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春日信函(四)

後麵幾日就在為種痘的事情做準備了。

東巷那晚之後,暴雨雖然掩蓋了不少痕跡,但是事後,經過一番處理的消息在有心人的‘操’作之下,還是通過各種看起來比較隱蔽的渠道散播開去。讓人們的了解了模糊事實某一麵的同時,也避免一定程度的恐慌所造成的‘混’‘亂’。

這時代人們的承受能力並不像後世那般強大,雖然平素在街頭巷尾也總能聽到些許流言蜚語的議論,但那大抵上都是針對家長裏短的,真正勁爆的消息其實並沒有多少。畢竟承受的底線擺在那裏。

怎樣‘操’作,倒是頗費了一番心力。

配合著這個過程,先前得了天‘花’的人家,也開始正式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裏。醞釀幾日之後,接種牛痘的時機才開始真正成熟了。

這個‘春’天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以及突如其來的血拚……隨後天氣也晴了,日子‘波’瀾不禁歸附到平淡之中。

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也不知道對方的目的。但是大概也是因為確定了事情敗‘露’,後來幾日有漁人在水邊的地方發現了幾具屍首,都是得了天‘花’的人,被一刀割喉倒在那裏。

事後官府去了幾個人,消息不到半日就傳開了,人群洶湧地議論著關於那幾個死掉的異鄉人。對照的前幾日的流言蜚語,有些事情呼之‘欲’出。

真的有人在岩鎮搞風搞雨,這個簡直可惡了。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了傳聞。

但種痘的過程中,依舊有著‘波’折,算不得順利。主要是眼下時代的很多醫生大夫們來說,對於接種牛痘大抵都有著某種古怪的抵觸。雖然白素貞對接種牛痘的過程進行了一定的包裝,但是對於明眼人來說,其中的某些蹊蹺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之後便是鬧騰,這個過程裏,消息自然也傳到官府那邊。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素來對於這種群眾‘性’事件保持著高度關注的衙‘門’並沒有表明立場和態度。但是官府的不表態,便已然代表了某種態度。

對於許宣而言,因為他自己參與其間的緣故,反倒覺得來自縣衙的態度其實可以理解。這樣之後,就覺得嚴知禮此人‘胸’中格局實在是小了一些。人命關天的事情,居然因為個人的‘私’憤,而置若罔聞。

事情的真相,他自然不清楚。那些不知道來自何方的人,看起來似乎也因為事情暫時告一段落,而慢慢隱藏在了黑暗之中。對於這些,許宣也沒有辦法更多地擔憂什麽,隻有到事情真正來的時候……

嗯,遇到再說了。

而即便眼下岩鎮鬧得沸沸揚揚的牛痘接種,他也隻是必要地了解一下進程,並不準備以正式的醫者身份參與其中。因為先前的手術餘‘波’,隻要有他在的場合,局麵就會變得很複雜。

所以說,很多時候即便想要做個好人、做些好事,其實也不算是容易的事情。眼下在接種牛痘的過程中,承擔主要壓力的是白素貞。傳統的醫學,講究是是經驗主義,沒有見過的事情,在很多醫者那裏接受起來比較困難。但另外一方麵,這種經驗又多來自己於因襲。上一輩的醫術到得這一輩,也隻是用的更熟練一些罷了。因此,某種帶著創新‘精’神的醫者,往往都能夠在曆史上留下很好的名聲。比如前代華佗、孫思邈、張仲景,眼下的大明朝的李時珍之輩。

這些人,都是可敬的,但在開始也會承受很多的非議。

與此同時,因為前期的醞釀和準備,還有便是已經接種牛痘的人們現身說法,來自民眾的壓力還不至於太大。稍稍有些麻煩的,不過是一些上了年紀的醫者進行的聯名抵製。他們在岩鎮行醫多年,德高望重,是很能影響到一批人的看法的。為此白素貞曾經親自上‘門’對這些人一一拜訪,不過收效甚微。

‘女’子身上承擔的壓力,許宣看在眼中,早晨吃罷早飯同羅長生下棋的時候,免不了將這件事提起來。

“人家一介‘女’流之輩,都有那樣的勇氣……你到好了,居然還有心思在這裏下棋。”羅長生一襲灰布衫,“啪”地吃掉許宣一顆棋子,隨後咂‘摸’著嘴巴評價了一句。

“老人家說的極是,那麽小子就準備告退了……”許宣聞言笑笑:“原本還想著贏了這一盤的便走,看來……嗬,下次有機會了。”

他說完之後,從容站起身來。

那邊羅長生似乎對他這樣的話很不滿意:“說什麽胡話,你哪裏要贏了……再下三步,你小子必輸無疑。”他說聲,伸手點了點許宣:“坐下來,坐下來……”

先前那番話,大抵也隻是調侃而已,這個時候無奈的看了許宣一眼,搖搖頭:“便知道你過來看我這糟老頭子,定然沒有好事……”

他捋了捋胡須,目光盯著棋盤,過得片刻,才又說道:“問題不大……這些醫生裏麵,德高望重的有一些,或許真是出於某種憂慮的原因。但是另外一些……”說著不屑地搖搖頭:“大抵也不過投機之輩沽名釣譽罷了……借此‘混’些名聲而已。”

“這確實是刷存在感的好機會。”許宣笑著點頭,伸手將棋盤上的卒子朝前拱了拱。

羅長生笑著點點頭:“雖然不至於出什麽大問題,但是這樣鬧騰下去也麻煩……其實,即便你不說,老夫也已經吩咐了人去做一些事情。”

“哦。”許宣聞言,沉默了片刻,隨後簡單地點點頭。

這些天正式地接觸了羅長生,倒是感覺不出對方傳聞中的那種江湖巨擘的氣勢。早年的時候或許血雨腥風過,這個時候老了,休養田園,給人的感覺更多的是一個普通的富家翁。

但終究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眼下的隨和也不過隻是表象,內裏的某些東西隻不過隱藏起來罷了。待到這個時候聽對方說從容地說“做點什麽”,許宣便也知道對方平淡的語氣裏,真實的含義大概也不會那麽簡單。

到底是派人直接上‘門’砸那些醫者的場子,還是間接地威脅……對於這些,許宣也不怎麽關心。不論如何,隻要能夠把事情做成,也就夠了。至於會不會有心理負擔,他一個旁觀者,擔心這些做什麽。

雖然近些日子才見到許宣,但是羅長生對他其實一直是關注著的。據說早些時候,也有著收來做弟子的想法。但是被老九找上‘門’找過一次,雙方到底談了些什麽東西,不得而知。

這些都是方元夫所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在羅長生這裏,大概很少有晚輩在他麵前輕鬆自如如許宣這般,因此,難免覺得新奇。他早年走南闖北,見識比較多,而許宣腦海中的一些知識儲備,完全能夠同他說到一起去。

就比如羅長生偶爾感慨曾經到過的某個地方。許宣常常想都不用想:“哦,那裏啊……”

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就仿佛他真的身臨其境地到過一般,話又說回來了……也確實是到過的。

又下了一陣,早已經超出了“三步棋”的範疇,許宣望著棋盤隨意地問道:“那日的人,不知長生公查出來了沒有?”

羅長生聞言,臉‘色’並無變化:“具體的人沒有查到……可以肯定是做慣這種事情的,不過也有一些有意思的發現。”他說著,看了許宣一眼。

“是麽?”淡淡的落下一句話,注意力依舊在棋盤之上。

“找到了那些人的藏身之所了,就在東巷附近,你一定想不到那裏原本是誰的地方……”聲音說到這裏,稍稍頓了頓,才接著說道:“張讓……”

許宣聞言,這才抬起頭來,稍稍皺了皺眉,又低頭去下棋了。其實心中也在暗暗消化著這些信息。對於他來說,這是個熟悉的名字。曾經自己幾次的危險,都是同對方聯係在一起的。

那麽……是卷土重來了?

仿佛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羅長生笑著搖搖頭:“張讓做事不會這般粗糙,不是他的風格。”似乎是很了解張讓一般。

“張然,到底是什麽身份?”對於張讓的身份,一直很好奇,先前問過劉守義,倒是沒有得到想要大答案,這個時候便又問了出來。

羅長生看了他一眼,隻是笑笑,不曾回答。

嘖,這種上了年紀的老頭,最喜歡玩高深莫測。

沒意思……

雖然好奇張讓的身份,但是這些事情,畢竟離他還遠。隻要並不影響到自己的生活,因此也沒有可以追究的必要。

隨後拋開這些,便隻是單純的下棋。

對於許宣而言,更喜歡的其實是圍棋。但是在眼下的時代,圍棋更多的體現的是人的修養的某一麵。像羅長生這樣的老人,雖然看起來仙風道骨,但內裏的江湖氣息還是有的。喜歡粗暴、簡單,因此偏好象棋更多一些。

每一步都是“啪、啪、啪”的聲音,若是因為眼下是石桌,恐怕是經不住他這樣拍的。

許宣也沒什麽可抱怨的。不論圍棋象棋,在他而言,也不過是腦力的博弈罷了,都算是難得的娛樂方式。

老人家有一眾徒弟,功夫練得不錯的如同方元夫、鄭婉儀,打鐵這種莊稼的好手如牛峰老四等人。對於象棋,大家或許也能下。但是因為興趣的問題,水平普遍不高。因此羅長生平素能找到陪下棋的對手並不多。這個時候,遇到許宣,自然還是比較高興的。

在後世人們的眼中,有一種今不如古的偏見,這種觀點在棋藝方麵的體現便是覺得都古譜很厲害,什麽蒸籠棋局之類的。但是經過後世係統歸納過的棋路,加上在那個網絡的虛擬世界裏,人的眼界比眼下其實要寬了很多。前世作為休閑的方式,眼下倒也算得不錯的娛樂活動了。

又說道其他的事情上麵。

“你倒是好本事……跳馬……”老人家捋了捋胡須:“原本嚴知禮都已經公開了的事實,居然能夠被你反手就翻轉過來了……”他說著抬起頭上下打量了許宣一番,隨後笑笑。

前幾日關於某些讀書人不能參加童試的消息,老人家也是有過耳聞的,大概知道了許宣榜上有名,頗為惋惜了一陣。他雖然是一個武人,早年隻是粗識一些字,係統的讀書還是在正式退隱之後。有了人生的閱曆再來讀那些孔孟之道的東西,覺得句句都是至理名言。隻是年輕人因為感觸不深,多少當做教條式的東西來死記硬背,並不能說多深的理解。

但是時間並沒有過去多久,幾乎隻是在第二天的時候,官府就又有了新的說法。類似“取材不問出身”、“不拘一格”、“有教無類”之類的話,總之,是將先前的說法完全推翻了,這大概也是嚴知禮本人的意思。

知道消息的人,就會覺得頗為意外。畢竟是涉及到科考,雖說在眼下科舉考試的幾級當中,童試一關出點貓膩也是常有之事。特別是在縣試階段,完全都是靠知縣定奪,掌握了不少人的命運。在很多時候,能不能有功名,除了必要的才學之外,就是靠家境來做保障的。送店裏,走走‘門’路,一個童生的身份或是更進一步連秀才的身份都可以通過這種取巧的方式得到。

但是這樣作為知縣,短的時間出爾反爾,似乎也有些不正常。不過眼下,總歸是一段簡單生活裏簡單的人們,議論一陣,倒也不會有其他的想法了。

許宣笑了笑:“原本就是不對的事情……大概是想通了罷……將軍!”

日光落在他的肩頭,帶著幾分‘春’日慵懶的感覺。其實最初的時候,對是事情的估算有些不足,嚴知禮對於張居正的信函並不如他想象中的那般緊張。雖然說驚訝是有的,但是隨後居然就坦然接受起來了。

這樣的態度在最初的時候自然讓許宣覺得奇怪,但是後來也慢慢想通了,大約對方是將事情朝劉守義身上做了聯想,給自己的找到了解釋那封信的理由。

但是真正撼動他心神的,其實是後一封信。

這個是無解的。

嚴知禮或許也可以不相信這一切,但是這樣畢竟沒什麽意思。事實其實如同紙頁上的字跡,到底是真是假,翻過去也就知道了。而且,許宣拿出來的第二封信,如果不是真的活膩了……那麽大概也不可能是在作假。

嚴知禮之後會是什麽樣的表情,他也就不曾在意。實際上,當時他心中其實是有些許生氣的。倒不是因為對方拿李三的事情來威脅他,而是因為對方口中提起了許家。

不管怎麽樣,有些東西是不能碰的。相信這一次,也算是給了對方足夠的教訓。短時間裏,應該也不會再找自己麻煩了。

這樣就好。

拿出信的目的,除了解決眼下的局麵之外,另外也是希望通過嚴知禮將事情讓於家知道。他當然不會認為有同於家和解的可能,但是這樣之後,至少能夠將可能出現的危機朝後麵壓一壓。他能多爭取一些準備的時間,也便夠了。

……

“你這老頭輸不起……落子無悔的道理莫非不懂麽……”時間過去,下棋的局麵開始變得有趣起來。

平素裏,羅長生是個長者風範十足的老人,雖然讀書不多,但總歸是經曆過一些事情的,待人接物,有著自然而然的溫和。拋卻了那一套繁文縟節,許宣同他接觸起來,反倒覺得十分輕鬆。

但這個悔棋的習慣,終究是不好。

……

縣衙的後院裏,嚴知禮靜靜地坐在那裏。眉頭皺緊又鬆開,如此反複幾次,最後變得冷漠起來。

真的是有些生氣。來到岩鎮之後,似乎一切都不順利。原本準備好的,將自己的身份洗白的舉動,幾乎是在一開始就麵臨了失敗。已經知道是羅長生在做了,但是這樣的事情,到底是如何被他發現的?

即便嚴知禮是一縣之長,但既然羅長生沒有在明麵做出什麽過分的事情,終究也不能拿對方怎麽樣。但是好在,自己這邊隨後撤得幹淨,倒也沒有把柄落在那邊。不過也不算一點收獲也沒有,至少先前屬於張讓的宅院已經被發現了……自己如果在背後推‘波’助瀾一番……

這般思考了片刻,思緒轉到別的事情上。

不順的地方,當然不止這一點。眼下那個原本最不在意的許宣,居然在不經意間,給自己帶來了那麽巨大的驚駭。

幾天的時間過去,到得這個時候想起來,還是覺得有些恍恍惚惚的。原本猜測他通過劉守義的路子,拿到了首輔大人的信函。裏麵的東西不曾去看,但是約莫也隻是一些鼓勵的話語罷了。

但是隨後來自大明第一人的信箋,就真的把他嚇到了。即便劉守義再有影響力,恐怕也到不了那一步罷。這樣之後,再來反觀對第一封信,開始意識到某種可能。

這個……會不會同劉守義沒有關係?

但是,怎麽可能?

這般想著,嚴知禮望著眼前的兩隻信封。已經擺在這裏幾日了,也不見那個家夥來取……

到底要不要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