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沉入西邊山巒,夜幕降臨,延綿雪峰下,禾木村被暖色燈光照亮,分外迷人。

夜幕降臨,禾木村的洪巴斯草原篝火廣場漸漸變得熱鬧非凡。

熊熊火焰驅散冬日的寒意,在夜幕中跳躍,如同狂舞的精靈,釋放出橘紅色的光輝,將四周映照得如夢似幻。

木柴劈啪作響,那是大自然最質樸的樂章,是黑走馬、薩吾爾登等民族風情舞蹈最具原始野性的伴奏。

專業表演結束後,隨著氣氛越來越火熱,舞曲也換成了恰恰、華爾茲,篝火邊的觀眾們在演員們熱情的帶動下圍成一個大圈,手拉著手集體舞動起來。

楊星野好像早有準備,在所有人排成一隊之前就站在了梁朝曦的身後,等大家跳起舞來他正好名正言順的牽起她的手。

雖然兩個人都戴著手套,讓他略有遺憾,但看到梁朝曦的另一隻手正被劉彥斌握在手心裏,他又有些慶幸起來。

轉眼看見劉彥斌正和梁朝曦附耳說著什麽,楊星野正彌漫著喜悅的心頭升騰起一絲酸澀,他有意往梁朝曦那邊靠攏,試圖聽到一些隻言片語,奈何現場的音樂聲和歡呼聲太大,他一絲一毫都沒有聽見,隻是看到兩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意。

楊星野忍不住緊了緊了牽著梁朝曦的那隻手,生怕在甩動的過程中一不小心和她脫開。

他察覺到自己心裏正在咕嘟咕嘟地冒著嫉妒的泡泡,猛然一驚,感覺快要不認識這樣一個怨婦般的人了。

就在這時,他另一隻手牽著的阿爾斯蘭握住他手的力度越來越大,轉移了楊星野的注意力。

他轉過頭朝著阿爾斯蘭的方向看過去,正好看見阿爾斯蘭拉著張嬌茜的手,專心地盯著張嬌茜看,笑得好像一朵盛開的花兒似的。

這下他徹底體會到了什麽叫做“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了”。

原本的幾分高興變成失落,期盼著能跳多久是多久的舞蹈,也想著讓它快一點結束了。

隨著舞曲變成節奏感極強的電音,轉圈的人群也立刻切換成蹦迪模式,楊星野遂了心願的同時依依不舍地放開了梁朝曦的手。

梁朝曦原本就不愛湊這樣的熱鬧,剛開始轉著圈跳舞的時候她被人群圍在中間,沒有來得及退出去,隻好跟著大家一起跳。

這下終於找到機會,她和劉彥斌打了個招呼,又和楊星野說了一聲,就從熱舞的人群中退了出去。

她遠遠站在外圍,看著篝火映著眾人的笑臉。

天南海北的人此時在月下共舞一曲,歡呼聲直至雲端。

看著煙火人間的熱鬧,又能和這熱鬧保持一點兒距離,這下她才感覺自在了些。

梁朝曦深吸一口氣,準備一個人在村子裏走一走。

這是她第一次不在家度過的新年,期待已久的自由卻也伴隨著一點對家和親人的思念。

尤其是在和楊星野一起參加了婚禮,經曆了哈薩克傳統的哭嫁之後,她好像更能與自己的媽媽共情了一些。

孩子總承擔著父母最深的牽掛。

那天結婚的新娘新郎同處一座城市,兩家也相距不遠,可是一想到如珍似寶捧在手心疼愛了二十多年的女兒要結婚成家,離開父母親人,新娘的父母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哭成了淚人。

梁朝曦從小在母親的羽翼下長大,即便是上了大學也沒有離家太遠,每個星期都會按時回家。

這樣一個毫無獨立生存經驗的人,即使早已成年,在她媽媽眼中也還是個不成熟的孩子。

她沒有和任何人商量就獨自一個人跑到離家千裏之外的地方,這種行為確實一時間很難讓總是掌控她一切的媽媽接受。

她在新疆的日子越長,對媽媽的表現就越理解。

這裏地處邊疆,就是在交通發達的今天,也需要長時間的飛行和中轉才能回到上海。

經濟發展水平相比之下也有些落後,與之相對應的,教育資源和醫療資源也比較匱乏。

每個新疆孩子的心願都是希望能考出新疆,到內地去看看,但因為教育水平參差不齊,隻有很優秀的學生才有這樣的機會。

生了比較嚴重的病也囿於醫療水平的限製,需要跋山涉水去內地大城市的醫院醫治。

借助互聯網的興起,新疆和內地的距離已經拉近了不少。

她看到的這一切,已經是在國家對口幫扶政策之下有了很大進步和改善的結果了。

她有些想象不到,媽媽當年是付出怎樣的努力,才克服種種難關,從這樣偏遠的小城市考了出去,上了重點大學,在上海艱難立足,成家立業。

站在她媽媽的角度看,她不知道付出了多少代價,才讓梁朝曦一出生就站在了更高更好的平台上。

結果她一聲不吭地又回到了故事的起點,推翻了她媽媽的一切努力,想要自己從頭開始。

平心而論,如果她和媽媽一樣在阿勒泰出生成長,是不可能像她一樣殺出重圍,取得她眼中的成功的。

這其中的艱難險阻,她的媽媽比任何人都清楚,也因此更加不理解女兒的選擇。

隻是梁朝曦想要的成功,是能夠獨立地證明自己的價值,而不是她的媽媽期望的那樣,在她的規劃下在上海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嫁一個與她相配的男人,再生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孩好好培養。

梁朝曦有時候想想,還是覺得好笑。

這和那個卡在“放羊、娶媳婦、生小孩、再放羊”的循環裏麵一輩子出不來的小孩有什麽區別。

這種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生活,這種按部就班好像火車時刻表一樣的生活,這種一板一眼井然有序的生活,也許是很多人夢寐以求追求一生的生活,卻不是她想要的。

可能這就是她突如其來的叛逆期吧。

她能理解媽媽的“為她好”,卻不能心甘情願地就這樣無條件地接受。

這段時間媽媽應該是氣消了一點,對她的態度有所軟化,至少她發給媽媽的微信會有寥寥片語地回複了。

其中表達出來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讓她過年的時候放假,一定要回家。

梁朝曦看著天上的月亮,不知道她到底應不應該回家過年。

她站在原地愣了許久,想回家,又怕回家。

梁朝曦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怎麽了?什麽事情不開心?大新年的也唉聲歎氣。”

聽到楊星野的聲音梁朝曦一怔,轉過頭去。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梁朝曦不答反問。

楊星野笑了笑,聲音裏充斥著無奈:“我怕你一個人大晚上的在村子裏迷路,一隻不遠不近地跟在你後麵。本來以為你很快就能發現後麵有人跟著你,沒想到你隻顧著像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轉。”

他指著路邊的一家咖啡館:“就這家店,你都來來回回路過三次了。”

梁朝曦隻顧著想心事,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在一直繞著一小片區域轉圈圈。

“哦,剛才篝火晚會那邊人太多了,感覺耳朵有些吵得受不了,我就想出來隨便轉轉,清靜清靜。”

“我看你不是想清靜清靜,是想把自己凍感冒。晚上有零下三十度了,你動起來還行,站在雪地裏不動,一會兒身上就凍僵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梁朝曦確實感覺包裹在雪地靴裏的腳趾有些僵硬,她點點頭,跟著楊星野一起往回走。

“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別憋在心裏,容易長各種結節。”楊星野想起梁朝曦那一聲沉沉的歎息,還是忍不住勸慰到。

“嗯,其實也沒什麽,我就是在猶豫過年的時候要不要回家。”

梁朝曦從家走的時候有多義無反顧,這時候就有多猶豫不決。

其實這個問題她也不是沒有和其他人傾訴過,昨天晚上她給舒顏姐姐送新年祝福的時候還和她聊過這個問題。

也許從小她聽媽媽的話聽習慣了,除了來新疆這種一意孤行的大事,許多可幹可不幹的事情她總是猶豫再三也拿不定主意。

舒顏姐姐說她也不能替她做這個決定,要她好好想一想,遵從自己內心的想法。

她好好想了,內心的想法就是想回又不想回,想見爸爸媽媽,又不知道該怎麽麵對爸爸媽媽,一想到這個問題,就感覺愁苦煩悶又糾結。

此時此刻,她忽然想問一問楊星野的意見。

可能是因為她知道,他也曾經麵對遵從父母和追求自我的兩難選擇吧。

果然,楊星野一秒都沒有猶豫,脫口而出:“當然是回家啊!大過年的,你一個人在這兒會很想家的。你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在外麵過過年吧?當然如果你實在不想回家,那就來我們家,我陪你過年,反正不會讓你孤零零一個人的。”

梁朝曦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就感覺自己漂泊在外的心有了踏踏實實的依靠。

“你為什麽不想回家啊?”楊星野再次開口,有些小心翼翼地問。

“我,我有點不敢麵對我爸爸媽媽。你也知道,我來這裏他們是不同意的。我也挺害怕我這次回去他們就不讓我再回來了。”

這才是她心裏埋藏最深的恐懼和擔憂。

在舒顏姐姐那兒她都沒好意思說出口,想不到在楊星野麵前她就這樣輕而易舉的說出來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啊?”梁朝曦自嘲道。

楊星野點點頭:“是不太聰明。”

這不是梁朝曦預想中的回答,她驚訝地看著楊星野,忍不住推了他的胳膊一下:“喂,你要不要這麽直接?”

楊星野哈哈大笑:“本來嘛。放心好了,你能走得了一次就能走得了第二次。現在是法治社會,你爸媽還能軟禁你不成?要真是這樣你想辦法通知我,我一定請假去救你。”

“倒也不用這麽誇張……”梁朝曦被楊星野幾句話就說動了,“我這樣想好像是有點杞人憂天……”

“除了極個別極端的案例,父母大多數時間都是為了子女好的。隻是有時候他們認為的好和我們認為的好不太一樣。這種時候隻要你能讓他們看見你是真的好,他們也會慢慢接受你的選擇的。”楊星野收起開玩笑的心思,認認真真地說。

“雖然你留在阿勒泰過年的話我會很期待,但這是你和父母和解的一個好機會。你沒聽過一句話叫大過年的嗎?有什麽事都大不過過年的。我知道你也一直想要緩和和你媽媽之間的關係,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別猶豫了,趕緊買機票去吧。”

梁朝曦如釋重負:“好,我這就去。”

她看著楊星野的側臉,由衷地說道:“謝謝你啊,楊星野,有你做朋友真好。”

楊星野聽出她重點強調了朋友兩個字,原本還在暗自竊喜的他突然沒了心情。

他看著懵懂無知的梁朝曦,感慨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有機會從朋友變成男朋友。

“那個,剛才劉彥斌和你聊什麽呢?”楊星野裝作不經意的問,“我看你們聊得挺開心。”

“哦,他就是說感覺自己之前有些太宅了,出來玩一玩參加一些活動感覺還挺好。他說夏天這裏應該也很漂亮,有時間的話還要再來一趟,問我覺得怎麽樣。”

這是要放長線釣大魚啊!

楊星野心裏的那一點不爽慢慢擴大,差一點就全寫在臉上了。

“嗯,夏天去喀納斯正好,現在山裏太冷了,夏天可以去避暑。我們這兒好玩的地方還多著呢,你什麽時候有空我好好帶你玩一玩。”

“好啊,”梁朝曦隨口答應,“什麽時候有時間再說吧,人太多就算了。”

梁朝曦的本意是說不喜歡去人多的地方和來自五湖四海的遊客擠成一團。

新疆旅行火爆全國,尤其是喀納斯這樣知名景點,什麽時候去都是人山人海的,哪兒會有人少的時候。

這樣說既不用拒絕楊星野的一番好意,又能避免了一次出遊,梁朝曦很為自己的急中生智高興。

隻是這話停在楊星野耳朵裏就自動變了味,讓他理解成梁朝曦不想像這次一樣和這麽多人一起出遊,想要人少一點兒。

比如,和他兩個人單獨。

這倒是意外之喜,一番話簡直說到他心坎裏去了。

他也覺得人多不便,尤其是多出來的那幾個男的,簡直有些礙眼。

他心裏熬了一個晚上的一鍋醋終於冒出了粉色的泡泡,樂的他趕緊笑眯眯的連聲答應。

“行行行,都聽你的。”

眼看著兩個人就要走到民宿,天空中忽然飄起了雪花。

山裏的雪說下就下,梁朝曦抬起頭,剛才還掛在天上的月亮不知什麽時候早就埋進了雲層裏。

雪花紛紛揚揚緩緩而下,落在圖瓦人的小木屋上。

“你看,我們好像在一個水晶球裏麵啊!”梁朝曦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微笑著說道。

楊星野看她像一個第一次看見下雪的小孩子,忍不住想起了他和她初次見麵時候的場景。

他和她,與雪有緣,緣分匪淺。

他喜歡她,而她喜歡雪。

楊星野看過千遍萬遍的落雪,忽然就詩情畫意起來。

因為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