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陽一甩胡子——好,我就給你來個欲擒故縱!老子開始叱吒文壇的時候,你們倆還穿著開襠褲呢!
費了半天勁,李東陽終於擠出了個笑容:“伯安,你是狀元之後,雖然兩次會試都未中第,但受你父的熏陶也不淺,看你對獻吉的文章品評入木三分,那麽你是怎麽看老夫的文章的?”
王守仁一聽,心裏暗罵:這隻老狐狸簡直是蟾蜍爬滑石,滑不溜秋!——如果說好,那麽自己就等於兩麵討好,而李閣老那邊的秤砣上不缺小砝碼,他當然必勝;而如果說不好,那天下士子都學你老的台閣體,這也說不過去!
王守仁沉思片刻,拱手說道:“回閣老,伯安不曾讀過閣老的詩!”
“你…….”,李東陽氣得直瞪眼,心想“你小子太他媽的絕了,不但把矛頭給太極了,還損我一把!李獻吉的詩你都會背,我的你就不會背?!”——李東陽幹生氣,又不能拿他怎麽樣,畢竟人家不會背自己的詩,你也不能罵人家吧!
躲在屏風後麵的朱祐樘樂壞了——你個謀神李閣老,終於有對手了吧?多少次你在朝堂上當麵奚落我——雖然你是為國為民,但是也多少得給我留點麵子!朱祐樘憋著嘴暗笑,竟然憋得嗓子發癢,不小心咳了一聲。
一直不言語的駙馬爺,終於出場了——他跟著咳嗽了一聲,給皇上打了下掩護,順便說道:“各位喝茶,邊品茶,邊聊天!”
王守仁見火候差不多了,他巧妙地利用鬼穀子的《捭闔》之法:“或開而示之,或闔而閉之”,王守仁繼續說道:“李閣老的台閣體,自樂年間開始,追捧這種題材的就都是台閣重臣,原為‘歌功頌德’之用,後來到了成化年間,雖然形式上有所變化,但依然距離民間甚遠,反而又囿於程朱理學的思想框架內,少有百姓喜聞樂見,抒發真摯情懷之作。伯安無功無名,百姓一枚,所以不曾讀過,還望見諒!”
李東陽再也忍不住了,一拍桌子:“你……指責老夫不要緊,竟然矛頭對準程朱理學……動搖我大明朝的根基……”
屏風內的朱祐樘也忍不住了,想當初他的老祖宗朱元璋,對朱熹的崇拜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甚至想改家譜,認朱熹做祖宗,你個小小的王守仁,竟然如此放肆!他一拍大腿,要往外走,被皇後拉住了,皇後朝他搖搖頭。朱祐樘一想,“哦,忘了,我是明君!”
廳堂外的駙馬爺,也跟著拍了下大腿,但拍完了說什麽呢?
此時的王守仁毫不感到威懾,他站起來,像一隻威猛的獅子,大有“南麟北走,滿山禽獸盡低頭”的架勢,踱到廳堂中間,說道:“朱熹的儒家思想作為一種學說,本無可詬病,自諸子百家開始,就各有各的主張,這些主張很多看似對立,實則是出發點和角度的不同,如孟子的性善論和荀子的性惡論,兩者看似對立,而殊途同歸——性善論,主張揚善;性惡論主張懲惡,那麽如果把其中之一作為國綱,勢必影響其他百家學說的發揚光大,兩千年前百家爭鳴,而現在卻一家獨大!
如果多種學說並存,尚且可以在互相爭鳴中,不斷修繕改進。我就拿儒家來舉例,孔子主張恢複周禮又不得不屈服於禮崩樂壞的現實;高調倡導仁義又難以抵製利欲的誘惑;想成就一番功業,又怨天由命;嚴以待人又難以嚴於律己——人難以自查,學說也是如此!
朱熹雖然繼承了發展了儒家思想,但又有新的謬誤和弊端,‘存天理,去人欲!’——人的七情六欲何嚐不是天理?生死一念,誰能看化?!簡直教條城規!
《論語》中有一句‘有道則仕,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試問諸位,邦無道之時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嗎?民間的疾苦就不是疾苦了嗎?你這時候去歸隱,誰來替百姓做主?邦有道了,你就出來了,問題是你還出來幹嘛?”
王守仁越說越忘形——他的確是憋了太久太久,這番話說出來,他反而心裏痛快了許多!作為一個現代人,此時無功無名,能為大明百姓所做的,也隻有這一點了!
這一次,李閣老沒有說話,他聽到王守仁難以自控的慷慨陳詞,反而淡定了下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放下,如此反複了幾次,就是沒有說話……因為王守仁忽略了一點——他除了是文學家,還是政治家、謀略家!
聽到李東陽不出聲了,朱祐樘知道這個老狐狸把攤子扔給自己了!作為大明皇帝,聽到王守仁的出言不遜,都不出聲,那也說不過去!本來他還想看看李東陽如何處理呢,看來這個如意算盤在謀深麵前是打不響了!露麵之前朱祐樘提醒自己——“淡定,我是明君!”。
“來人啊!”朱祐樘大聲地喊道。
“來人啊!”駙馬爺哆嗦地喊道。
朱祐樘的兩個隨身太監把屏風當即就給撤了,眾人一看,竟然是皇帝,紛紛下跪,高呼萬歲,有人嚇得都喊不利索了,趴在地上直發抖!
朱祐樘看著王守仁,目不斜視:“你……可是狀元郎王德輝的長子?”
王守仁:“皇上,正是在下!”
朱祐樘:“你早知道我在屏風後麵?”
朱祐樘果然是個聰明人!在前一輪王守仁巧妙地力挺李夢陽時,朱祐樘就知道王守仁有兩下子,而聽到後來他大談朱熹的思想禁錮之時,他就敏銳地覺察到,這些話並不是說給李東陽聽的,而是說給自己聽的——因為,在李東陽麵前,他說這些根本毫無用處!
王守仁:“是的,皇上,在下想到隻有皇上能讓李閣老,和李獻吉能同台爭鳴!在下剛才那一番話也是說給皇上聽的,因為在下知道皇上是千古一帝!不會怪罪在下!”,王守仁不得不奉承一下,不過“千古一帝”給了朱祐樘,那康熙爺放哪?!好在,這個名稱也比較籠統,那就稱朱祐樘為“千古一專情帝”,總之,先這麽著吧!
朱祐樘:“那你還有什麽好的建議跟朕講啊?”
王守仁:“皇上,在下以為,我大明朝還有個當務之急:提拔軍事人才!自太祖以來,我大明就沒有武科舉,一些天生的將才帥才,都不得不逼著走科舉這條路,有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人人都為了登科入仕,寒窗苦讀,那麽英雄就越來越少了!一旦發生戰爭,胡虜是不會聽完詩再動手的!”
朱祐樘沒有表情地看了一眼李東陽:“李閣老,楊一清在哪?”
李東陽:“回皇上,在陝西養馬!”
朱祐樘向門外走去,太監和皇後緊隨其後。
“把王守仁送到楊一清那裏!三年後回來參加會試,他的卷子朕要親自審!”朱祐樘轉身說了這麽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