,於眾生而言,讓他們自己去決定未來的命運才是最好的選擇。

機票都買好了。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堅硬的紙。

第一次作為一個自由且完整的自己,體驗坐飛機的感覺。

不知道修會不會坐飛機,這麽笨的人,一直待在那個地方,沒出去過,應該是不會的吧。

……

高天之上,一隻手輕輕伸出,推開了沉重的大門,一雙金色的眼睛望向有些昏暗的天空。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