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來,王守仁在自己的舞台上春風化雨,一點一滴地影響著貴州的學子,早已忘了自己身處化外之地。
這天,一個來自京師的吏目,帶著一仆一子途徑龍場,去遠方赴任。
吏目是官府中幫忙處理公文的從九品的小官,放到現在就是一個小科員。
這幫人工作壓力大,工資也不高,到網上喊喊冤立刻就會遭到網友的圍剿,總之是一個可悲的小角色。
而這個吏目則尤其可悲,頭天晚上還在當地一個苗民家借宿,第二天中午繼續趕路時就掛了,死在道旁。
吏目的兒子守在父親屍體旁邊又悲又急,無可奈何,到了傍晚也掛了。
第三天,有人回報王守仁說,發現吏目的仆人也死在了山坡下麵,隊伍全滅。
可惜生活不是RPG,死了可以讀檔,可以“勝敗乃兵家常事,大俠請重新來過”。
王守仁得知後倍感憂傷,命兩名童子去將三具屍體掩埋。
童子麵露難色,不想去。
王守仁感慨道:“你我三人,和吏目三人其實沒什麽區別啊!”
兩個童子想了想,不禁潸然淚下,轉身出門,去掩埋屍體。
王守仁觸景生情,詩人氣質發作,寫下了感人肺腑的千古名篇《瘞旅文》。
瘞,音同“義”,意為“埋葬”。
《古文觀止》裏的文章,韓愈的《祭十二郎文》不過使我感動,張溥的《五人墓碑記》無非讓我眼眶濕潤。而當年隻身來到北京求學,第一次體味北漂的滋味時,讀罷《瘞旅文》,我失聲痛哭。
文言會有隔膜,然而這篇卻字字泣血,讀來身臨其境,直刺人的心靈。
好的文章,是穿越時空的: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雲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查探)之,已行矣(已經離開了)。薄午(將近中午),有人自蜈蚣坡來,雲:“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複有人來雲:“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歎。”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早,複有人來雲:“見坡下積屍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挖運泥土的器具)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憫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隻雞、飯三盂(盛事物的容器),嗟籲涕洟(鼻涕眼淚)而告之曰:“嗚呼傷哉!繄(這是)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你的家鄉),爾烏為乎(為什麽)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不輕易離開家鄉),遊宦不逾千裏。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我是因為流放才來此地,理所應當。你又有什麽罪過而非來不可呢)?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鬥,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為乎以五鬥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鬥而來,則宜欣然就道,烏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憂愁)蓋不勝其憂者?夫衝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長途跋涉,勞心勞力,如何能夠免於一死)?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
“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悲傷)也。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即使我不埋你),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你雖已無知覺,我卻無法安心)?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嚐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複為爾悲矣。”(今天忽然如此悲傷,是因為你的緣故)
試想一個情景,你是一個公司的小職員,為了勉強糊口的工資,四處奔波,獨自一人出差在外。
夜晚,淒風苦雨,你又疲倦又孤獨,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於是,你爬了起來,讀到如泣如訴的《瘞旅文》,那一刻,是什麽感覺?
金聖歎評:作之者固為多情,讀之者能無淚下?
王守仁飽含熱淚,問這個素不相識的小吏:我因為得罪了小人、觸怒了天子才被貶至此,你跋山涉水到這蠻荒之地,曝屍荒野,卻是為何?你的官位不過是小小吏目,俸不過五鬥,卻要矮下你七尺男兒之軀,並且丟開妻兒累及家仆,你何所求?何所圖?
讀到這,你心慌意亂,仿佛王守仁是在問你自己。
你無法回答,你不知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不知為何停留,在哪裏終止。
葉的飄零看似淒涼,但它至少還有落下的方向和歸宿。像你這樣無根的浮萍,人生將要如何收場,如何謝幕?
故鄉,大概也早已忘記了你這個遊子的麵容。
你現在的處所呢?不,這不是你的家,在這裏,你不過是個過客。
你熟知這個城市的廣場和道路,但一切的一切都不屬於你。
你心中向往的地方,那裏有終年皚皚的白雪,有遼闊的原野。隻有在那裏,你才可以大口地呼吸,縱情地高喊,瘋狂地奔跑,和羚羊一起分享落日的瑰麗與雪夜的寧靜。
然而你知道,你遠離了家鄉,遠離了夢想,回去的,大概隻是那夜夜不肯入睡的魂魄罷了。
你就是那個旅人。
來龍場的路上,王守仁遇到了遭丈夫拋棄的婦人,為她作《去婦歎》,詩中隻有同病相憐的悲憫。
此刻,王守仁為死者作了一首挽歌,不僅有視人若己的仁人之心,更有悟道之後萬物一體的博大胸襟。
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
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
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
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
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
綿綿的山峰連接著天邊,遠離家鄉的遊子真想家啊,不知家鄉在西還是在東。不知西東啊,隻有蒼天相同。這*和家鄉不一樣啊,但仍在四海的懷抱之中。達觀而想得通的人到處是家啊,又何必隻守在家鄉的室宮?
王守仁說:“戰國大儒荀子曾有言:‘學至於行之而後止矣。’這話是極有道理的。但凡學問,如果僅僅是從字麵含義上曉得了,並不能說明自己是否真的懂得;隻有躬行實踐,運用純熟之後,才可以說是真正知曉。從這個意義上講,知隻是行的開始,行才是知的完成。現在的士子儒生往往先知後行、甚至重知畏行,無論是孝悌之道,還是忠恕之道,都隻滿足於紙麵上的了解,因此談不上能入聖學之門。”
一個學生問道:“先生,那麽弟子應該如何將知與行更好地結合在一起呢?”
王守仁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兩者本是一體而密不可分的。但是,就今天的儒家學人而言,愚見以為,應該懂得——知而不行,未為真知。不把躬行實踐這一條補上,就談不上真正理解了聖人之道。所以《中庸》特意強調‘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在所有為學的條目中,以篤行二字作為歸結。”
又有一個學生問道:“老師,如果我們躬行實踐做得不好怎麽辦?”
王守仁說:“這其實就是重知畏行心理的表現。但凡天下事,隻要肯去做,不必管他開頭做得好不好。隻要真正做起來,在實踐的過程中,人自然會有所反思、有所總結;同理,心上有所領悟,隨即放到實踐中再去做,反複地練習,自然會變得更加純熟,漸漸地有所進步,這就叫——‘行之明覺精察處便是知,知之真切篤實處便是行。’把我上麵的話概括起來,不妨叫做知行合一。”
“好!”坐在後麵聽講的席書鼓起掌來。他走上前,深深地作了一個揖,說:“王守仁兄,請允許在下這麽稱呼您。您剛才所論,字字珠玉,句句實理,雖說隻是講一個知行問題,已經足以窺見王守仁兄學問的深邃了。真沒想到,我本是抱著好奇的態度來龍場看看,卻有幸在這偏僻之地重新見到了久已失傳的聖人之學。嗯,知行合一,千古不刊之論,實在高明。”
王守仁淡然而謙虛地說:“大人過獎了,有不當之處,還請大人指正。”
席書爽朗地說:“以後與您切磋交流是少不了的。隻是眼下本官尚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能否答應?”
王守仁有些奇怪地問:“大人有何事情需要求我這個小小的龍場驛丞呢?”
席書說:“本官想聘請王守仁兄到省城內貴陽書院去主講教席,不知王守仁兄能否應允?”
王守仁有稍許遲疑,說:“隻是在下是一戴罪之人,貶謫在此。讓我去主講貴陽府學,是否妥當呢?”
席書說:“有什麽不妥當的?本官提督學政,為諸生聘請一位德才兼備的老師,這是我份內的事情。誰會吃飽了為這麽點破事去打小報告?再說,山高皇帝遠,這兒離北京太遠了,就算有人去打小報告,等皇上知道了,聖旨發到這兒,已過去了半年,學生們那時都該放假回家了。”
說罷,兩人相視,哈哈大笑。
約一年後,陽書院的講堂內,王守仁正在給貴陽府學的諸生們講《中庸》。王歡恭立在一旁伺候。學生葉子蒼誠懇地問:“老師,這一年來您常講知行合一,可是如果隻知道一味躬行實踐,講習討論的功夫就可以忽略了嗎?”
王守仁說:“我並不是這個意思。知行本是相互依存、密不可分的一個整體。古代先聖之所以將知與行分開來講,是因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完全不懂得地思考反省,這叫做冥行妄作,所以對這種人一定要先說一個‘知’字,而後他的行動才能不犯錯誤;又有一種人呢,整天茫茫然地懸空去思索,從來不肯著實地躬行實踐,這種人則是揣摩影響,不見實際,所以一定要對他先說一個‘行’字,然後他才可能具有真知。因此,講習討論的功夫是不能廢除的,但是隻是一味講習討論,不去躬行實踐,這種講習討論,最終又能有什麽用呢?”
學生陳宗魯說:“我覺得講習討論得足夠了,才有膽量去實踐。”
王守仁說:“等你講習討論得完美無缺了,恐怕你已經須發皆白了。”
學生們哈哈笑了起來。學生湯伯元說:“老師,先知後行,這也是朱晦翁(即朱熹)講的,您為什麽覺得不妥當呢?”
王守仁說:“先知而後行,從理論上講似乎沒錯啊。問題在於,一旦心裏承認了先知而後行,便總是把實踐的問題一推再推,實際上把知與行割裂為兩個東西。我提倡‘知行合一’,就好像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就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這樣才能漸漸地到達目的地。譬如:現在的士人都知道‘存天理,去人欲’,可是成天講習討論什麽是天理、什麽是人欲,越分越細,越講越支離瑣碎。然而,在現實生活中,麵對己知的天理而不肯存養,麵對己知的人欲而不肯去除,卻還在那裏發愁自己知得不多,講習討論得不夠,這樣的講習討論,不過是一場閑話而已,有什麽益處呢?所以,大家既為聖人的門徒,就應該求一個知行合一並進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