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全把王守仁背回府裏的時候,諸讓正在怒罵東北虎和華南虎:“他讓你回來,你們就回來?!萬一姑爺出了什麽事,我就把你們吊在梁上曬成幹屍!”

“嶽父,幹嘛那麽大火!伯安不是回來了嗎?”王守仁從高大全背上下來,坐到椅子上,有氣無力地說道。

諸讓一看他這個樣子,早就把芸玉的事放在一邊了,趕忙命人把他抬回臥房,並讓下人燉了滋補的湯藥,看著他喝完。他是打心眼裏喜歡這個女婿,可是怎麽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嶽父,芸玉的事到底什麽來龍去脈?”王守仁支起身子問道。

“唉!”諸讓歎了口氣,緩緩站起來:“說來這事也怪我!自打你上次回洪都,見了素珍以後,整個洪都都傳遍了,說你和素珍……於是,我叫來芸玉問個究竟,她起初不承認,但我執意要去京城找你,她才和盤托出,原來自始至終你就沒對芸玉真心實意過,還寫了休書!我一怒之下,給她找了許配了一家洪都數一數二的富商公子,誰知道她死也不同意,執意回去照顧你祖母。這還不算,她還把自己的私房錢全部捐給私塾,為流浪兒請教書先生。我明白她的心情,她是想找事做來打發時間,所以我就一忍再忍,等她想通的那天!

誰知道天有不測風雲——自京城押運來一批賑災糧食,隻有我們幾個當地官員知道這個消息,那天晚上他們齊聚在敝府,都擔心糧食會被土匪劫走,於是想了個一石二鳥的法子——先放這個消息出去,而糧食延緩一天到達,以此來布局,把土匪一網打盡!我們在土匪內部安插了奸細,當晚有奸細匯報,劫匪會出動十個人,名字都列出來了,還說到有一個叫葛大牛的,他的孩子正在芸玉辦的私塾讀書,大家一致決定無論如何要抓住葛大牛,然後拿葛大牛的兒子來要挾他爹供出別的土匪!

偏巧那晚芸玉回來了,聽到了這個消息。她第二天一早帶著孩子,想先一步與葛大牛談妥,讓他不要冒這一次險,而是帶著孩子趕緊離開。誰知道那天會晤的官員中,有一個官員臨時決定提前行動,帶人把守在路旁,劫匪並沒抓到,他們就對孩子動手,芸玉和孩子被趕至懸崖邊,一同墜落,聽說當時芸玉抓住了懸崖上的樹枝,她奮力把孩子扔了上來,自己卻掉了下去!”

“我就猜到芸玉是為了救人!她的心總是那麽善良!從來就隻知道為別人著想!她一定是掙紮了很久,無法看到一個幼小的孩子成為孤兒,才決定鋌而走險!”王守仁喃喃說道。

這一晚,王守仁又一宿未眠。

他還有最後一招沒有使出來——他相信這一招可以知道芸玉到底在哪,是生是死!

奇怪的是,王守仁試了好多次,力求回到謝天死的那一刻,都沒有成功!隻感到心中那份絞痛越來越狠,終於他“哇”地一聲,噴出一口血,一頭栽了下去。

諸讓本來就對王守仁的健康狀況不放心,讓人半夜過來看看,結果發現王守仁倒栽蔥,倒在床榻下。

諸讓吩咐人把整個洪都的名醫都請來了,結果他們都紛紛搖頭:“準備後事吧!”,聽完諸讓一個趔趄,暈了過去!被人連掐帶喊,醒了過來,就開始連連捶胸頓足:“我這是做了什麽孽啊!閨女沒了,女婿也沒了!伯安啊,我可是把你當親兒子疼啊!”

華南虎自門外進來,喊了一聲:“老爺,門外有位不請自來的大夫,他說可以為姑爺診治,還在客廳候著呢!

“快,快請進來!還在愣著幹什麽!”諸讓一聽有大夫半夜主動上門,心想必定有他的來頭。

“是,老爺!”華南虎說著就奔將出去。

諸讓焦急地踱來踱去,終於看到華南虎帶著一位器宇軒昂,仙風道骨的神醫走進來,心想:這下有救了!

諸讓又是作揖,又是央求:“神醫一定要救救小婿的命!”

神醫並沒有理會諸讓的客套,而是直奔床前,給王守仁把了一下脈,眼神徘徊在屋頂上方,良久不語。

諸讓試探著問:“神醫,這到底還有沒有救?!”

神醫搖搖頭,又觀測了一下王守仁的麵容,繼而點點頭。

“這到底是有救,還是沒救?急煞老夫了!”諸讓忍不住問道。

“現在說有救還為時過早,不過令婿絕非常人,能不能起死回生就看天意了!現在勞煩大家先出去,把門關上,我需要一個安靜的空間,來進一步診治!”神醫說道。

諸讓超下人揮揮手,並說道:“好!神醫盡管靜心診治!”,於是趕著眾人,跑不迭地往外退,把門哐當關上了。

神醫朝著王守仁搖了搖頭說道:“我早就警告過你,不要再催眠回到生死一刻!”,說完他靜靜坐在床邊,雙腿盤起,雙手合十,他在腦海中織造出一個夢境:芸玉墜落山崖後,被神醫及時相救,躲到深穀中……芸玉臉部被輕紗遮蓋,仿佛受了傷,神醫在為她修麵……

她朝著王守仁微微一笑說道:伯安,不要為我擔心,等我好了以後,自會去找你!現在我還不能出去,一方麵是因為我毀了容,不想讓你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而調理好還需要些時日;另一方麵我的案子還有疑點沒有查清楚,可以肯定一點的是,數年來朝廷押運到江西的賑災糧,並非全是土匪所劫,而是還有他人,而這個人與擅自提前行動的官員有密切關係——不過這件事和我還活著的事,你暫時不要告訴爹,否則他也會有殺身之禍!

你一定要用心讀書,早日登科入仕,做一個為百姓著想的好官,那時芸玉才肯見你!”

芸玉的音容笑貌,慢慢變淡,王守仁猛地坐起來,喊了一聲:“芸玉!”

諸讓自樓下聽到王守仁的喊叫聲,大喜過望,全然忘了神醫的囑托,噔噔就跑了上來,推門一看,神醫已經不知所蹤。

諸讓顧不得別的,直衝過來說道:“伯安,你總算醒過來了!可把嶽父給嚇死了!”

“嶽父,你總算肯讓我叫一聲嶽父了!”王守仁竭力地擠出個笑容,然後又問:“剛才那位神醫呢?!”

諸讓搖搖頭:“我也好生納悶,這位神醫看上去不似常人,竟然不請自來!或許是天神下凡,來救你一命!總之,你能醒過來就好!”

王守仁看著諸讓如此緊張自己,而他現在還不知道芸玉的下落,心中極為酸澀,他在猶豫:“我是告訴他好,還是不告訴他好?可芸玉分明說過,如果讓嶽父知道這件事,必然會惹來殺身之禍!”——王守仁最後決定對諸芸玉的事隻字不提!

王守仁抬起手,撫在諸讓的胳膊上說道:“爹!無論芸玉在哪,我一定能把她找到!是生是死,我就隻認芸玉這個娘子!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半個兒!爹,請原諒伯安這幾年犯的錯!”

王守仁掙紮著下床,要跪在諸讓麵前,被諸讓一把拉住了,他瞬間老淚縱橫,嗚咽道:“好孩子,快起來!咱們爺倆都相信,芸玉她命大福大,死不了!她要真是去了閻王殿,閻王也會把她送回來的,否則她準能把閻王的胡子都拔光嘍!”

二人含著眼淚,笑了起來,周圍的仆人看著這一幕也紛紛落淚。

第二天一早,王守仁到諸讓的書房告別,諸讓緊緊拉著王守仁的手,一改常態——非常謹慎的樣子,王守仁心裏開始納悶,嶽父這一早是怎麽回事?

隻見諸讓對王守仁使了個眼色,然後用手蘸水在桌子上寫了一個字:“生”,寫完這個字他緊緊盯著王守仁的臉。

王守仁滿臉驚訝……繼而,他恍然大悟——原來嶽父已經知道芸玉活著!天呢,諸讓是何等的心智超人,而深藏不露!

王守仁也蘸水在桌子上寫道:“何知”。

諸讓仍然默不作聲寫道:“神醫不請自來,你今早起程”。

王守仁心領神會地朝諸讓點點頭,又寫道:“芸玉不宜露麵!”

諸讓也點點頭,指了指窗外,又寫道:“有奸細!”

這時華南虎叩門進來,說道:“老爺,姑爺的馬喂飽了,牽到門口了!”

諸讓點點頭,指著案頭的一本書說道:“伯安看完了沒有?對這篇文章有何見解?”

王守仁一看那篇文章是明初高啟的《池上雁》,他明白嶽父是臨時拈來的一篇文章,用意很明顯——打消華南虎對他們所談內容的懷疑!難道府裏的奸細就是華南虎?王守仁來不及思考太多,隻好配合諸讓演好這出戲!

幸好這篇文他早就讀過,所以他略點一下頭,起身說道:“‘野性不受畜,逍遙戀江渚。冥飛惜未高,偶為弋者取。幸來君園中,華沼得遊處,雖蒙惠養恩,飽飼貸庖煮。終焉懷慚驚,不複少容與……’,高啟身為翰林院國史編修,頗受隆恩,但這些都沒有給他帶來一絲歡喜,他自稱是‘海鳥’‘野馬’,認為仕宦生活是對他才思的束縛——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嶽父也在擔心伯安若真的登科入仕,必然也難以受約束對嗎?”

諸讓會意地點點頭,示意王守仁繼續說下去,此時的華南虎也以窺測的眼神,看著王守仁。

王守仁說道:“嶽父大可不必擔心,我與高啟的出發點不同,他所做的一切是‘獨善其身’,而伯安則立誌‘兼善天下’,一切仕途中的束縛,伯安都會盡力適應。何況,如果能做官到李閣老這樣的位置,甚至可以改變一些陳規陋習,這就是所謂的‘要想改變規則,先去掌握規則’!”

諸讓拍手叫好:“妙!解讀得實在是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