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眠夜此刻正處於山洞中,月光透進些微的光線,眠夜的麵目模糊又辨不分明,唯有那抹笑,帶著一絲詭詐,看得人心中發怵。
其實想來與眠夜的相遇,兩次都無比巧合,他似乎什麽都知道,卻將所有的心思都藏在了嘴角淺淺的笑弧之下。
那時我就在想,一個人如此用盡心機地隱藏原本的自己,會不會很辛苦?
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死過一次的原因,我對這樣的人不僅無法生厭,反而心中隱約泛起了一絲可憐。
“眠夜,你不是巫神族的後裔,對不對?”
“你覺得我不是?”他不答反問道。
君無殤說過,人是可怕的生物,千萬不要相信他們。
起初我隻覺得他是受過什麽童年陰影才如是說,然而如今我倒是認為,或許是君無殤在人間呆久了,確實見多了人性黑暗的一麵。
眠夜是好不容易才遇上的人,在那麽多人中偏偏遇上了他。
這是緣分。
但倘若這緣分從一開始便懷著一份算計,那麽情況就變得十分諷刺了。
眠夜似乎執意要和我打啞謎,而我顯然說不過他。
“你不用在意我的身份,隻要明白我是真心想要幫你。”
“幫我?”遇見他兩次,每次都險險將要傷到無鸞,這讓我如何相信他。
“那你為何不讓我見無鸞?”
“嗬。”誰知我問題一出他竟輕笑了出來,唇邊諱莫如深的味道更是加深了一分,“你可知,如今你以這種模樣去見無鸞,他可說不定會殺了你了。”
無鸞會……殺了我……?
“你果然什麽都不記得了。”
我覺得如今的場景我著實無辜,一個人拚命質問你“為何不記得”“果然不記得”卻偏偏不告訴你究竟你該記住些什麽,這樣讓人十分抓狂。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正欲發作,誰知那廂眠夜卻抬起一隻手,手指直直指向我,語氣中帶著一絲複雜。
“你是纖阿。”
呼——
一口氣瞬間泄了出去。
我自然知道我是纖阿。
“不,我不是指你現在的名字。”眠夜一字一頓道,“我說得是,運行月亮的女神,纖阿。”
……啥……
你……
“……你在搞笑嗎?”
這話,我問得絕對認真。
“若論美貌,運行月亮的女神纖阿當摘得桂冠,阿蠻次之。”
“傳說更有位一心癡迷於她的人特地捉了昆侖山的守護獸白澤給她當寵物。”
“她千年前就已經不知去向,誰知道呢?”
曾經珞涼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在此刻盡數從腦海中滑過,一字一句,字字清晰。
“我給你個名字吧。”
“纖阿。”
所以我,當真是那個人?
那無鸞給我的這個名字……也隻是巧合?
還是我該首先質疑眠夜給我安排的這個身份?
我伸出手,分明是人類的構造,可是為什麽,那麽想要變成人形的自己,會在聽到這件事情後心中泛隱約的不安?
“我不知道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裏,纖阿。”眠夜不顧我的震驚,接著道:“這千年來,你從上界消失,唯有長生君知道你的下落,而他竟寧願被天君囚禁也不說出你的下落。所有上神都在猜測你是否因為千年前的那場神魔大戰而魂魄盡散,天君更是派了最信賴的精銳遍布六界尋找你的消息。卻不曾想到,你在千年後竟以一隻狐狸的姿態成為昆侖山上一名普通修仙之人的靈侍。”
我呆呆地盯著眠夜不斷張闔的嘴巴,仿佛那張嘴沒有發出一絲聲音,隻是不斷地張張闔闔。
眠夜方才的話信息量對於我一隻狐狸來說有些略大……
他方才……說什麽?
我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可最後卻發現自己什麽都說不出。
“我得到你的消息後便想盡辦法留在你身邊觀察你,卻發現傳言屬實,你確實什麽都不記得了,還當真以為自己是隻狐狸,竟那樣心安理得地留在君無鸞身邊。”
我怔怔地看著眼前人。
這還是頭一次,眠夜沒有似笑非笑溫吞有禮地稱呼無鸞為“君公子”,語氣中是毫不掩飾的對無鸞的敵意。
“纖阿,你可知,我尋遍六界,找了你千年。”
眠夜的嗓音在瞬間變得低沉,淺褐色眼中明顯深濃的情緒看得我心頭一驚,那視線仿佛纏繞在我身上,引得一陣心慌。
“你你你……你找我……”
“是!我為了找你幾乎翻遍了六界的每一寸土地!甚至獨身潛入上界探查你的下落!可是你!你竟然什麽都忘記了!一廂情願地跟在君無鸞的身邊!他分明是最不配擁有你的人!”
眠夜說著顯然激動了起來,整個人的肩膀都在顫抖,臉上也絲毫不見平日裏若有似無的淺笑。
他這般倒是讓我聯想到了被負心男人拋棄的原配,弄得我心中好一陣莫名的歉意。
“呃……你……我這是不知者無罪……”想了想,我還是說了出來。
雖然這麽說聽上去似乎有些對不住眠夜,但是這番一頭霧水的情況下,我著實想不出自己還能說出什麽真心實意的話來安撫他如今激動的情緒。
“我和無鸞……很久以前便認識?”難怪我總是有種毫無道理的熟悉感,尤其是看見那雙黑玉般的眼睛,心中總是沒有來的一陣悸動。
“何止是認識!”眠夜嗤笑了一聲,似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他或許已經想殺你想得要等不及了。”
……誒?
眼睛下意識地眨了眨。
無鸞,想殺了我?
所以眠夜才不讓我以人類的樣子去見他?
“那眠夜你,也不是人類。”
“我是誰對你來說重要嗎?”方才他說了那麽多,卻都不及他如今唇邊苦澀的笑來得讓我我罪惡感。
猶記得剛被無鸞召喚出來的時候,我總是想弄清楚自己是誰。
君無殤似是十分有經驗地和我解釋道,失憶分為很多種狀況,有可能是受了極大的刺激,也有可能是撞壞了腦子。
“先找點同樣刺激的嚇了嚇自己,沒有效果再用頭撞牆試試,說不定就能想起來。”他說得嚴肅。
我聽話乖乖試了,結果以往的事情半點沒有想起來,倒是將以前常在屋子附近出沒的幾個小弟子給嚇得不輕,還以訛傳訛地硬是將無鸞的屋子變成了昆侖山的靈異之地。
修真之人竟如此怕鬼怪,真是沒出息。
而後我又不禁覺得自己或許當真是過分了點,畢竟修真之人也是人,隻要是人,皆是懼怕自己未知的東西。
那時,我曾真的很努力地找尋過自己的記憶。
我所求不多,但望知道自己是誰。
然而如今知道是知道了,卻不料竟還扯出這麽一堆不知何時留下的恩怨。
可見有時候知道的多了,確實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你想幫無鸞,那麽我便成全你,我可以助他離開妖道,不過——”眠夜說罷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向我:“我有一個條件。”
“我的條件,你若答應,我便助你。”
眠夜的話讓我有些恍惚了。
“隻要我拿到玄坤劍,不是劈開結界就好?”
眠夜似是挑眉看了我一眼,“你覺得這是以你如今的靈力可以辦到的事情?”
誒……
我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卻在此刻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對珞涼下手的……是不是你……”
黑暗中,淺褐色的眸中似是有一道光亮閃過,讓我心頭狠狠一驚。
突然,我並不想知道答案了。
眠夜的嗓音幽幽響起,帶著幾分邪肆的慵懶:“為何說是我?”
“因為你並非巫神族,你怕珞涼拆穿你。”是了,珞涼定是早就發現事有不對才總是針對眠夜處處冷嘲熱諷。
“那個女人出事時我人與你們同在大殿,如何下手?”
那個女人……?
眠夜的質問讓我不知該如何反駁,卻直覺自己的確是才對了。
畢竟,他的質問,並不是否定。
我輕輕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是你這麽做,太過分了。”
何止過分,簡直是駭人。
為了保護自己隨意傷害他人的性命。
這種做法我無法認同,更何況,是他間接逼走了珞涼。
黑暗中傳來一聲輕嗤,眠夜似乎對我的不讚同十分不屑,“想要自不量力地保護保護所有人,那才是白癡。”
喉嚨滾了滾,我沒再反駁。
眼前的這個男人,說找我找了千年,尋遍六界。
然而被這種男人此般鍾情,我竟這一之間辯不出是禍是福了。
我沉默了一瞬,終是啞著嗓子開口道:“你方才說的條件,說與我聽。”
我話音剛落,眠夜那裏就傳來一陣讓我不明所以的輕笑聲,“我的條件很簡單,你,主動從無鸞身邊消失。”
我瞬間啞然。
這話……說的人不對吧……
眠夜的臉在瞬間被我自動替換為了紅玉那張頤指氣使的麵孔,結果效果異常詭異,我沒繃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有一種情況,是這樣。
某一刻,你突然笑了出來,結果卻越笑越覺得自己好笑,是以越笑越開心。
我私以為,自己如今便是此番狀況。
眠夜那邊是一陣詭異的沉默。
“無鸞沒有斷袖之癖。”我笑得嗓子有些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光線昏暗,我依然看不清眠夜的臉色,隻覺得麵前人該是不太好,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古怪的寒意。
啊,我竟忘了,他方才已經想我坦白尋我尋我千年,如今怎的又會對無鸞……
我十分歉意地立刻補充了一句:“無鸞確實有魅力的,轉而迷上他,這不能怪你。”
說到這裏我倒是想起那日在石洞中,半夢半醒之際我依稀瞥見眠夜和紅玉二人雙雙相攜走出山洞,如此一想眠夜出現在這裏也不奇怪了,許是紅玉告訴他的。隻是紅玉沒摸清情況,不知眠夜這可男可女亦男亦女男女皆可的重口味,是以這才變成了害我變救我的如今狀況。
“喂……你……”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傳來眠夜的聲音。
是我的錯覺嗎?怎麽總覺得那聲音氣若遊絲十分古怪。
“你在昆侖山上……都學了些什麽……”那語氣無奈中似是帶著寵溺,溫醇的嗓音在我的耳邊鼓噪,在石洞中泛起回聲。
倘若我真是纖阿,我倒是當真好奇從前的自己該是怎樣的,會讓眠夜這種可怕的男人對她懷有一份執念到幾乎病態的地步。
“眠夜,你有沒有想過,你給自己製造了一個幻影。”
嗯,我也沒有信心能和他說清楚。
“你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早就已經不在了,現在的我隻是隻同名的小狐狸,無鸞的靈侍,我——”“不許再主動和我提起君無鸞!!!”毫無預警的一聲暴喝打斷了我的解釋,眠夜的怒氣穿過黑暗直接碰觸到我**在外的皮膚,引得我不禁渾身泛起一陣顫栗。
還想說什麽的自己,突然再也發不出一個音。
眠夜似乎也發現他失控的情緒似是嚇到了我,輕咳了一聲,啞著聲音道:“我不喜歡你提他。”刻意放柔的聲線中帶著一絲誘哄的味道,以前君無殤讓我幫他從農家院裏偷地瓜,用的就是這種語氣,我記得。
想到君無殤,我十分輕易地就放鬆了下來,是了,怕是最近太想念他了。
其實如今想來,雖說和君無殤一起度過的日子基本上算是插科打諢,但是他確實教了我許多東西,有的沒的,足夠我獨自麵對很多事情。
“你隻要不再見君無鸞,我就幫他離開妖道。”
話題再次繞了回來,而我知道,這一次,自己當真是避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