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一年,兵部尚書馬文升上疏孝宗皇帝裁撤軍中“虛額”。

先後輔助代宗朱祁鈺、英宗朱祁鎮、憲宗朱見深和本朝的“四朝元老”馬文升,對當時兵政的症結,了然於胸中,自憲宗以來的兵政,已積弊已深,必須進行整飭,首當其衝的是禦馬監、織造和齋醮這幾個部門的虛職。

孝宗皇帝以為如今天下太平,幾個小小的虛職不足為患,於是未置可否。張皇後聽說此事,借機提出應該把一部分駐守地方的左衛軍,分散到各個王府作為屯田護衛,可以減少一部分軍費開支,戰時還可以歸為軍用,這樣就等於變相支持了馬文升的建議,不傷君臣和氣。

張皇後見孝宗正在考慮,就趁熱打鐵說道:“寧王府頻頻向宮裏敬獻貢品,有上好的絲綢、糕點、土特產、玉石……每每來京上貢之時,都記掛皇上的龍體,皇上也該念及同為皇室血脈這一點,略微表示一下聖恩……臣妾看來,恢複王府護衛,正是兩全其美的事!”

孝宗左思右想,幾乎要同意張皇後的建議了,偏偏最後他一拍大腿:“這事不行!”

他想起了成祖朱棣當初把這位驍勇善戰的弟弟朱權(第一代寧王)改封於江西,讓他遠離邊陲,無法再發展的初衷:嚴格限製藩王,特別皇室近親,更要嚴禁他們擁有武裝力量,以免他們有樣學樣,重新上演“靖難”篡奪大戲。天順年間,寧王躍躍欲試,多有不法之事,英宗連削奪其護衛親軍,並改為南昌左衛——現在的五世孫,真的能忘記這些仇恨嗎?

孝宗搖搖頭,指著張皇後說道:“你堂堂一國皇後,整個大明江山都是我們的,怎麽能因為一點貢品,就替人說話?以後誰也不準再提這事!你應當惕勵自省,母儀天下,才是你該做的!退下吧!”

張皇後極為委屈地回到自己宮廷裏,朝著太監劉瑾說道:“哎,本宮是無能為力了,你去告訴寧王朱宸濠,就說本宮已經盡力了!”

在這一瞬,劉瑾看上去比朱宸濠還難過,他琢磨著——連皇後開口都沒用,也的確沒有別的法子了,隻好腆著笑說道:“皇後肯開金口,已經是寧王莫大的麵子了!想必寧王也會感激不盡!奴才這就下去稟告寧王一聲!”

“回來!”張皇後又叫住了劉瑾,“哀家今兒個看到這寧王,怎麽全然不如小時候那般精神?竟有點癡癡傻傻的樣子!”

劉瑾眼神中閃過一絲慌張,不過他向前兩步的瞬間,快速平定了心緒說道:“皇後是在宮裏呆久了的緣故,宮中所見都是人中龍鳳,太子秉性聰明,小公主金枝玉葉……”

“好了,你這個劉瑾,就是嘴上功夫厲害!不過,別以為本宮待見你就可以在外麵胡作非為!我問你,陝西茶馬市場,你有沒有插一腳?”

“皇後明鑒,私販茶馬那可是死罪,要淩遲處死的啊!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沾那兩個字!”劉瑾立即跪倒在地!

“你起來吧,本宮隻是試探一下,本宮也是聽刑部官員說:楊都禦使抓獲的茶馬販子供出來,數年來的茶馬交易跟宮裏的人有關。不過,犯人已經離奇暴斃,據說是在牢裏自殺身亡,這事也就算過去了!你給其他太監提個醒,但凡後宮有人,假借我的名義,私販茶馬的,本宮絕不姑息!”

“是!奴才記下了!”劉瑾說話的語氣裏,分明有些難以掩飾的顫抖。

.宮牆外,陪伴朱宸濠,來京上貢的婁素珍漫步在街上——這些年來,婁素珍幾乎沒有什麽變化,依舊回眸驚鴻,所到之處,路人紛紛駐足,爭相目睹何為傾國傾城!路人看到她攙扶著木木的朱宸濠,無不搖頭歎息。

婁素珍唯一的變化就是臉上多了幾分從容和淡然,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宛如與世隔絕,對路人的指指點點熟視無睹。她輕抬手臂,衣袖垂落下來,露出光潔瑩潤的胳膊,從糖球墊子上,摘下一隻糖葫蘆,遞給朱宸濠,看著他高興地跳起來,她淡淡的一笑。

幾個紈絝子弟,早就盯了她好久,不敢相信如此佳人竟然由一個傻子陪伴,於是上前.戲弄。隻見朱宸濠忽然間目露凶光,大聲嗬斥道:“你們要幹什麽,給我住手!”,尖銳的竹簽已經頂到了為首的一個紈絝子弟的脖子。

那紈絝子弟喊著:“饒命啊!我不敢了!”,奪命而逃!

看著他們一溜煙不見影了,朱宸濠兩眼一翻道在婁素珍懷裏,過了一小會兒,又醒過來到處找他的糖葫蘆。路人看到這些都極為不解,而婁素珍自始至終卻隻是安靜地看著,仿佛她早就習慣了這一切。她輕輕拉著朱宸濠的衣袖:“王爺,我們走吧!”

朱宸濠一步三跳地跟著婁素珍往前走,時不時還要吻她一下,搞得她滿腮黏黏的,婁素珍嗔怪一句:“你啊!越來越不像話!”

“素珍!是你嗎?”正走著,婁素珍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好生耳熟的聲音。

婁素珍趕忙轉身,驚喜地叫道:“伯虎!你怎麽會在京城?!”

唐寅見果然是婁素珍,十分高興地說道:“真是無巧不成書!我還納悶誰能有素珍妹妹這樣絕美的身姿,一看果然是你!我來京城是為了明年的會試!反正在家也閑得無聊,我那貪慕虛榮的夫人,天天趕著我考取功名,不如來京城遊曆一番,排解一下心懷!”

“上次徐氏上吊的事,伯母受了驚嚇,難道你們還是那樣三天兩頭吵嗎?”婁素珍關切地問。

“嗯,一言難盡啊,找個茶樓喝杯茶吧,走!邊走邊談!”唐寅說。

與此同時,唐寅也發現了朱宸濠的異樣,他不知道該不該問,正在猶豫,碰撞到了婁素珍的眼神——這麽多年了,他看到她依然心如撞鹿。

婁素珍看到唐寅看朱宸濠的眼神,知道他想問什麽,於是笑了笑說道:“自打成婚後,他就日甚一日,晝夜判若兩人,到了今天就這個樣子了,隻有六七歲孩子的智商。不過一到晚上,他就異常地清醒,可以不休不眠,常常大半夜把府裏人全叫起來,安排這安排那的,搞得整個府上的家丁都受不了了!

唐寅的表情立即警覺起來,他可沒有婁素珍這樣淡然,而是十分緊張地問:“你就從沒有想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婁素珍依然淡淡一笑:“一開始我也比較害怕,但後來想一想,我還有什麽不能失去的!於是,我就安下心來,過一天算一天,但後來我發現,他除了晝夜判若兩人,也沒做什麽大不了的事,更沒有傷害過我。”

“素珍,你真的變了很多,變得什麽都不在乎了!依伯虎看,這件事不會這麽簡單,很可能是個大的陰謀!如果他根本是兩個人……你不覺得這是件很可怕的事?”唐寅十分不解地看著婁素珍,又心疼又愛莫能助,隻能徒勞地在地上踱來踱去。

婁素珍起身,走到唐寅旁邊,拉了拉他的胳膊:“伯虎,素珍求你別把這件事說出去!尤其是對伯安,一定不要提!”

“伯安,伯安,又是伯安!他毀了你,也毀了芸玉,你們還處處為他著想!他有一個眼裏隻有兒子的爹,已經足夠了!全天下人都得給他讓道!他有他的使命,有顧及他前程的爹,那你們呢?你們的一輩子就不值錢了嗎?”唐伯虎近乎咆哮地嚷道。

婁素珍靜靜地等他發完火,她知道這時候說什麽都沒用。

唐伯虎終於平靜下來,壓抑著自己的心痛說道:“芸玉,還是沒有消息嗎?”

婁素珍搖搖頭:“沒有!自從芸玉失蹤後,我隔三差五就去伯父府上一次,但就連伯父也不抱希望了!”

“這王伯安就不曾回鄉問一句是死是活?”唐寅因氣憤,而胸腔不停地起伏著,他竭力控製著自己不發火。

婁素珍把他扶到座位上,斟上一杯茶:“伯虎,你別責怪伯安,這事不管他的事!他是皇上發配到西北的,如果不到會試期間回來就是抗旨!再說了,芸玉已經不是他的妻子了,伯父為了賭一口氣,芸玉失蹤的事,任何人不得外泄!除此之外,伯父還打聽到,芸玉出事當天,是劫了賑災的糧食,被官兵追至山崖,失足墜落的!”

唐寅眼裏有些濕潤:“話又說回來了,這芸玉怎麽會去幹這種傻事?為了幾個孩子讀書,她跟伯父鬧僵了,為了他們不餓肚子,竟然連命都搭上!”

婁素珍也拿衣袖揩了揩眼角:“芸玉雖然做事莽撞,但素珍絕對不相信她會做這樣的事,這其中必有內情!諸伯父從府衙打聽到,芸玉當時手裏拉著個孩子,正是劫匪的兒子,於是猜測芸玉帶孩子過去是為了勸服劫匪,而不是他們的幫凶或者給他們報信的——畢竟伯父是洪都參議,督運糧草,押運糧草的事伯父是知道的,糧草被劫,也有失職之罪,芸玉根本不可能讓伯父惹禍上身。幸好,諸伯父多方麵疏通,府衙立案的時候才把芸玉給抹去了。但是,可憐的芸玉妹妹,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說著婁素珍再也撐不住了,她放聲嗚咽起來!唐寅反而很無助地安慰她,怪自己不好,又重提這件事!朱宸濠也趕過來湊熱鬧,撩起衣襟就給婁素珍擦眼淚。

唐寅長歎一口氣:“想不到,我們四個人的命運,竟會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