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小船行駛到了吉安城外的贛江江心上,一身便裝的王守仁和雷濟、高睿三人已經疲憊不堪。他們將。高睿扯開嗓子喊:“快開城門!提督軍務王守仁在此!”
城上守城的士兵見到了,遠遠地嚷著:“胡說,你是哪家的都督?竟敢冒充王爺爺的大名!”
雷濟一見,立即展開並撐起了錦羅傘蓋,大聲喊著說:“看見了沒有?快去通報伍知府,晚一步殺你的頭!”
有的士兵見過王守仁的錦羅傘蓋,驚喜地叫了起來,說:“咦!真的是王都督,真的是剿匪的王爺爺!”於是一群士兵都歡呼雀躍起來。
雷濟回頭說:“都督,我算服了您了。”王守仁聽了,也開心地笑了。……
重新換上官服的王守仁正襟危坐。知府伍文定急忙跪下,說:“都督受驚了。下官迎接來遲,請都督恕罪。”
王守仁從容地說:“時泰,不必客套。請屏退左右,我有要事與你相商。”
伍文定令左右退下,屋內隻剩下王守仁、雷濟和高睿等幾人。王守仁說:“時泰既然已經聽說寧王謀反之事,請問,君將何以自處?”
伍文定一捋大胡子,說:“都督何必疑慮伍某的進退出處?寧王作亂,大逆不道。隻要都督一聲令下,伍某願隨都督衝鋒陷陣,赴湯蹈火。”
王守仁說:“好!時泰果然是忠義可嘉。我問你,吉安府庫是否充實?”
伍文定說:“府庫充實,可供兩萬兵丁一年的支用。”
王守仁問:“吉安附近贛江上有多少隻船?城內可有會造船的工匠?”
伍文定說:“自贛南匪患肅清之後,吉安一帶商旅雲集,大型商船不下百隻,小型船隻不計其數。城內有許多工匠,對這些船隻稍加改裝,就可以成為戰船。”
王守仁高興地說:“太好了。現在看來,我不必回到贛州了,吉安府就可以成為本督北上勤王的根據地。”
伍文定說:“吉安士民皆聽從都督調遣,北上討逆。具體怎麽安排,請都督吩咐就是。”
王守仁說:“我現在交代你幾件事情,請從速辦妥。第一、用我的令旗令牌到贛州、撫州、臨江、袁州、瑞州等各州府征調勤王之師,令各部從速前往臨江府清江縣的樟樹鎮會合,然後共同北上討賊。第二、打造兵器,整修戰船,準備糧餉。第三、將吉安府在鄉休養的朝廷命官一一請來,像都禦史王懋中、伍希儒、鄒守益等人,我們要團結在鄉朝廷命官,共同誓師勤王。聽明白了沒有?”
伍文定說:“下官一定從速辦理,請都督放心。”
王守仁說:“還有一件小事,請問:寧王的謀士李士實、劉養正的原籍就在吉安,他們的家眷是否還在本地?”
伍文定說:“還在本地。”
王守仁說:“天助我也!請您速派人將李士實的三個兒子捉拿到此,下麵的事情我來安排。其次,將劉養正的老娘看護起來,但要好好照顧,禮遇有加。另外,替我找十幾名忠直可靠的衙役或家人,準備充當信使。”
伍文定奇怪地問:“都督,同是反賊家眷,為何厚此薄彼呢?”
王守仁說:“時泰現在不必多問,速去辦理即是。”
伍文定說:“卑職遵命。”說罷,轉身走了。
王守仁對身旁的雷濟說:“開始為我書寫公文。”
雷濟展開了紙筆。王守仁念道:“兵部照會:為防寧王作亂,特令許泰、郤永分領邊軍四萬從鳳陽陸路直逼南昌,劉暉、桂勇分領京邊官軍四萬從徐州、淮安水陸並進,分襲南昌,南贛提督王守仁領兵二萬,廣東提督楊旦領兵八萬,湖廣總督秦金等領兵六萬,各從駐地分道並進,刻期夾攻南昌。因寧王部下多有反正內應者,務必待其離開南昌城池之後,各部按計劃於預定地點候而邀擊之,不得有誤。”
雷濟說:“都督,何時來了這麽多路官軍?卑職怎麽從無知曉呢?”
王守仁淡然地說:“一句話:拖住寧王,亂其軍心。寧王晚出兵一日,就少禍害一個地方,江南百姓就可以少受一份刀兵之苦。寫好了嗎?”
雷濟說:“寫好了,都督。”
王守仁說:“高睿,你速去伍知府衙門中挑選十名能走路的衙役,按造這公文上所寫,分派他們到江西各處的指定地點迎候前來討賊的‘官軍’,別的一概不要說,明白了嗎?”
高睿說:“末將明白。”說罷,轉身走了。
王守仁歎了口氣,對雷濟說:“智舟,到時候別忘了提醒我一下,從優撫恤這幾名送信的差役,因為……他們這一去,可能就回不來了。”
雷濟理解地說:“為救天下蒼生,也隻有舍去這幾個差役了。”
當天下午一個名叫張三詳的班頭押著李士實的三個兒子李榮、李華和李貴來到知府衙門僉事房。他對李榮等三人說:“給我老老實實蹲在那裏,聽候知府大人審訊。我先去稟報一聲。”說罷,走出門去。屋裏還有兩個衙役看著他們。
三十左右的李榮等人無奈地蹲在地上,僉事房的門半開著。突然,隻見門外走廊上有一名軍官(高睿)招呼十名衙役上前,說:“按王都督的吩咐,特派你們十個腿腳快的差役前往指定地點迎接前來江西剿滅寧王反賊的各路大軍,公文和書信就在你們的身上,這是唯一憑信,一定要保管好。回來之後有重賞,聽明白了沒有?你們倆到安義縣萬埠鎮迎接湖廣來的陳金大人;你們倆到萬年縣錦江鎮迎接徐、淮來的劉暉將軍;你們倆到都昌縣張嶺鎮迎接鳳陽來的許泰將軍……”
“小的明白。”眾衙役答應著。
“出發吧。”軍官下了命令。眾衙役匆匆而去。
這時,班頭張三詳進來了,還和擦肩而過的那個軍官打了個招呼。張三詳對另外兩個衙役說:“知府大人和王都督正在商議緊急軍務,沒時間審理這三個家夥,命令拉到河東的刑場上斬首,回來以左耳為證。咱們現在就行動吧。”
李榮兄弟三人嚇得直哆嗦。另外兩個衙役將李榮等三人從地上拖起,大喝一聲:“快走!別多費老子工夫。”說著,把三兄弟推了出去。
吉安城在贛江西岸,城東的一片荒灘則是所謂行刑場。三個衙役把李榮等三人推上一條小船,用槳劃了起來,很快到了江心。一個人還嘟囔著:“他媽的寧王朱宸濠,好好的王爺不當,突然造起什麽反來了。害得咱弟兄們這兩個忙碌得連撒尿的功夫都沒有。”
另一個衙役說:“你有尿現在就往贛江裏撒就是了,有什麽可抱怨的?”
班頭張三詳聽了哈哈大笑。就在此時,突然不遠處的江麵上一隻小木船翻了,有一個女人的聲音:“救命啊!救命啊!”
一個衙役說:“班頭,有兩個人落水了,怎麽辦?”
張三詳說:“什麽怎麽辦?你們倆水性好,趕緊去救人。”
衙役說:“那這幾個犯人怎麽辦?”
張三詳說:“老子看著他們,還怕他們跑了嗎?要不是我水性太差,還用得著跟你們費話?”
“好!我們倆去救人!”說完,兩個衙役脫了外衣,跳入水中。張三詳站在船頭,焦急地看著。李榮兄弟雙臂被捆綁著,看著這一意外的場麵,相互望了望。大哥李榮等到班頭張三詳完全背過身去以後,突然躍起,用頭狠狠地撞了張三詳一下,張三詳“哎呀”一聲,跌入水中,在水裏大叫:“救命!”
個人迅速解開繩索,操起船槳,使勁地劃了起來。
張三詳在水中拚命“掙紮”,大聲喊著:“囚犯跑了!囚犯跑了!”另外兩個衙役遊了過來,把張三詳拉住,遊向那隻還沒翻轉過來的小船。……
當天中午王守仁和伍文定一邊吃著麵條一邊議事。伍文定先吃完了,說:“都督,您交代的事情我都辦完了,還有什麽吩咐?”
王守仁也放下了碗筷,問:“除了劉養正,寧王的麾下還有什麽人的原籍在吉安?”
伍文定說:“據我所知,太監陳賢,武將葛江、餘欽等,至少三四個,畢竟都是江西人嘛。”
王守仁想了一想,說:“我要給他們每個人都寫封知名不具的信。”
“勸降?”
“不,用間。”王守仁莞爾一笑。說完,他直接拿起毛筆,在紙上寫了起來。伍文定自己一人收拾起吃罷的碗筷,送了出去,不久又返回來,關上門。
王守仁已經寫好了幾封書信,對伍文定說:“晚上偷偷地送到他們的家裏,請他們派親信家人即速將信送往南昌,別的一概不說。此後,對這些人的家眷都要以禮相待。”
伍文定問:“這些信真的能夠離間寧王和部下之間的關係嗎?”
王守仁反問:“你且說能不能讓寧王起疑心吧?”
伍文定說:“讓他起疑心是肯定的。”
王守仁說:“隻要能拖住寧王,亂其軍心,讓沿江下遊的各州府衛所多幾天時間備戰,我們的目的就達到了。”
伍文定感慨地說:“孫子曰:‘上兵伐謀’。大人的用間之妙、伐謀之神,伍某佩服之至。放心,我這就差人,把這些信件一一送到這些反賊的家中,然後讓他們依大人的調度行事。隻是……可惜了這些書信了,真是一筆好字啊。”
王守仁笑著說:“你怎麽也說這種話?等平定叛亂之後,我寫一幅大的條衫送給你吧。”
伍文定說:“那就先謝過都督了。”兩人相視而笑。
三天後李榮、李華和李貴三個兄弟狼狽不堪地來到李府門前,叫“快去稟報父親大人,就說老家的三個兒子來了。”
老爺正在為老家的親人擔心呢。”急忙進去稟報。
李士實出來迎接。三兄弟一見父親,放聲大哭。父子相擁哭了好一陣,還是李榮率先止住了悲啼,說:“父親,快帶我去見寧王殿下,我有重要軍情向寧王稟報。”
寧王朱宸濠聽了李榮的稟告,得知王守仁在吉安派出衙役去各指定地點迎接前來平叛的各路官軍時,吃驚得說不出話來。還是李士實率先打破僵局,說:“殿下,隻需派人到各指定地點截獲這幾名衙役,搜出身上的公文和憑信即可證實情報的真偽。況且,我的三個兒子是從鬼門關內逃出來的,沒必要編一個假消息來向王爺請賞。”
寧王馬上叫來太監喻才:“迅速前往李公子所說的五處地點,將這些官府衙役統統捕獲,要拿活的回來。”
喻才領命而去。寧王在屋裏來回踱步,然後停下來對李士實說:“李愛卿,前日有廣東都禦史楊旦的火牌誤投到江西布政使衙門,被我們拿獲;今天又得到令公子的情報。我們倉猝起事,原先準備六月二十二日出兵,順江而下,先破南京。看來,朝廷可能是早有準備,有數路官軍潛伏而來,如果此時我們貿然離開南昌,很可能正好投入朝廷各路軍隊的包圍圈中。孤王想,咱們不如先在南昌逗留一段時間,整編、操練人馬,看看風聲再說,如果官軍真的很快到達江西,那麽我們應該先取守勢,立於不敗之地方可。”
李士實點頭說:“王爺的判斷極是。老臣以為,現在不僅要加固南昌城防,還要即速派兵攻占離南昌最近的九江和南康二府,這樣我們既有了北上的跳板,又有了固守江西的回旋餘地。”
寧王喊道:“來人!去把兵部尚書王綸叫來,孤王要與他商議攻打九江和南康之事。要快!”
太監應聲而去。寧王仍在踱步思索。李士實在一旁陪著。這時,一個太監拿著幾封書信走了進來,神色緊張地說:“王爺,我們在城內外抓到幾個送信的,都是吉安來的。這一封信請王爺先過目,奴才不敢多說。”
寧王接過一封信,上麵寫著“劉子吉先生親啟”,拆開一看,隻見上麵寫著——
“承手教密示:足見先生精忠報國之本心。始知近日之事迫於勢不得已而然,身雖陷於羅網,其心無不在王室也。所喻密謀,非先生斷不能及此,今得子吉同心協力,當萬無一失矣。然機事不密則害成,務須乘時待機而發乃可。何況今兵勢四路已合,隻待此公一出,便可下手,但恐未肯輕出耳。昨日餘、葛諸將遣人密傳消息,亦皆出於先生開導啟發而然,但恐此三四人者皆是粗漢,易有漏泄,須戒令慎密,又曲為之防可也。閱畢即付爐火,知名不具。”
寧王一看,狐疑難解,他喃喃自語地說:“子吉怎麽會……?子吉怎麽會……?”
李士實上前小聲說:“殿下,人心隔肚皮,世事難料啊。據犬子說:老臣在吉安的老宅家眷,都被查抄、封鎖,可是,劉養正、餘欽、葛江等人在老家的宅第和親眷,卻被優待和保護了起來。值此迅變之時,這豈非咄咄怪事?”
寧王一聽,說:“劉養正堪稱孤王的半個腦子;餘欽、葛江等人手下掌握了上萬人馬。萬一我們貿然出了南昌,到了野外,那時情形可真是難料了。”
這時,謀士劉養正求見,並照往常的習慣徑直走了進來。寧王一見,急忙把書信藏在桌案下,有些急促地對劉養正說:“子吉,怎麽不通報一聲就走進來了,不要太隨便了嘛。”
劉養正一愣,遲疑了片刻說:“啊,為臣以後一定注意。殿下,各路人馬已經到齊,明日就可出發,我們還提前了一天哪。”
寧王慢吞吞地說:“孤王接到密報,說有五路官軍正從湖廣、廣東、南真隸等處開來,圖謀邀擊我軍於途中,所以,孤王決定,先令各部在南昌城內呆上一段時間再說,先要加強南昌城防,立於不敗之地。”
劉養正一聽大驚,說:“殿下,您從何處得來的情報,為臣怎麽事先不知道啊?”
寧王略顯不滿地說:“孤王是一國之君,未必事事都要經過先生的首肯吧。”
李士實在一旁含蓄地敲打著劉養正,說:“子吉,你為王爺做事,一向勤謹。可是值此迅變之際,不能有三心二意呀。”
劉養正一聽,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我、我怎麽三心二意了?李大人,請把話當麵講清楚。”
寧王打圓場說:“子吉,你是孤王的左膀右臂,孤王對你當然是信任的。這段時間你確實太忙了,不妨先休息幾天,出兵之事,過幾日再說吧。”
劉養正無奈地說:“全憑王爺做主就是。”說罷,悶悶不樂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