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所有人的記憶都是一片黑色的虛無的影子,還是隻有我一個人,在這片難以逃出的痛苦世界中徘徊、無法自拔,漸漸沉淪呢?

如果真的是這個樣子,那麽會不會有一位天使,帶著光芒闖進這片黑暗,伸出雙手,將我拯救?或許,這隻是一個不可實現的虛幻之夢吧。”

1.

七月的清晨,鉛灰色的天空中掛著形狀模糊的太陽,仿佛是一塊搖搖欲墜、下一刻便會掉落的圓形石頭。

我緩緩睜開眼睛,伸手摸了摸枕邊的手機,輕車熟路地按亮屏幕,上麵顯示的時間是六點四十三分。

因為質量低下的睡眠導致精神模糊,我像僵屍一樣從溫暖的被子中探出頭來,盯著手機屏幕上的數字愣了好久,才記起今天是周日,更記起不需要手忙腳亂地穿衣洗漱,去參加每天早晨六點三十準時開始的早操,心中不由得輕鬆了許多。

起床,疊好被子,整理儀容,重複著每天都會做的、枯燥無聊、機器人一樣的事情,最後還是廚房桌子上的那張字條引起了我的注意——“聞鈺,媽媽去買菜,早飯已經做好,在鍋中,自己熱一下。”

我默默地看了半晌,又默默地將字條揉進垃圾桶,隨後默默地打開還冒著熱氣的蒸鍋,裏麵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四個幹巴巴的、讓人看起來就毫無食欲的包子。

不知為什麽,腦袋開始嗡嗡作響,好像那幾個包子是什麽無法參透的危險信號一樣,我突然從心髒到每個毛孔都排斥著這個世界。

我踉蹌著倒退幾步,顫抖地跌倒在垃圾桶前,掐著脖頸幹嘔起來,被淚水模糊的世界中,倪諾那張棱角分明、帶著張揚笑容的麵孔浮現在我麵前。

他穿著平日裏最常見的白大褂,嘴角的弧度讓人感覺篤定,手指有節奏地敲打著麵前的桌子:“聞鈺,在我看來,你病情恢複緩慢的原因主要還是你自己的問題,來自於你本身對所有人的拒絕。”

“主要是我自己?”我挑眉冷笑,“你不是因為已經對我的病情束手無策,才將麻煩都推到我的頭上吧?”

我的語氣很不耐煩,想必神色也十分難看。

可倪諾並不在意,他忍不住再次失笑:“看,這就是問題的所在。並不是我沒有將你引領到好的方向,而是你總是以惡意的目光去打量每一個人。我們之前不是還聊得很好?你卻突然擺出一副‘倪諾是壞人’的表情,哈哈……”

“我知道。”心思被戳穿,我有些苦澀地低下頭去,“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聞鈺。”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沉重起來,更多了幾絲嚴謹,“心理障礙這種疾病並不是一時就可以控製住的,你現在處於極不穩定的狀態,情緒的崩塌會發生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或許你走在街上,看到一根木頭都會覺得陰鬱,導致失控,所以,你要做的,就是控製,盡全力控製自己……”

控製自己……

倪諾的聲音漸漸在耳邊遠去。

我失魂落魄地捂住嘴巴,如臨大敵一樣盯著那幾個還乖乖躺在鍋裏的無辜的包子,隨後像彈簧一樣從地上跳起來,撲過去,“砰”的扣上了蓋子。

眼不見心不煩!不就是控製自己嗎?就算不會,轉移注意力難道還不懂?

因為過度地幹嘔渾身發軟,我轉身從冰箱中拿出一瓶冰涼的礦泉水,緩步走進閣樓,幹脆開始閱讀英語文章。

2.

閣樓曾經是我孤獨無助時最喜歡的地方。

深夜,海藍色的天空,一輪皎白的彎月掛在半空,偶爾還能看到幾顆清冷的星星,帶著微寒的光芒點綴著夜空。

那時的我呼吸著冰冷的空氣,蜷縮在閣樓的角落裏,隻有彎月可以看到我滿是傷痕、憤恨、無奈與絕望的麵孔。

可我還是很享受那時充滿了孤單氣息的寧靜。

不過現在……閣樓雖然還是那個閣樓,站在這上麵的人也沒有改變,但閣樓下來來往往的行人卻打破了我所懷念的那抹寧靜氣息。

我煩躁地翻著手中的英語書,強迫思維融入那一排排繁雜的單詞中。

忽然,一聲極其刺耳的孩童尖叫闖進我的耳朵,讓我的手指驟然縮緊。

“我和你說過什麽?你怎麽還是跑出來?不是叫你在家裏乖乖看弟弟幹活的嗎?不聽話!打死你!打死你!”另外一個飽含不滿的婦女之聲也緊接著出現。

聽到這樣的聲音,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過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媽媽,我、我餓……出來買個饅頭吃,弟弟已經睡了……”看上去隻有七歲的小女孩,臉頰紅腫,滿是淚水,她恐懼地把纖瘦的手臂擋在身前。

“啪!”

完全不在意女孩的解釋,婦女揚手又是狠狠一個耳光。

“我允許你吃飯了嗎?就這樣丟下弟弟不管?萬一他出了什麽意外,你拿什麽賠?叫你不聽話!打死你——”

婦女瘋了一般抽打著無處躲閃的女孩,四周越來越多的圍觀人群都帶著漠然的神色安靜地站在一旁,偶爾有好心人低聲嘟囔幾句,最後也歸於沉寂。

我緊緊地攥住雙拳,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看著那個無法反抗,隻能默默忍受的女孩,胸口仿佛燃燒著一簇熊熊火焰……“聞鈺,你敢和我頂嘴?活得不耐煩了?”記憶中那個熟悉又讓我恐懼的男聲在耳邊忽遠忽近,“今天非要你長長記性不可!”

隨後是男人那張猙獰的臉,帶著濃濃的酒氣和危險的氣息向我撲來,閣樓下那個女孩還在哭泣,我好像從她那滿是淚水的麵孔上看到了那個總是瑟瑟躲在閣樓中的可憐女孩……

下一刻,混亂的大腦已經不再給我思索的機會,手中的英文書也被狠狠扔到了一邊,我死死地咬住嘴唇,飛也似的向閣樓下麵衝去。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可婦女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那個小女孩好像已經放棄了掙紮,隻是偶爾會無力地抬起胳膊,輕輕擦拭著臉頰上的傷口。

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我撥開層層人群,衝到女孩的麵前,張開雙臂,堅定地將她護在身後。

“住手吧!”我克製著內心高漲的怒火,“再這樣下去她會受很嚴重的傷。”

女孩弱弱地抬起頭來,露出一雙葡萄一樣漂亮的眼睛,疑惑又感恩地望著我。

被突如其來的陌生人打斷了“表演”,婦女的不悅已經寫在了臉上,她針般尖銳的目光先是上下將我打量了一遍,隨後惡狠狠地質問:“你算是什麽東西!滾開!我教訓自家的孩子還輪不到別人插手!”

“你又算是什麽東西!”婦女自以為是的表情徹底將我內心的最後一點兒理智摧毀,我幾乎是歇斯底裏地同她爭論,“你如果再敢動她一根手指,我馬上打電話叫警察來處理!”

在聽到“警察”兩個字後,婦女緊繃的表情掠過一絲不安。

圍觀人群開始議論紛紛,甚至有人附和我的提議。

婦女的臉慢慢地漲紅了,並不是因為羞恥和悔恨,而是那種怨恨、指責、不甘的潮紅,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似乎也將警察拋在了腦後,直接大步上前,伸出手來想要捏住我的肩膀:“多管閑事的小丫頭,我今天就讓你明白做人別太熱情!”

她的動作不快,更是由於情緒波動劇烈露出了不少破綻,在她的雙手馬上就要觸碰到我肩膀的時候,我厭惡地皺起眉頭來,下意識地伸手將她狠狠推開。

如果倪諾此刻在場,他一定會失望地搖頭,輕聲說:“聞鈺,你為什麽又沒有控製自己?”

是啊,為什麽呢?

我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已經發生的事情沒有挽回的餘地,待我回過神的時候,婦女已經滿麵痛苦地倒在了地上,褲子上有著被石子刮破的洞。

下一秒,她殺豬一樣的哭喊聲充斥了整條巷子:“大家快來看看,還有沒有天理了……”

沙啞的哭喊聲更讓我感到無端的煩躁,那個被我護在身後的小女孩肩膀劇烈地顫抖著,然後她抹著眼淚衝出去,卑微地蹲在婦女的身前,輕聲詢問:“媽,你沒事吧?”好像剛剛將她打到遍體鱗傷的人不是眼前這個女人一樣。

婦女置若罔聞,依舊坐在地上大聲指責著我的惡行,可我絲毫沒有將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隻是愣愣地望著還在低聲安撫母親的女孩。

好像有什麽模糊了雙眼,我搖搖欲墜。

腦袋裏仿佛有一把鋒利的刀子在胡亂地切割著,疼痛無限度地侵蝕著我的感官,在婦女連續不斷的嘶吼聲中,在女孩的輕聲呢喃中,我雙手抱著頭,連連倒退幾步。

藥,我現在很需要藥!

“現在知道害怕了?裝什麽身體差!”見我這副樣子,婦女仍是不依不饒,“我告訴你,今天不給我個說法,你就別想離開……”

她還在說些什麽,我已經聽不清了,隻是腦海內的嗡鳴愈發強烈,我掙紮著尋找回家的方向,卻沒有力氣再撥開人群。

“聞鈺,你在這裏做什麽?”

一個帶著疑惑的熟悉聲音像救世主一般出現。

這個聲音將我拉回了現實,頭部的疼痛竟也驀然減輕了不少。

看著眼前提著沉重的菜籃,衣著簡樸的中年女人,我勉強露出一絲微笑,低低地說:“我沒事,媽……”

3.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在這個忙碌的清晨,大家都有很多要做的事情,沒人會在無關人員身上耽誤太多的時間。

隻有那個精神高度緊繃的婦女好像並不是這樣。

“這是你家的姑娘啊?嗬嗬,可要好好管教一下,不要什麽事情都出手,她剛剛把我推到地上了呢。我這衣服可是新買的,都破了,還受了傷,你說,該怎麽辦吧?”她抱著雙臂,在我母親麵前趾高氣揚地說道。

我眉頭一皺,毫不退讓:“你的意思是我要道歉?那還是找警察來評判吧,畢竟你的孩子也受了很重的傷。”

說著,我拿出手機,作勢要打電話給警察。

婦女的臉色唰地蒼白起來,說話也變得結巴:“你、你別以為找來警察……”

“聞鈺,不要任性。”母親長長地歎了口氣,無奈地望向我,“快點兒向人家道歉。”

“媽,我沒錯。”

“馬上道歉,聽到了嗎?”母親的語氣又加重幾分。

我隻覺得氣不過,幹脆轉過頭去,一言不發。

母親再次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露出歉意的笑容來,輕聲對那個滿臉怒火的婦女說:“實在對不起,我家的女兒身體很不好,這次的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好不好?”

“可是我的衣服……”婦女不甘心地嘟囔。

“如果你再談到衣服,”我語氣冰冷地說,“警察是一定要找的。”

“好了好了!算我倒黴!孩子不講理,家長也不講理!”婦女聽到“警察”二字,連連擺手,扯起站在身邊的女孩轉身就走,“唉,今天是個什麽倒黴日子……”

女孩被粗魯地扯著,一瘸一拐地跟在婦女的身後,她忽然回過頭來,對我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

天真無邪的麵孔,如太陽般明亮燦爛的微笑,卻帶著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成熟與陰霾。

4.

回到家中,母親一言不發地將買回的水果蔬菜都整理好,隨後打開蒸鍋的蓋子,看到那四個包子動也沒動地躺在裏麵,表情頓時一暗。

我無神地靠坐在椅子上,木訥地望著窗外。

“聞鈺,早飯為什麽沒有吃?”聲音淡淡的,帶著無法掩飾的疲倦。

我頓了頓,還是認真地回答:“沒有胃口。”

隨後又是一聲悠長的歎息聲,我能感受到母親身上的氣息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我的身邊。

一隻幹瘦、粗糙卻溫暖的手輕輕地覆在我的手上。

“鈺鈺,我知道你也很難受。”母親的聲音很輕,“可你應該明白,你的病情還處在不穩定的狀態,盡量不要給別人添麻煩,更何況你還要寄住在舅舅家,要是經常出現這樣的事情,難道不是給舅舅、舅媽添麻煩嗎?”

“剛剛那個孩子被打得很慘我才去阻止的。”想起那個場景,我還是止不住雙手顫抖,“那個女孩,很可憐。”

母親的身體一僵,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

氣氛頓時變得凝固起來,我們二人麵麵相覷,半晌無言,隻能偶爾聽到清風吹過,樹葉沙沙響的聲音。

“那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母親再次響起的聲音也變得恍惚起來,“你父親經常毒打你,給你留下了很深的陰影。雖然這也是導致你生病的原因,可是,已經那麽久了……”

潮水般的回憶再次湧進腦海,父親陰毒的話語和猙獰的麵孔猛獸一般向我撲來,我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母親連忙閉上了嘴巴。

“媽,我很累了。”我平息著自己的呼吸,盡量讓聲音聽不出丁點兒破綻,“我先去睡了。”

說完,我如行屍走肉一般邁開步子,向房間走去。

母親那聲幾乎聽不到的歎息,又一次落在了我的耳邊。

清晨的霧氣已經散去,天空也逐漸呈現湛藍澄淨的色彩,連陽光都變得溫暖起來。

我熟練地從書桌中拿出信紙、鋼筆,開始了心情煩悶時的舒緩方式之一。

鋼筆摩擦紙張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中微微有些刺耳,卻讓人感到格外舒心。半個小時過去,兩封長長的書信完成了,上麵寫滿了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和來自我內心深處的抱怨。

再從書架的最底層找出白色的信封,將兩封信整整齊齊地疊好。

最後,是收信地址……

我的筆尖在信封上麵長久地停留。

還是那個……根本就不存在的地址嗎?那個我隨意杜撰出來的,可能是一片空白的地方?

想起這個,我的嘴角揚起了苦澀的弧度。

雖然連可以聊天談心的朋友也沒有,可這個虛假的地址,應該也算是我內心一個重要的寄托吧……

再次提起鋼筆,把早已爛熟於心的地址寫了上去,我屏住呼吸走出房間,將它投遞到郵筒中,又飛快地走回房間,盡量不去引起母親的注意。

隨著那封信的投遞,我心中好像有一塊石頭終於消失了。

我重新縮在被子裏,戴上耳機,裏麵循環播放著陳奕迅低沉沙啞的聲音,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安撫——

“穿過人潮洶湧燈火闌珊,沒有想過回頭一段又一段走不完的旅程,什麽時候能走完哦,我的夢代表什麽

又是什麽讓我們不安……”

舒緩的音樂中,我在溫暖的被子裏蜷縮起來,回想起曾經發生的一幕又一幕,隻覺得眼角濕潤,還好有這個有力的聲音在鼓舞著我,告訴我要加油,不要後退。

我疲憊地閉上雙眼,讓自己完全沉浸在音樂中。

明天,又要回到舅舅家了。

5.

又是一個充斥著噩夢的夜晚,父親那張扭曲而陰暗的麵孔帶著濃濃的酒氣向我撲來,拳頭與巴掌雨點似的落在我的身上,那種疼痛讓我從恐怖的夢境世界驚醒,滿頭冷汗地麵對著冰冷空**的房間。

窗外,太陽已經探出頭來,幾絲清冷的光芒從窗戶的縫隙鑽了進來。我伸出手撫住額頭,最終還是決定不再繼續睡下去。

房間外麵已經響起了碗碟碰撞的聲音,我平複了一下情緒,簡單收拾了東西,飛快地走了出去,對早已起床忙碌早飯的母親輕聲說:“媽,我走了。”

“這麽早?”母親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先吃過早飯吧。”

“不了,我去舅舅家簡單收拾下東西。”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再見。”

“聞鈺……”母親欲言又止的聲音從身後響起,“要聽舅舅、舅媽的話,多和心理醫生交談,別給他們添麻煩……”

我的身體一頓,嘴巴張了張,最後還是決定保持沉默,隻是輕輕點了下頭,便逃離似的走出了家門。

我還能去哪裏?

為了方便治療,所以我大多時間都會在舅舅家寄住,雖然是不同的環境,可生活似乎沒有什麽特殊的起色與變化。

都是監獄一樣的地方罷了。

我輕手輕腳地用備用鑰匙打開了舅舅家的門,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不引起家裏人的注意,卻還是被早起的舅媽抓個正著。

“舅媽,我來了。”迫不得已地打了招呼,我不想和她視線相對,匆忙轉過頭去。

“來得這麽早?也不看一下時間。”她不悅地皺起眉頭,搖晃手中的水杯,“真是不知分寸。”

“對不起。”我並沒有抬起頭來,隻留下簡短的三個字就飛快地向客房走去,隻聽到身後舅媽縹緲又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沒教養。”

“吱呀”一聲,我用身體死死地抵住房門,長舒一口氣。

舅媽厭惡我,這是毋庸置疑的。很多道理我並不是不明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況且我也不想再給母親添些不必要的麻煩。

時間還早,桌子上破舊的鬧鍾發出嘀答嘀答的聲音,我屏住呼吸,終於等到門外再沒有了舅媽的聲音,才悄悄開始整理帶來的衣物,最後疲倦地倒在硬邦邦的**。

或許是因為睡眠不足,我隻覺得意識也變得恍惚起來,好像渾身上下最後一絲力氣都被抽走,眼皮沉重得要命,卻在即將入睡的前一秒聽到了房門被推開的刺耳聲音。

我像彈簧一樣從**坐起,頂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直直地望去,卻看到程盼盼睡眼蒙矓地站在房門前,粉紅色的俏皮睡衣,手中捧著一隻巨大的泰迪熊玩偶。

她的聲音還帶著剛醒時的沙啞:“聞鈺姐,你剛來嗎?我聽到我媽說話了。”

看到是她,我緊繃的神經一時鬆懈下來。

我露出一個微笑,淡淡地說:“嗯,你怎麽也起得這麽早?”

“我激動得沒辦法睡了!你猜我昨晚做夢夢到了什麽?”程盼盼雙眼一亮,扔掉手中的玩偶跑到了我的身邊,親密地倒在我的懷裏,“真的不想醒過來……”

“是夢到盧天意?”我強打起精神。

“真無聊……為什麽一猜就中啊!”程盼盼嬌嗔地瞪了我一眼,嘴角的笑意卻怎麽也收不住,“夢裏天意帶我去吃甜點,我們還一起去了遊樂園,他牽了我的手……”

程盼盼帶著幸福的甜蜜聲音在我耳邊斷斷續續地響起,這個從小被舅舅和舅媽捧在手中長大的大小姐好像從來不知道什麽是憂愁。

“盼盼。”我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她柔軟的發絲,“快要到上學的時間了,你還不去準備嗎?”

“哦,對!”聽到我的提醒,她瞬間從美好的夢境中醒了過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在我的懷裏蹭了蹭,“那晚上再繼續和你說我們家親愛的天意吧!我先去收拾了!”

說完,她對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撿起地上那隻玩偶,充滿活力地離開了。

我久久地凝視著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才伸出顫抖的手從背包裏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藥和水,全部灌進喉嚨,然後起身對著鏡子裏那個臉色蒼白到沒有絲毫血色的自己,拍了拍臉頰。

“聞鈺。”我低聲說,“你要堅強。”

6.

在我的印象中,學校,不過也是另一種意義的監獄罷了。

每天重複著相同的事情,聽課、記筆記、開展各種毫無意義的活動。在這樣無法逃避的環境中,我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晨讀時間,同學還沒有全部到齊,我垂頭走進教室,剛剛拉開椅子,就聽到老師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聞鈺,近期學校的歌唱比賽,我希望你可以參加,所以向學校上報了你的名字。”

我錯愕地抬起頭,感受到四周同學的目光密集地向我的方向聚集,好像尖銳的針。

“老師……我……不擅長唱歌。”回過神後,我連忙委婉拒絕。

“我看你每天總是戴著耳機聽音樂,而且……”老師的聲音也漸漸壓低,“你總是形單影隻一個人,沒有辦法融入集體也不是好事,通過這次活動接觸一下同學不是好事嗎?”

看著老師誠懇的雙眼,無數原本湧上喉嚨的話全被我咽了回去。

拒絕好意這種事情,無論如何我也沒辦法做到。

“我知道你在猶豫。”看到我沉默,老師乘勝追擊,“隻是去唱首歌,對名次沒什麽要求,怎麽樣?”

我的雙手緊緊地攥著書包,腦子飛快地旋轉著,企圖找到一個更加合適的拒絕理由。

而且……

四周同學愈發充滿探尋的目光讓我變得更加不安,如果不拒絕,那麽我將麵對的會是更多……

“老師,我可以發表一下意見嗎?”

就在我黔驢技窮,打算硬著頭皮答應的時候,一個明朗的聲音突然從身邊響起。

突如其來的狀況使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發出聲音的人望去,包括我。

“老師,這次的歌唱比賽學校很是看重,名次也是十分重要的,我並不推薦聞鈺。”向南風姿態輕鬆地靠在座位上,嘴角卻帶著一抹篤定的笑意,襯得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睛更加神采奕奕,“而且,我和聞鈺很熟,知道她唱歌真的很差勁,如果勉強同意,那麽她也會覺得丟臉吧?”

我怔怔地望著這個太陽一般耀眼的少年,隻覺得全身所有的血液都湧到了頭頂。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向南風作為這所學校數一數二的優秀人物,不僅學習成績出色,家境優渥,就連性格也好得一塌糊塗,簡直就是電視劇裏搶手的男主角。

更何況,我並不記得自己和他很熟,成為同學以來,我們說過的話連一隻手的手指都可以數得過來。

“什麽,南風和聞鈺很熟?”寂靜的教室裏,有人發出了質疑的聲音。

“對啊,聞鈺明明很不好接近的,我也沒看到他們有什麽接觸。”

“是開玩笑的吧?哈哈……”

雜亂的聲音嗡嗡地在耳邊響起,驚怔之下,我幾乎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卻看到向南風漆黑的雙眸似乎是有意無意地落在了我的臉上,隨後輕輕皺起了眉頭。

我張開的嘴巴不知為什麽再次緊緊閉上。

饒是我再遲鈍,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我笨拙地在大家麵前解釋這個為我開脫的謊言,那麽結局會再糟糕不過。

“聞鈺唱歌真的很差勁?”似乎認為向南風說得很有道理,老師也有些動搖。

“當然,所以老師還是選別人吧。”他轉過臉去,立刻變回平日裏那副平易近人的模樣,笑容中還多了一絲促狹,“老師你看我怎麽樣?”

他的語調輕鬆,簡簡單單就將剛剛凝固的氣氛消除得一幹二淨。

全班的同學都爆發出歡快的笑聲來,就連老師也無奈地搖了搖頭:“那算了,聞鈺,我不勉強你了。”

“好、好的……”還沒從之前的狀況中徹底清醒過來,我下意識木訥地回答。

恍惚之中,我察覺到向南風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帶著夢境般的不真實感,握緊拳頭的雙手力度越來越大,指甲幾乎掐進了肉中,這種細微的疼痛感讓我保持著最後的清醒,麵無表情地朝他的方向望去。

可最後我卻隻捕捉到了他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

為什麽?到底為什麽?

整個上午我都因為這件幾乎沒人會在意的小事變得心神不安,無心聽課,黑色的陰影揮散不去,籠罩在我的周身,腦海中無數個問號徘徊著,像是馬上就要爆炸。

直到放學的鈴聲響起,這種緊張的情緒還沒有得到絲毫緩解。

我用餘光掃視周圍的同學,發現他們已經三五成群,帶著歡聲笑語離開了教室。我長歎一口氣,也拎起書包,起身準備離開。

可剛剛站起身,卻聽到身後那個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聞鈺同學,我幫了你為什麽不說謝謝呢?”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我受到了不小的驚嚇,我連連後退幾步,被撞到的椅子發出巨大的聲音。

我驚疑不定地抬起頭來,看到抱著雙臂、眉頭微挑的向南風,他坐在身後的桌子上,好像等了很久一樣。

我很快平複了狂亂的心跳,皺起眉頭:“謝謝你。”

“你這個……不像是感謝的表情啊?”向南風輕快地跳下桌子,一步步向我走近,嘴角的那抹笑容愈發張揚,“好像我是你的仇人一樣。”

因為他的靠近,我警戒地退後幾步,聲音已經染上了不悅:“我已經道謝了,你還有事情嗎?”

向南風的腳步頓了頓。

他的身形修長又挺拔,卻沒有一絲讓人感到拘束的味道,連聲音都十分柔和:“我和你開個玩笑,不用那麽害怕。話說回來……聞鈺,你為什麽總是一個人?一會兒有事情嗎?沒有的話,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怎麽樣?”

我猛地抬起頭來,直直地盯著他。

那一瞬間,心中好像有一個聲音在提醒我今天會發生這些事情的原因……向南風,他是在同情我嗎?

想到這裏,厭惡和疲倦的情緒湧上心頭,我發出一聲冷笑:“如果你覺得我可憐,那就請離我遠一點兒。”

或許是沒有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向南風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臉上,可僅僅一秒鍾後,又恢複了正常。

他無奈地望著我,輕聲說:“你想多了。”

“那對不起,我沒有時間。”我轉過身去,聲音冷淡,再也不想看他一眼,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教室。

身後傳來向南風悠長的歎息,還有漸漸變得模糊的聲音:“真是個倔強的姑娘啊……”

7.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我沒辦法預料的,像是今天早晨老師突如其來的推薦、向南風莫名的友好,還有……我匆忙離開教室時將錢包落下了。

教學樓前,我慌亂地翻找著書包,將書本和文具都弄得亂七八糟,卻沒有看到錢包的影子。

一時間,心髒緩緩沉到了底,我臉色蒼白地向教室的方向望去,開始猶豫不定——

回去嗎?如果再次碰到了向南風,要怎樣應對?

不回去嗎?可舅媽囑咐過我要買些水果。

空****的操場上,我進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想起舅媽冷漠厭惡的眼神,最終還是決定回到教室,心裏帶著向南風或許已經離開的希望。

為了讓這件擾人心神的事情盡快結束,我幾乎拿出了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回教室,一邊注意著周圍的情形,一邊溜到自己的座位旁,抽出安靜擺放在課桌裏的錢包,隨後一刻也不敢停留地向門外奔去。

可由於有些緊張,我淩亂的步伐變得有些搖晃,那道不高不低的門檻成了巨大的阻礙,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腳尖頂在了上麵,我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叫,踉蹌著向前摔了下去。

我驚恐地閉上眼睛,卻沒有感受到想象中的疼痛,反而被一雙溫暖而有力的手扶住,耳邊響起書本散落地麵的聲音。

“喂,我說……”那個我並不想聽到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就這樣怕我嗎?”

倒在向南風懷中的我不安地瑟縮了一下,然後立刻挺起身子,利落地將他推到一邊。

還是沒有躲過去……

我黯然地垂下眼簾,雖然心中有千萬個不情願,卻還是不得不張口說道:“謝謝……”

他微怔,隨後輕笑道:“兩次感謝,我卻聽不到丁點兒誠意,你到底有沒有真的想謝我啊?”

這種毫無意義的對話讓我感到無端的煩躁和窘迫,可一時想不到該用什麽方法來結束。我尷尬地抿緊雙唇,目光遊離,卻被地上散落的書本吸引住。

那是向南風剛剛扶住我時,不小心掉落的吧……簡簡單單的幾本教科書,乍一看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隻是從英語課本中掉出的純白色信封和上麵熟悉的郵票與字跡,讓我原本就急促的心跳更加脫離了原有的速度。

那分明是我寫的信!我不會認錯!每次心情失落的時候,我都會在信紙上寫滿最晦澀的心事,再郵寄到一個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的地址……它為什麽會夾在向南風的課本中?

我無心再去理會他的調侃,此刻也因為強烈的不安雙手輕輕地戰栗起來。

向南風很快發現了我的異樣,隨著我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幾封信。

一時間,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原本就安靜的教室此刻更像是一座令人窒息的墳墓。

“向南風。”我冰冷的聲音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這些信,你都是從哪裏得來的?”

這些明明都是我埋藏在內心深處最見不得光的秘密,我小心翼翼地嗬護著它們,同時也無助地依靠著它們,也是這些看似不起眼的信件,承載了我無數個難熬日夜的苦楚。

可是……它們就這麽突然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是拚命守護著的不堪被挖掘了出來,**裸地昭告全世界,鮮血與病痛被陽光烤灼著,隨風擴散……

不再畏懼,我審視的目光落在向南風的臉上。

而他像是沒有預料到我會有這樣的反應,明亮的雙眼中隻掠過一瞬的不自然,就好像是我的錯覺一樣。

“啊,我曾經兼職當過郵遞員,收到了這些。”他雲淡風輕地解釋著,“可是很奇怪,這些信件的地址根本就不存在啊,我也是有點兒好奇,就一直留在自己這裏。”

說著,他彎腰整理課本,也飛快地將信件重新塞了回去。

這個小小的動作徹底激怒了我,我就像一隻暴怒的獅子撲到他的麵前想去搶奪,卻撲了個空。

“還給我!那是我的!”我努力控製著呼吸。

“你的?”他揚了揚眉,如同惡作劇的孩子,“我偏不給你!而且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你怎麽證明這就是你的呢?”

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憤怒地盯著這個滿麵笑容的少年。

他簡直在無理取鬧!

怎麽證明?難道要我說出信中那些難以啟齒的內容嗎?

“你怎麽可以……”

“要我還給你也不是不可能。”似乎料到我會說什麽,向南風搖晃著英語課本打斷了我的話,“這樣吧,聞鈺,答應和我做朋友,一起出去吃飯看電影,我就還給你,好不好?”

他的語調輕快,卻無比認真,可聽到“朋友”兩個字的時候,好像有什麽怪異的情緒填滿了我的心髒。

終於,我堅持停留在半空中的手臂緩緩地垂落。

向南風柔和溫暖的笑容一直掛在臉上,眼中的光芒愈發明亮,他在耐心等待我的答案。

可是……

“算了,那些信我不要了。”我落寞地撿起掉在地上的書包,側過身子避開向南風,“朋友?我根本不需要朋友。”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一臉複雜莫測表情的向南風。

不斷墜落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