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以後,悟道之後的王守仁更加釋然怡然。

一天,王守仁正在給七、八個當地的青少年講課。王守仁說:“《中庸》的這一段說:‘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這裏道出了為學的五個方麵。上次我們講過了‘博學和審問’,今天,我們接著講‘慎思、明辨和篤行。’”先給大家講一個我們家鄉的笑話。我們家鄉有一個大戶人家姓張,因為家裏沒有水井,每天要抽一個壯勞力專門去附近的河裏挑水。後來覺得實在麻煩,就花錢請人打了一口井。一個月後井打好了,這樣就節省下了一個勞力。這件事傳出去以後,不過百裏之外,就走樣了,人們紛紛傳說大戶人家張家,打井時從地下挖出了一個活人來,於是有一些好事之徒紛紛跑來看新鮮,想看看井下挖出的人究竟長什麽樣。大家看,這可以叫什麽?”

“道聽途說!”“以訛傳訛!”學生們紛紛嚷著。

王守仁說:“對,道聽途說,以訛傳訛。可是說到底,是那些聽信謠言的人不懂得慎思、明辨,不曉得用自己有的知識和經驗去判別一下事情的真偽。這種人,在生活中很容易人雲亦雲,甚至上當受騙。因此,古代先聖才要求我們學會慎思、明辨。”

“嗬嗬嗬嗬,講得好!”正在此時,一位年近四十、身穿四品官服的士大夫模樣的人走上竹樓來,後麵跟著兩個仆役。王守仁愣了一下,然後彬彬有禮地問:“龍場驛丞王守仁這廂有禮了,敢問大人貴姓?”

官員說:“不敢當。在下席書,自號元山,兩個月前調任貴州提學副使。在貴陽城中聽說六十裏外的龍場有一位大儒在興學傳道,特地慕名前來拜訪求教。剛才聽君一番講論,果然非俗儒可比。請先生接著講下去吧。”

王守仁謙虛地說:“求教二字實不敢當。在下可以讓學生今天改作自習,大人遠道而來,在下應當專門接待才是。”

席書說:“哦,不必如此,真的不必。越是這樣半路聽講,越能真實地感受到先生的治學功力。在下原本有一問題,與您今天講課的內容正好有關,就此請教先生,請先生把我當作學生來教誨足矣。”

王守仁說:“豈敢、豈敢,大人有何問題,且請不吝賜教,卑職但將自己所知的說出來,供大人參考而已。”

席書說:“《中庸》裏道出‘篤行’二字,可是《尚書》中也說‘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不知這知行二者,王守仁先生以為如何處理好其二者的關係呢?”

王守仁正色說道:“席大人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在下實在感佩。如果說到知與行的關係嘛,在下倒是有過一番考慮,願意說出來請大人賜教。”

席書說:“王守仁先生盡管講。”說著,他坐到最後一排的竹椅上,像個學生一樣的聽起講來。兩個仆役自覺地退出了竹樓

席書,弘治三年進士。正嘉之際的風雲人物。

風雲人物咋給扔到這窮鄉僻壤來搞希望工程了呢?

原來,席書同誌比較正直,當年在戶部員外郎(財政部副司長)任上時,雲南發生了一場大地震,災情嚴重,人心惶惶。

朝廷派南京刑部侍郎樊瑩到雲南巡視,樊瑩調研的結果是,當地政府荒於政事,救災不力,導致天災釀成人禍,於是上疏朝廷,請求罷免玩忽職守的地方官員。

對此,席書同誌有自己的看法。

他認為,雲南發生天災,責任不在雲南,而在朝廷。整個國家猶如一個人體,朝廷是元氣,地方是四肢,元氣受到損害必將從四肢散發出來。此刻四肢出了問題,不從元氣上找原因,隻把四肢砍掉,是本末倒置。

席書啊席書,人小樊同誌才找好替罪羊,你就把台給人拆了,這不是給領導添亂嗎?一看就是基礎沒打牢,建議回家溫習溫習《左傳》,領會一下什麽叫“多難興邦”。

於是,席書同誌帶著一套具有極高收藏價值的精裝版《左傳》向貴州進發。

到了貴州,席書深感當地的文化教育非常落後。俗話說,沒文化真可怕,要改變嚴峻的現狀,還是得從提高居民的文化素質抓起。

問題是貴州這地方一窮二白,哪個老師願意到這來教書?

話說傷害人的東西有三樣:煩惱,爭吵,空錢包。其中最傷人的是空錢包。

席書欲哭無淚:官場不好混,辦學無經費。頓時感到念了十幾年書,還是幼兒園比較好混!

天上掉下個王守仁。

席書當年在京城時就知道王守仁,也知道他和湛若水一幫人天天切磋學問,攛掇著怎麽成聖。感覺這幫人弄不好哪天就集體羽化登仙了,因此一直和他們保持著距離。

而且他聽說王守仁一直對官方立為取材標準的朱子之學頗有微詞,怕請他講學會帶壞小朋友。

可不請王守仁後果更嚴重,與其讓小朋友被當地的小混混帶壞,不如讓王守仁帶壞,至少還能做一個有文化的流氓。

於是,席書帶著疑慮和希望,來到了龍場,見到了王守仁。

二人當年在京城時也是同僚,雖說隻是見麵打招呼的那種,但在這裏相遇,還是倍感唏噓。

稍事寒暄,席書就直奔主題,請教朱陸異同。

席書知道王守仁推崇陸九淵,反對朱熹,這麽問說明他還是懂一些的。

他望著王守仁,等待他的黃鍾大呂,侃侃而談。

王守仁隻有一句話: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必外求。

席書目瞪口呆:聖人可以不學自成?

邱如白“愛”上梅蘭芳還有一個過程呢,席書一時半會又如何領悟王守仁早已思索了三十年的問題?

於是,似是而非的席書回去消化、反思。

第二天再來,王守仁舉了禹和稷的事例,席書又帶著感悟和迷惘回去琢磨。

如此往複四五次,席書終於豁然通達,成為王守仁悟道之後第一個受教之人。

對王守仁五體投地的席書從此成了祥林嫂,逢人便激動地說:聖人之道,重見於今!

回到貴陽,席書和毛應奎一道,建立了貴陽書院,廣擇學子,延請王守仁設席講學。

王守仁的時代到了。

當年王守仁在京城講學,風頭完全被李夢陽一幫文藝青年蓋過,門可羅雀。而此刻,自己卻在貴陽重放異彩。人生真是福禍相依,如果不是上疏營救戴銑,便不會貶謫貴州,不貶謫貴州,便不會在這貴陽書院講學,更不可能悟出“聖人之道,吾性自足”的千古妙得。

文章憎命達,想贏得最多必須先學會怎麽輸。

如果要撰寫一篇獲獎感言,便是感謝CCTV,感謝MTV,哦不,應該是感謝劉瑾,你打了我三十廷杖;感謝吏部文選司的同僚,你們廢寢忘食,群策群力為我挑了龍場這塊蠻荒之地。沒有你們,我不可能悟道。

誰毀了王守仁的孤單,誰就毀了王守仁。

當然,最應該感謝的還是席書,他的知遇之恩成就了王守仁。

不要被曆史故事所欺騙,伯樂相馬這樣的美談之所以能流傳下來正是因為它極少見,事實的真相隻有一個——千裏馬常有,伯樂不常有。

去讀讀蘇轍的《上樞密韓太尉書》,體會一下他挖空心思、絞盡腦汁的措辭,你就能明白,一個有才華的人,想要得到大人物的賞識,甚至是接見,都是一件多麽難的事!

從這個意義上說,席書不簡單,功莫大焉!

在貴陽書院的日子裏,王守仁以其貫通儒釋道三家的學識,深刻的思想,獨特的人格魅力,征服了莘莘學子,也使自己的主張和見解在貴州一帶漸行流傳。

王守仁天生就是教育家,他的教學方式是輕鬆活潑的,帶著學生遊山玩水,隨處所得,隨處指教,教學相長,樂在其中。

但同時,他對學生的要求也是非常嚴格的。

在龍岡書院時,他就要求學生務必做到:立誌,勤學,改過,責善。如今,又將這四條帶到了貴陽書院。

王守仁認為,不立誌就不可能勤學,不勤學誌也無法成就。為人處世,不可能無過,但應有過必改。你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但你盡量讓更多的人滿意。同時,不僅自己向善,還要幫助他人向善。但責人向善必須注意方法,使人樂於接受,否則便會適得其反。

在龍岡書院和貴陽書院拜王守仁為師的弟子(包括席書)可以統稱為“王門一期”。

王守仁的教書育人事業在偏遠之地,搞得是風生水起,另一方麵,在龍場已住了一段時間,語言已能溝通,與當地居民建立了友好關係,居民為他建造了住房,生活條件大有改善,心境大有好轉。就如他當時《龍岡漫興》一詩中所寫:“投荒萬裏入炎州,卻喜官卑得自由,心在夷居有何陋,身雖吏隱未忘憂……”於是創辦龍岡書院,進行心學的研究與講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