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一棵參天的槐樹,隨風搖曳,幾片發黃的葉子,仍然眷戀著光禿禿的樹枝,遲遲不肯墜落;虯枝伸入天空,竭力的想抓住什麽——秋天走了,冬天來了!
王守仁他們四人在這片草場上度過了生機盎然的春天、草木爭榮的夏天、和落木蕭然的秋天,而到了冬天,楊一清說:“伯安,你回京的時間到了,明年二月份的春闈,一定要凱旋而歸!”
王守仁鄭重地點點頭,背上行李,一打手指,打遠方跑過來一匹身形俊逸的馬——它的名字叫“馭風”,正是他接生的那批小馬,它已經被王守仁訓練得極通人性,一個聲音一個手勢,他都敏銳地做出反應。
楊一清又說:“乾州的馬匹,都是老馬,老死病死是很平常的事——我罰你們的銀子,也是沒有辦法!”,他吩咐士兵拿出自己的家當說道:“這些可以保證你到京城,隻要別太奢侈!”
王守仁接過楊一清手裏可憐的一兩銀子說道:“拿著這銀子,我也奢侈不了!不過,都禦使也是為國為民,罰我們的銀子都是為了救濟災民,理所應當——起嘛有一些人因為我們的銀子能安然度過這個冬天……”
“我還是過意不去啊!因你們有功於茶馬一案,皇上賞賜的白銀百兩,完全可以夠你們遊山玩水回京城……”
“都禦使什麽都別說了,一匹馭風可是千金難換啊,你忍痛割愛,我已經感激不盡!”
“看你們大老爺們的酸不酸!我又把客棧賣了!這大西北青菜比人都值錢,人肉叉燒包,都沒利潤!喏,現在銀子足夠用了!”蘇伍娘手裏拈著一遝銀票——她這次變聰明了,沒拿真金白銀!
“獻吉兄,你可一道回去?”王守仁問。
“唉!我也想跟你們一道回去,但是我繼父的守孝期還沒過,我到京城一露麵,萬一被人認出來就慘了!”李夢陽看他們是要離開了,失落感油然而生。
楊一清趕忙說道:“獻吉小弟,你看本都禦使是否修書一封,讓李閣老專呈皇上,就說你們能請來神馬相助,訓練軍馬有功,特請皇上‘奪情’,恩準你早日回朝,你看如何?!”
“不可!都禦使萬萬不可提神馬的事!它是那位世外高人的神馬,她自己不肯露麵,怎麽能讓她的馬露麵呢?若是皇上提起對這匹馬的興趣來,我們又找不到它,這可如何是好——它來無影去無蹤,可遇不可求,我們是沒辦法,那隻有都禦使親自去找了!”王守仁道。
楊一清想了想,“嗯,此事萬萬不可提!那隻好委屈獻吉小弟再放一年馬了!”
“唉……”李夢陽長長一聲歎息:“我還是回家給父母上柱香吧!”
送別之時,李夢陽吟道:“長安大道接燕川,鄰裏攜壺舊路邊。人生一別何由見,但願新人故不知!”
蘇伍娘哈哈大笑:“我說你怎麽也算個七尺男兒,怎麽就跟個棄婦一樣!”
及至走出老遠,李夢陽還喊道:“伍娘,你就不再考慮一下留下來嗎?!客棧賣了,可以再買回來啊!”
出了陝西境內,高大全看到蘇伍娘和王守仁你一言我一語,聊得起勁,不由得橫眉冷對起來:“伍娘,李獻吉可是對你戀戀不舍呢,你就這麽薄情寡義,說走就走?”
“去!是他沒膽量回去!你們明朝人也太想不開了!守孝三年,也不能天天默哀啊,心裏有親情,何必限製在家裏!心裏沒有,守在家裏也可以花天酒地!白白浪費大好光陰!這獻吉兄也太背了點,父親死了三年,母親接上,趕巧又三年,繼父又死了……”
高大全憤憤不平:“我說你說的這是人話嗎?父母養育之恩,三年守孝難道不應該嗎?”
蘇伍娘也被他激怒地滿臉通紅:“我跟你就沒法講到一塊去,我說的是心裏有比形式上表現要重要的多!”
高大全越說越氣:“你難道不是大明的人?難道你是狐狸精變的?”
蘇伍娘叉著腰:“你……高大全,我怎麽得罪你了!你處處跟我別扭!你要是為了諸芸玉,大可不必這樣,你以為我稀罕你們家少爺?他有什麽好!”
王守仁左右為難:“我說,你們吵架扯上我做什麽!”
“少爺,你回京吧,還是大全分道揚鑣吧——我南下回江西了,快一年沒見依蘭了,是該回去看看了!說也怪了,一年來連封信都沒寄過來!心裏著實納悶!少爺,大全在這兒告辭了!”說著他朝著蘇伍娘哼了一聲,揚鞭策馬,朝另一個方向駛去。
王守仁還來不及插話,人已經沒影了。
“喂,你又要去哪?”王守仁看到蘇伍娘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我也要分道揚鑣!”
“你知道那跳路通往哪嗎?”
“我蘇伍娘無親無故,信馬由韁,難道不是人生一大樂事?!”
說著,蘇伍娘就騎著馭風竄出一大截去,王守仁趕忙打了個口哨,馭風就乖乖跑回來了,他看著馬上氣急敗壞的蘇伍娘,哈哈大笑起來:“哈哈,你繼續跑啊!”
蘇伍娘跳下馬:“哼,我不騎馬,走著去總行了吧!”
王守仁跳下千裏馬,拉住她的胳膊:“那邊可是蒙古人的地界,你想羊入虎口去?好了,回京城吧!回了京城,那就是你的天下!”
“上馬吧!”王守仁跨上了馭風,向蘇伍娘伸出手,蘇伍娘愣愣地看著他,不知何意。
“馭風和千裏馬合二為一,日行兩千裏,我們明天就可以到達京城!”
“哇,比火車還要快啊!”
“那是!還不快上來?”
“嗯!”
“你說我給千裏馬取名叫翔雲如何?”
“馭風……翔雲……”
行至京城,正趕上初冬第一場雪,蘇伍娘想起四年前的冬天,就是在這樣一個飄雪的傍晚,有一個人闖進不夜宮,要找吹笛子的人……此時,她伸出手接住幾片雪花,雪花在她溫暖的掌心融化成點點水痕。
王守仁歎息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我們離開的時候還是春天,轉眼已經在草原上度過了四季,馭風也已經長這麽大了!”
蘇伍娘點點頭““是啊!”
“你打算回不夜宮嗎?”王守仁問。
“先找王媽落腳幾日,然後租一家小客棧經營,唉!去了一趟西北,我可是賠大了!”
王守仁看著她又回到了生意人的算計勁,於是說道:“如果你去了蒙古,可就不是賠大了這麽簡單了!”,蘇伍娘揚起馬鞭,故意從他頭上揚過去,他本能地一低頭,提醒她別抽到路人——這時他忽然發現京城的會館門口異常熱鬧,除了應試舉子摸樣的,還有很多官府中人,王守仁正在納悶,聽到蘇伍娘說道:“他們都是這些朝廷官員的約定門生,大家約好誰是誰的人,以後進朝為官,明裏暗裏相互照應,現在有什麽生活上的麻煩,自由當官的給解決!大家各取所需!”
“那不就等於拉幫結派嗎?”
“進朝為官,你還想自成一派啊?再說了,人家當官的認個幹兒子,過來照顧一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王守仁搖搖頭:“我豈是不了解這些潛規則的人?我隻是為那些不肯折腰的人感到惋惜!也為這些拉幫結派的人感到惋惜,他們把小聰明演繹到了極致,世世代代傳承下去,把他們的子子孫孫也塑造成了抬不起頭的懦夫,這到底是誰的悲哀?!”
蘇伍娘點點頭:“小聰明苟且一時,但他們也是迫不得已!”
“正是由於這諸多迫不得已,他們選擇了了偷奸耍滑、旁門左道!但是,一旦走上了這條道,他們的大智慧也就日漸消磨殆盡了!到頭來,獲得的是什麽——無非是更大一堆冰冷的物件!而他們竟終生不能怡然自若地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氣!”
王守仁見蘇伍娘低頭不語,於是問道:“你怎麽了?!忽然不說話了!”
蘇伍娘麵色凝重地看著王守仁說道:“我倒希望你繼續這樣無所事事下去,萬一你進朝做官,能全身而退嗎?”
王守仁哈哈大笑:“你看我王守仁像當炮灰的嗎?”,忽然笑聲戛然而止,他看到人群中有個熟悉的身影——是唐伯虎!
王守仁剛要上前打招呼,被蘇伍娘拉住了:“你看到他對麵那人了嗎?那可是禮部侍郎程敏政,專掌內閣誥敕。唐伯虎被他約為門生,離飛黃騰達就指日可待了!你再看與唐伯虎站在一起的那個舉子,那可不是普通人,一身穿衣打扮加配帶的玉墜,足以說明他的家境不一般的殷實。你這朋友,可比你聰明多了——達官貴人出入左右,將來也非富即貴!”
王守仁搖搖頭:“伯虎乃名震天下的‘四大才子’之首,‘連中三元’根本不在話下,他完全沒必要借助外力來攀登富貴——我了解他這個人,他生性灑脫,不拘泥陳規,更不會落入俗流!”
蘇伍娘從鼻子裏哼出一聲:“有些人為利,有些人為名,他就不會為了‘挑戰三元’,而違背自己的原則?!”
王守仁無暇回應蘇伍娘,他看到程敏政已經乘轎子離開,立即喊了一聲:“伯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