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曦跟著楊星野和阿爾斯蘭在半山腰處看著像一個農家小院的地方下了車。

雖然定居興牧工程已經實行了好幾年,還是有不算少的牧民依然遵循著傳統,繼續遊牧遷徙的生活。

政府分給他們每人六十畝草場,並且事無巨細地規定了每片草場的載畜量。

蓄養的牲畜超過這個數量是不可以的,但如果牲畜數量沒有達到這麽多,政府會按照標準給予牧民一定數額的補貼。

包括這座“牧家小院”的房子,也是政府補貼了一部分房款修建的。

梁朝曦雖然在來的路上聽過了阿爾斯蘭和楊星野的介紹,但當她走進小院,在房子前麵、院子中間看到了一座氈房的時候,還是有些驚訝的。

果然,在這個時代還能堅守放牧傳統的人家,一定是戀舊的。

通水通電的房子要有,哈薩克傳統的氈房也不能少。

院子門口的大狗看見人就興奮地直嚷嚷,有了在達列力別克爺爺家的前車之鑒,梁朝曦這回特意仔細觀察了它一下。

果然,狗狗叫得雖然大聲,但尾巴搖得歡快,一點兒也不像要出來咬人的樣子。

一位哈薩克婦女聽到響動,從氈房裏麵走了出來,手裏還拎著一塊有一些發黃的紗布。

“大姐你好嗎?”阿爾斯蘭率先走上前去問候,“還認識我嗎?森林警察阿爾斯蘭!我們今天是過來政策宣傳的。”

大姐聽了連忙朝著氈房裏麵呼喚了一聲,之後就笑容滿麵地把他們讓進氈房。

梁朝曦跟在楊星野身後,生平第一次走進了哈薩克氈房。

和從外麵看起來不一樣,氈房的內部空間還是挺大的。

梁朝曦很快發現,僅憑著地麵的不同,就能看出一座氈房的功能區劃分。

進門處**的地麵大大小小錯落有致地擺放著鐵皮的爐子,木製的櫃子,還有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

往前幾步是一片鋪著各種毯子和墊子的矮塌,有上麵放著一張蓋著蕾絲花邊布料的長方形矮桌,靠著牆壁的一圈都掛著花色各異的織毯,防寒保暖又能做裝飾。

身材健碩紅著臉膛的阿斯塔大哥熱情地和宣傳小分隊的人一一握手,又把他們讓到塌上坐好。

大姐眼疾手快地給每一個人端上一碗熱騰騰的奶茶,招呼他們別客氣,趁熱喝。

梁朝曦脫了鞋,學著楊星野的樣子盤腿在墊子上坐好,就聽見楊星野先和阿斯塔大哥聊了一些“轉場還順利嗎”諸如此類的家常,看起來他和大哥一家像是老相識了。

“冬天到了,要注意森林防火啊!還有那些山上的野生動物,天冷了它們很有可能下山來找吃的,萬一遇到了一定要注意安全,吃好喝好讓它們快快走,用手機拍下證據,它們吃了什麽弄壞了什麽政府會來賠償的。”

阿斯塔大哥不住地點頭:“這些事情嘛我們都知道的。”

楊星野又問:“一會兒我們上去看看,最近你們上山的時候有沒有發現捕獸夾之類的東西?冬天了大家也閑下來一點兒了,現在北山羊大頭羊還有狼啥的都是保護動物了,抓上打上這樣的事情可不能幹的。”

阿斯塔大哥皺著眉想了想:“最近一段時間我們還沒有發現呢。我們生在草原上長在草原上,我這些羊都要在草場上放了以後換錢給兒子讀書去呢,草原上的規矩要守呢。那些狐狸、狼啥的,來了以後吃呢喝呢,我們打它們這個事情不能幹。老話說呢嘛,砍樹的人要單身,拔草的人會掉頭發,打了那些動物嘛要一輩子倒黴呢嘛。”

楊星野爽朗地哈哈笑了兩聲,露出一口大白牙。

一旁的阿爾斯蘭也笑了。

這是一種古老迷信的詛咒,倒是句句都戳在了現代人們的痛點上。

楊星野想一想,該提醒的點都說完了,他拿起麵前的茶碗,把裏麵的奶茶一飲而盡,“行呢,這樣我們就放心了,遇到什麽困難了就直接給我們打電話。”

梁朝曦看楊星野這意思是準備要走,也連忙端起茶碗,一口鹹味的奶茶就這樣絲滑地流進了她的胃裏。

這種把茯磚燒成茶水加上鹽和燒開的鮮牛奶製成的奶茶,梁朝曦已經好久沒喝到過了。

記憶中的味道重新縈繞心頭,暖融融地熨帖了她的心,陳年舊事因她那時尚在幼齡已如霧裏看花水中望月,隻剩下一個模糊的影子,但熟悉的味道總能讓人和故舊的記憶重逢,身臨其境,曆曆在目。

不知不覺間她的眼眶就有些濕潤了。

坐在一旁忙碌的捏著奶疙瘩的大姐在抬頭的空檔正好看到了這一幕,隻是她哪裏想得到有人隻是因為喝了一口奶茶就會心潮翻湧潸然淚下,還以為她是因為急著走喝太快被熱奶茶燙到。

“哎呦你們這就走呢嘛,稍等上一會兒,你看這個丫頭子,喝得燙著了。”

阿斯塔大哥此時也反應過來連忙說道:“就是的嘛,還沒喝完奶茶你們就著急要走。”

他看向楊星野:“楊警官,這個丫頭子是你們新來的嗎?看著也不像我們新疆人。”

楊星野笑起來:“這可不是我們新來的警察,這是野生動物保護站新來的獸醫,上海來的。這會兒我們宣傳活動和林業局一起搞的,他們人手不夠這幾天。”

對於生活在牧區和村莊裏的哈薩克人來講,從事像醫生和教師這類神聖職業的人是非常受尊重的。

梁朝曦雖然不清楚這一點,但她馬上就發現大哥和大姐看她的眼神多了幾分驚訝和敬重。

她主動伸出手去和他們握手,“大哥大姐你們好,我叫梁朝曦。”

“你們野生動物保護站的獸醫是不是啥動物都能治呢?”阿斯塔大哥對梁朝曦的職業產生了好奇:“我們這兒的畜牧站也有獸醫,上次我們家的馬難產了,多虧他們來幫忙。不過我們這兒接生看病都是大的牲畜馬、牛,最小的也是羊和狗,費勁得很,獸醫嘛也都是男人。我還從來沒見過丫頭子當獸醫的呢!這個丫頭子不是一般的丫頭子啊!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就是不一樣。就是獅子老虎那些動物你也能治呢吧?”

對付大型貓科動物梁朝曦實習的時候倒是有一點經驗,隻是就這樣信誓旦旦說能治,好像也有些勉強。

看著阿斯塔大哥期待的眼神,梁朝曦隻能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厲害得很。”阿斯塔大哥比畫出一個大拇指。

簡單聊了兩句,楊星野以還有好多家要跑為理由和大哥大姐告別,阿斯塔大哥見狀也隻得送他們出門。

臨別時大姐特意送給他們一些酸奶疙瘩,“丫頭子是外麵來的,沒吃過,給她帶上嚐一嚐。”

梁朝曦推辭不過,隻好道謝收下。

走出院子臨上車前,梁朝曦看到大哥大姐還站在院子裏,朝著他們揮手。

阿爾斯蘭隻好大聲喊著,想讓他們快點回去。

梁朝曦手裏還拎著大姐給她的酸奶疙瘩,她看著窗外的身影感歎道:“大哥大姐是真的熱情又淳樸。”

“哈薩克人有一個祖訓,祖輩留下的財富有一半是留給客人的。所以無論是誰,隻要來了就是客人,都會受到他們熱情的招待。阿斯塔大哥是這一片的義務監督員,人尤其熱情,要不說我們還有別的事,他非得把我們留下來吃飯。”

楊星野一邊說一邊發動了車:“這種奶疙瘩奶味比較濃烈,酸味也大,你吃的時候小心一點。”

“好的,”梁朝曦把袋子遞過去,“阿爾斯蘭,你嚐嚐?”

阿爾斯蘭麵露難色:“謝謝,還是不用了吧。這種原汁原味的,太酸了,說實話我也吃不慣。”

楊星野笑眯眯地伸出手:“來,我陪你嚐一塊,我喜歡吃酸的。”

阿爾斯蘭聞言給他掰了一小塊,楊星野就像吃巧克力那樣,接過來扔進嘴裏大口咀嚼,麵不改色:“嗯,就是這個味道,太正宗了。梁朝曦,你試試看能不能吃習慣。”

梁朝曦也掰了一點,一入口就嚐到了濃濃的酸奶味,是那種單純的乳酸菌發酵出來,不帶一點甜的酸奶,還是濃縮版的。

她被這股直衝腦門的酸味刺激得失去了表情管理,整個五官都皺成了一團。

阿爾斯蘭樂嗬嗬地看戲:“你看我說太酸了吧,就算是我們本地人裏麵也有很多人吃不了這種純天然的。你別看野哥這樣的,他吃開拌麵了那醋就像不要錢似的往裏倒,恨不得湊上去喝兩口,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他遞給梁朝曦一瓶水:“等回去了我給你買點我經常吃的那種,超市裏麵就有賣的,白色的一個一個奶球球,奶味特別足,但是放了一點糖,吃起來就沒有這麽酸了,也沒有這麽硬,和外國那種奶酪差不多。”

梁朝曦實在受不了這個酸度,喝了點水像吃藥似的仰脖把那一小塊酸奶疙瘩吞了下去,又惹來楊星野幾聲低笑。

接下來他們又去了幾戶哈薩克牧民家裏,梁朝曦跟著楊星野和阿爾斯蘭一起把防火防災的宣傳頁一一發放給他們,又幫著科普一些野生動物保護的相關知識。

這片區域除了人口居多的哈薩克族之外,還有蒙古族、柯爾克孜族等少數民族牧民,雖然民族不同,文化及相貌也略有差異,但大家都世世代代遵循著這片土地的生存法則,互幫互助,和睦共處。

在這裏,幾乎每一戶哈薩克人家都是一個“能量驛站”。來來往往無論是牧民還是遊客,無論屬於什麽民族,都被當做最尊貴的客人來招待。

尤其是辛苦趕路、轉場的那些牧民,每當這些人感到口渴或者饑餓時,便會就近找一戶人家做客,轉場時遇到天氣不好,無論是誰家設在路上的簡易小屋,隻要有需要,都可以在不知會主人的情況下隨意使用。

這裏的人們是如此淳樸又熱情,開朗又坦誠。

人和人之間充斥的不是鉤心鬥角爾虞我詐,而是完全的信任和深厚的友誼。

這是梁朝曦之前的人生中從沒有過的體驗,雖然她因此喝了太多奶茶,感覺這一天的飯都能省了。

考慮到他們還帶著一隻小狼崽,上山巡查時楊星野找牧民借了兩匹馬,他和阿爾斯蘭一人一匹分頭行動,這樣能快一點。

這不在梁朝曦的工作範圍內,楊星野更不放心她一個人上山,索性把她安頓在一戶蒙古族牧民家裏,等他們完成任務後再一起開車回去。

梁朝曦其實很想幫忙,隻是自己實在實力不濟,騎馬上山是想都別想,隻好聽從楊星野的安排在蒙古包裏坐著。

這戶蒙古族牧民已經是四世同堂,七十多歲的曾祖母奶奶早就在定居點定居,這次來冬牧場是因為閑不住想在轉場的時候給子女們幫幫忙。老人家這麽大年齡還會說普通話,隻是口音有些重,梁朝曦連蒙帶猜的溝通交流也不怎麽受影響。

老奶奶一直覺得梁朝曦穿的衝鋒衣太薄,執意讓她坐在離爐子最近,最暖和的地方。

滿意地看梁朝曦坐好之後又認為她太瘦,把家裏人準備好端上桌的風幹牛肉幹、奶皮子、奶豆腐一股腦地往她手裏塞。

大概奶奶輩看孫輩總是像這樣,生怕這些孩子們挨餓受凍。

梁朝曦的心被這種突如其來的真誠關愛漲得滿滿當當,為了不辜負老奶奶的厚愛把手裏的東西吃了個幹幹淨淨。

奶奶的兒子是這個家庭的一家之主,大叔雖然看起來有些嚴肅,不苟言笑,但一直細心地關注著桌上的食物和爐膛裏的火,不管是什麽,隻要下去一點就立馬又加上許多。

梁朝曦總覺得大叔長得很眼熟,有種莫名的親切感,直到看到蒙古包的牆上掛著的成吉思汗畫像才恍然大悟,大叔和教科書裏成吉思汗的畫像有八分相似,唯一欠缺的是那點胡須。

大叔的兒子正好去草場了還沒趕回來,隻有他的老婆和不到兩歲的兒子在家。

小家夥剛學會走,步伐還不太穩,正是頑皮的時候,在蒙古包裏呆不住,被媽媽看管著在院子裏玩,不是招貓就是逗狗,攆著一隻小羊到處亂竄,自己高興地又笑又叫。

梁朝曦喝完一碗蒙古族特色加了炒米和牛肉幹的奶茶,覺得再坐在桌子旁遲早得撐死,和主人家打了招呼,跑出來幫著小朋友的媽媽看孩子。

她和孩子的媽媽年齡差不了幾歲,溝通起來更沒有任何問題,兩個女生的共同話題很好找,孩子媽媽也很健談,他們雖然是第一次見,聊得卻挺好。

小朋友玩著玩著發現媽媽的注意力分到了別的地方,開始撒嬌打滾耍賴求關注。

他媽媽有些無奈,隻好使出大招,將這位渾身是勁的遊牧民族後裔放在了一匹小馬背上。

據她說這匹小馬原本就是一家人選出來,準備給小朋友長大之後騎的。

小馬看起來剛剛出生沒多久的樣子,一臉青澀稚嫩地嚼著草料。

小朋友還在控製不住尿尿的年紀,端坐在沒有馬鞍的小馬上卻自帶一種老牧民的鎮定和自然,仿佛騎馬這項基本技能已經被祖祖輩輩刻在了他的基因裏。

一坐在馬上,他整個人都安靜了下來,兩隻小手緊緊攥著小馬的鬃毛,表情嚴肅又認真,把他的奶奶和媽媽都逗笑了。

這匹小馬也不虧是整個家族精挑細選的禮物,青澀但沉穩,一臉淡定地穩穩站在那裏,溫馴的樣子讓它坐穩了長孫坐騎的地位。

梁朝曦看著眼前的小馬和小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毛吾蘭,想起了他和這個黝黑健碩的孩子截然不同的瘦弱和蒼白,想起了他幹癟的小手上紮著的留置針,想起了那匹受傷的小馬。

今時今日,此情此景,梁朝曦好像忽然間更能理解了楊星野那天突如其來的爆發。

也許他那通發泄,並不是衝著自己。

原本好好坐在小馬上的小朋友忽然興奮地揮起手來,清脆的笑聲接踵而至,打斷了梁朝曦的回憶。

她順著小朋友揮手的方向看過去,三個騎馬的人正一路風馳電掣地往這座牧民小院而來。

跑在最前麵的人肩寬腿長,身姿英挺,氣宇軒昂,他騎著一匹額頭上有黑色花紋的白馬,自有一種瀟灑不羈,風流倜儻。

梁朝曦的視線凝固在他的身上。

天高雲淡,風清氣朗,陽光在他身上鍍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倒像是天外來客。

隻是他逆光前行,麵目模糊看不清長相。

梁朝曦心裏隱隱有了一種猜測。

三人好似賽馬,全力以赴越跑越快,白馬騎士也一筆一筆逐漸顯露真容。

果然,還隔著一段距離,梁朝曦就看到了一雙湛藍的眼眸,藍得和她那顆未經打磨的海藍寶石,一模一樣。

奇怪的是,在離蒙古包不遠處,三個人就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騎著馬慢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來。

孩子的媽媽看出了梁朝曦的疑惑,笑著解釋:“我們蒙古人的講究,除非發生了很不好的事情,沒有騎著馬急匆匆地往蒙古包走的,這樣做不吉利。草原上生活的人,基本上都有這樣的習慣。”

話音未落,梁朝曦就聽見了楊星野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