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正好打算到智化寺中去休息,聽和尚這麽一說,正中下懷!於是便大度地說:“不要自責啦。我們且一道回寺裏去吧。”

隨後,王守仁和幾個和尚一起出了山神廟,路上王守仁看見滿地的虎掌印跡,也頗為吃驚,心想:“天哪!差點葬身虎腹!”

不一會兒,他們來到智化寺,小和尚把他送到方丈房內,隻見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坐在裏麵,旁邊竟然還坐著一位道士,年歲似更長,細眉長髯皆白而目光如炬,似曾相識。王守仁十分恭敬地上前行禮,說:“貶官王守仁,借道於此,向二位尊長行禮了。”

老方丈趕忙還禮,說:“貧僧如淨,這廂有禮了。”

老道士說:“陽明子,別來無恙乎?”

王守仁詫*問:“道長何出此言?晚輩何時曾與道長見過?”

老道士說:“二十年前曾見君,足下忘了,二十年前,足下在南昌鐵柱宮中與貧道的師弟清虛道長學習靜坐養生,我們曾見過一麵。”

王守仁搜尋著自己的記憶,忽然驚喜地說:“您是衝虛道長。那時您還說,我們日後有相見之時,想不到在這裏見麵了,二十年過去了,真是歲月如梭!”兩人哈哈大笑。

如淨方丈很有禮貌地說:“二位久別重逢,貧僧就不在此打擾了。二位且在此敘談,老衲去看看早齋準備得怎麽樣了。”說著,起身出門,並把兩扇門反掩上。

屋內隻剩下了衝虛道長和王守仁兩人。衝虛道長說:“陽明子,你仗義執言、斥責閹黨的事跡,幾個月來已經傳遍了天下,連貧道這山野中人都聽說了。天下讀書人現在都很欽佩你的錚錚鐵骨、仗義執言哪。”

王守仁苦笑了一下,說:“謬讚了!不過是越傳越玄罷了。其實晚生隻是上書皇上,要求釋放戴銑等南京的言官,我並沒有什麽怒斥閹黨的義舉。劉瑾根深蒂固,朝野內外閹黨爪牙遍布,現在還不是動他的時候!”

衝虛道長說:“越傳越玄說明了士林中人對閹黨劉瑾的痛恨,也說明了人們對正義之士所抱的期望。你不必謙虛。公道自在人心!”

王守仁鼻子一酸,忽然落下了眼淚,說:“道長,沒見到你之前,我對自己得罪閹黨一事沒想過後悔。可是在此處見了您之後,我真是覺得有些不值。實話說,一場海風把我乘的商船吹到這裏,或許是天意,現在我不想去什麽貴州龍場驛了,隻希望像道長一樣做個方外之人,圖個後半生的逍遙自在。守仁在這滄海橫流的世上,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了!而今,無牽無掛,正好歸隱!”

衝虛道長說:“渴望自在逍遙是人的本性使然。然而,對你而言,希望出世隱修,卻不是現實、明智的選擇。”

王守仁驚詫地問:“為什麽?”

衝虛道長說:“我聽說令尊大人也被調離北京,有的還說已經致仕。但是不管怎麽說,他是曆經三朝的朝廷高官。如果你遁入山林,逃離塵世,那麽,萬一閹黨發起火來,遷怒於令尊大人,誣陷你北投靼韃,或者南逃交趾,你的父親受到牽連怎麽辦?你一人躲在山林之中,於心何安?”

王守仁有些悲憤地說:“難道我的命運就這麽坎坷多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嗎?進又何妨?!退又何妨?!”

衝虛道長說:“陽明子,實話說,當年我已看出你慧根非凡。隻是,好鋼需要烈火淬煉才能成為精金,這場磨難你是少不了的。你大難不死,是上天有意降大任於你!”

王守仁有些不解地問:“可是道長您不也是出家修道幾十年嗎?我又何必在這紛亂塵世中飽受折磨呢?”

衝虛道長說:“其實貧道不能和你陽明子相比。貧道塵緣早就了了,乃是無用之人,所以出家修道,雲遊四海。而你不一樣,你的稟性、根器決定了你的人生境遇和使命。你將來還要在人間拯救和點化無數蒼生哪。這份功德,別的修道之人就是修行十輩子也比不上的。”

王守仁有些疑惑地問:“道長何以如此看重晚生?晚生實在受之有愧。”

衝虛道長說:“並非我有意看重你。實乃先生的氣稟非同常人,貧道不過是早年學了一點望氣之術罷了。能同陽明子相識,也是天定的緣分。”

王守仁仍然遲疑地問:“道長,晚生前幾年也鑽研過《周易》。如果道長不介意,可否讓晚生占上一卦,以決定去留出處?”

“哈哈哈哈!”衝虛道長仰天大笑起來,“看來萍水相逢,陽明子有些信不過貧道啊。來,貧道早年也頗通易經,我的包裹裏就有蓍草和銅錢,這就給你拿來。隨便你用什麽方式占卦。”說罷,老道長真的拿來了六枚銅錢和一竹筒蓍草。

王守仁說:“我還是用蓍草吧。”

衝虛道長微笑著說:“我不打擾你。你且在此占卦。一炷香後我來看結果。”說罷,也走出門去,並且掩上了門。

……

過了一會兒,衝虛道長走了進來,問:“陽明子,占得什麽卦啊?”

王守仁神情凝重地說:“果如道長所言,得《明夷》之本卦。”

衝虛道長說:“‘明夷,利艱貞’。貞者,正也。此卦是說:光明受到損傷,利於在艱難中守持正固。”

王守仁說:“占得這一卦,和我目前的處境真是太吻合了。”

衝虛道長又說:“此卦的《彖》傳中說:‘明夷,內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文王以之。’當初周文王被商紂王拘禁在羑裏,不知生死禍福,但他韜光養晦,外表柔順,而心誌不改,終於在三年後被釋放。回歸西歧後,發憤圖強,招賢納士,後來終於三分天下有其二,成就了一代偉業。陽明子,看來,卦象是昭示著你要像周文王一樣經得住磨難,將來終究會有出頭之日。”

王守仁彎腰納拜,說:“謹聽道長教誨。晚生一定動心忍性,度過難關。不論將來還有什麽磨難,晚生明白,自己的道場就在塵世間,決不逃避,決不氣餒,直至陽光升出地上之時。”

衝虛道長點點頭,說:“是的,否極泰來,道之運也。”

王守仁環顧了一下四周,說:“道長,晚生想借這屋裏的文房四寶用一用。”

衝虛道長說:“但用無妨。”

王守仁走到書桌前,蘸了蘸毛筆,在一張本已鋪開的宣紙上,用虯勁瀟灑的行草寫下了四句詩:

“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夜靜海濤三萬裏,月明飛錫下天風。”

他把筆放下,問衝虛道長:“道長,請看這四句詩如何?”

衝虛道長頻頻點頭,連說:“好,好,好,何等的氣魄!”

這時,如淨方丈進門來,說:“二位貴客,先用過早齋再敘談如何?”

衝虛道長說:“好好,該吃飯了。”

王守仁摸摸肚皮,說:“不瞞二位尊長,我早都餓過勁兒了。不過,我有個好奇的問題想先問問你們。”

“先生請講。”如淨方丈說。

“你們二人一僧一道,並非同門,怎麽會聚在一起呢?”

“哈哈哈哈,”衝虛道長笑著說,“白藕碧荷紅蓮花,三教原本是一家。我們二人既是道友,相識已經四十多年了。這次不過是貧道雲遊至此,來蹭老友幾頓齋飯吃罷了。”

……

第二天早上,王守仁和如淨方丈、衝虛道長來到了山下的驛路上。衝虛道長說:“此路是官府修的驛道,一直往北方去,你順著它走,很安全,不出半月就能回到杭州。”

如淨方丈拿了一個口袋給王守仁,說:“老衲備了一些幹糧,留給陽明先生在路上吃吧。”

“多謝方丈。”王守仁接過口袋,回頭望著衝虛道長,說:“道長,不知我們何時才能再相見?”

“行雲流水,還是隨緣吧。不過,待到陽明子道業大成之際,恐怕貧道已經不在人世了。”衝虛道長淡淡地說。

王守仁心中漾起一絲傷感,但是沒有讓它表現出來。他鄭重地向二位長者拜了一拜,然後轉身,沿著驛道,大步地朝著北方走去。

在王守仁落水後,錦衣衛曾追到江邊,又在岸邊發現了王守仁的幾件衣服,和絕命詩,詩曰:“學道無聞歲月虛,天乎至此欲何如。生曾許國慚無補,死不忘親恨有餘。自信孤忠懸日月,豈論遺骨葬江魚。百年臣子悲何極,日夜潮聲泣子胥”。於是錦衣衛相信王守仁真的葬身江底了。這一消息立即傳到了浙江布政司和按察司,於是布政司使和按察司使就親自帶著一班官員到江邊吊唁,同時這個消息也傳到了王守仁家中,家人哭聲一片,準備為他舉行葬禮!

王華沉痛地說道:“當初悔不該讓伯安去龍場赴任!都是我害了他啊!”。

為了瞞著年過花甲的岑氏,王華為王守仁偷偷設了靈堂,整晚守在靈堂裏,痛哭流涕,家人看了無不偷偷掩麵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