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六日,吉安府府衙內,兩個老朋友王守仁和伍文定坐在一起開懷大笑,旁邊陪侍的幕僚龍光、蕭禹、雷濟和高睿等人也笑個不停。
伍文定說:“寧王可真聽話呀。王都督叫他停幾天,他就停幾天。剛才得到探馬來報,寧王的大軍七月三日才離開南昌,隻留下兒子朱拱樤和太監萬銳等一萬多人馬駐守南昌,其餘主力六萬多人,號稱十萬,出了鄱陽湖,直接順流而下,去進攻南京了。”
雷濟笑著說:“寧王在南昌被我們滯留了二十多天。等到他查清楚了並沒有什麽五路官軍的會剿計劃,也沒有什麽劉養正、餘欽、葛江的內奸通敵,不光我們在吉安已經集結了大量兵馬,而且我相信沿江各州府衛所早已得到警報,有了相當程度的備戰措施。都督,你的用間伐謀之策,算是成功了。”
龍光說:“都督的用間伐謀,他人尚可學得;而都督的臨危不亂、泰然自若乃是常人無法企及的。在贛江的豐城段,當寧王的追兵快到之時,都督不僅自己能夠及時脫身,還告訴我們不必抵抗,隻管讓追兵搜查就是。結果,我們也是有驚無險,終於安然歸來,當然,船上值錢的東西幾乎都被搶光了。”
王守仁說:“其實我也沒有什麽神機妙算,隻是覺得,這樣更容易保全你們的性命罷了,充其量是一種直覺而已。”
蕭禹感歎地說:“《中庸》上說:‘至誠如神’,都督的修行,是達到了這種境界的。”
正在此時,有衙役來報:“在鄉丁憂翰林院編修鄒守益和眾位鄉官求見。”
王守仁一聽大喜,連忙說:“快快有請。”不大一會兒,鄒守益和一群白發蒼蒼的致仕官員走了進來。鄒守益穿著一身緊身便裝,腰間還挎著一把寶劍。王守仁一見,打趣說:“哎喲,探花郎要投筆從戎了。”
鄒守益趕忙上前施禮,說:“學生拜見老師。”然後指著幾位致仕鄉官說:“這兩位是回任監察禦史謝源大人、伍希儒大人,這位是致仕右副都禦史王懋中,這位是致仕福建按察使劉遜,這位是致仕參知政事黃繡,……”
王守仁拱手施禮說:“各位大人,國家遭此空前變亂,令各位大人不能在家鄉安享歲月。不過,我們為臣子者,一日食君之祿,就要終身為國分憂。所以王某特遣伍知府將各位請來,一起商討起兵舉義、討賊勤王之事。”
巡按禦史伍希儒上前一步,說:“王都督,不必客氣。舉兵討賊,為國紓難,這是為人臣者的本份。原先下官隻擔心沒有人挑頭,自己是一介書生無能為力,現在有了王都督倡義,下官喜不自勝,願將一腔熱血交與都督潑灑。”
王守仁笑著說:“好極了。都說廬陵是人傑地靈、英才輩出之地,果如其然。王某麵前,今天站著這麽多朝廷原任官員,真的讓人以為天下人才,半數出在吉安了。怪不得人常說吉安是‘一門三進士,隔河兩宰相,十裏五狀元’哪!”
鄒守益說:“可是也有幾位在鄉官員怎麽請也請不動,不是推脫有病,就是推脫家中諸事纏身。”
另一位巡按禦史謝源憤憤地說:“懦夫!鄙儒!等到平定叛亂之後,我要好好參他們一本。”
王守仁笑了,說:“有這麽多忠誠義勇的士大夫前來,本督已經很高興了。來人,香案排擺好了沒有?”
雷濟說:“已經擺好。”
王守仁說:“王某請大家來,就是要共同對天盟誓,聲討寧藩大逆不道之罪惡,倡舉勤王義旅,北上討賊。來,裏麵請!”
七月,紫禁城內武英殿值事房,內閣諸臣和六部尚書坐在一起開會。楊廷和看著奏報,直愣愣地發呆。大學士毛紀和蔣冕坐在那裏,隻知道捋胡須。
正德帝派來聽會的太監張永說:“各位相爺,各位大人,寧王已經反了。南贛提督王守仁、南京都禦史李克嗣都已經派人送來加緊奏章,報告了此事。皇上一聽大怒,要禦駕親征,奴才勸也勸不住。各位大人,快拿個主意吧。”
楊廷和含糊其辭地問:“寧王反了?會不會是王守仁與寧王有隙,栽贓陷害呢?朝廷是派出了駙馬都尉崔元等人,隻不過是為了宣布取消他的護衛,並沒有打算給他什麽處罰呀?”
坐在一旁的兵部尚書王瓊站起來,說:“楊閣老此言差矣。王守仁遠在贛州,和南昌的寧王會有什麽仇隙?再說,南京都禦史李克嗣派人送來的加緊軍報,難道也是假的嗎?寧王素有反骨,積蓄已久,現在不過是借著朝廷取消其護衛的機會公開造反而已。對此還要持疑觀望,非大臣所當為也。”
心中有愧的楊廷和不說話了。大學士毛紀說:“王尚書,你素來兼有‘房謀杜斷’之美名,當此國家危亡之際,就不必再指責他人了。請你直接拿出處理的意見來好了。楊相國,你看呢?”
楊廷和點點頭。王瓊一見,說:“好吧。既然各位信得過我,我就說說自己的處理意見。其實,寧王也是倉猝舉事,不足為慮。有王守仁在其上遊,最近兵部又再次頒發給他可以機動調兵的令旗令牌,我相信,寧王用不了多久,就會被王守仁擒獲的。”
張永在一旁問:“王尚書,照您這麽說,我們什麽都不必做了,單等著王守仁把寧王押到北京來就行了?”
王瓊說:“非也。不派將出師,不足以顯朝廷之威,所以,我主張:命令都禦史秦金率湖廣兵馬東征江西,目標直指南昌;命令都禦史楊旦率兩廣兵馬北上,協助攻取南昌;命令江淮一帶諸鎮將官,除酌留少量兵馬駐守原地外,一律率部向江西進發,預備會殲寧王叛軍於南昌城下。此外,最重要的是,傳檄江西各路,但有忠臣義士,能率倡義旅以擒反賊者,功可至封侯。諸位以為如何?”
楊廷和和眾閣僚都點了點頭。王瓊說:“那麽,敝人這就下去草擬各項敕令去了。”張永說:“有勞王尚書了。”王瓊徑直走了下去。
張永對楊廷和說:“楊閣老,還有一事,你得去勸勸皇上。他一個勁兒地要禦駕親征,實際上是江彬那夥人慫恿皇上趁機到南方巡遊而已。這兵荒馬亂的,皇上跑到南方去,多危險啊。萬一……您的麵子大,最好還是去勸勸皇上吧。”
楊廷和說:“勸嘛我是會去的,但是皇上的脾氣公公也知道,不見得有用。讓皇上先準備著吧。王瓊尚書不是說王守仁能夠很快擒獲寧王嗎?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到時候皇上也許就沒理由到南方去了。”
清晨,王守仁一身戎裝,走出了內宅二門。諸氏夫人領著兒子正憲送出了門外。同樣是一身戎裝的知府伍文定和一群當地致仕鄉官已經等候在門外。
王守仁問伍文定:“時泰,都準備好了嗎?”
伍文定說:“隻等都督一聲令下。”
王守仁說:“夫人,多多保重。一切按我昨晚吩咐的去做。”
諸氏說:“老爺,放心吧。在贛江之上,妾身和正憲已經遇過一次危難了,再來一次也無所謂。臨危不苟難,這點大義,妾身還是知道的。”
伍文定環顧四周,說:“都督,在院牆邊堆這麽多柴禾幹什麽?”
王守仁淡然一笑,說:“哦,我命令他們在官署周圍堆上柴薪。如果我們在前線萬一身有不測,吉安府也就難保了。那時,夫人將命令家奴點燃柴薪,以求成仁。這不,謙之也把他的家眷搬進了公署,既與賤內做個伴兒,又相約定共貞國難。”
伍文定這才注意到,院子裏,鄒守益正在小聲安慰著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婦女。年輕婦女雖然穿著講究,舉止文靜,但是眼淚卻不停地在留淌。
白發蒼蒼的致仕官員王懋中走上前,感動地說:“王都督一片為國赤誠丹心,天人共鑒。蒼天有眼,我相信此番北上定能打敗叛軍,匡複社稷。”
王守仁笑了笑,說:“哎!大家不要搞得這麽肅穆緊張嘛。放心吧,王某此去北上,一定將寧王生擒活捉回來,到時,再與各位同飲慶功酒。”
眾位鄉官一同拱手,說:“願都督旗開得勝,早日凱旋!”
王守仁正在營中與各州府前來勤王的將領們見麵,眾官員們依次參見。
“臨江知府戴德孺參見都督!”
“袁州知府徐璉參見都督!”
“贛州知府邢珣、贛州衛都指揮餘恩參見都督!”
“瑞州通判胡堯元、童琦,受知府趙大人所遣,前來聽命。”
“新淦知縣李美、泰和知縣李楫、寧都知縣王天與、萬安知縣黃冕參見都督!”
王守仁一見,高興地說:“好,各位大人勇赴國難,忠義可嘉!本督已將寧王叛亂之事飛奏朝廷,朝廷不久將派各路大軍前來征剿。但是,我們身為江西的地方官員,不能坐等著朝廷大軍,而要在平叛大軍到來之前,力所能及地盡到我們自己的義務,使江山早日恢複,黎民早日安居。各位,請問對於討賊,有何良策?不妨都說出來聽聽。”
贛州知府邢珣走上前,說:“都督,我也算是您的老部下了,就說點心裏話吧。據報,寧王的部下有七、八萬之眾,僅留守南昌的就有一萬多人。而我們現在聚集的人馬,加起來不過一萬五千,實力相差懸殊。所以下官認為,應該采取守勢,就在樟樹、豐城一線布防,以待朝廷主力到來,再合而擊之。”
“我有不同看法!”袁州知府徐璉出列,說:“如果等著朝廷主力前來,起碼得兩、三個月時間,那時,寧王早已經不知禍害了多少城池了。因此,我以為,應該主動出擊,順江而下,追著寧王的屁股打。他到南京,我們就打到南京,與朝廷主力會殲寧王於長江之上。”
吉安知府伍文定說:“徐大人主動出擊的想法是好的。但是寧王已經占據了九江和南康二府,在我側麵形成很大的威脅,如果我們不計後果追上去,必然腹背受敵,那時,後果將不堪設想。都督,您看……?”
王守仁十分平穩地說:“本督以為,采取守勢是不可取的,那樣等於我們毫無作為,白白聚了一回兵;而兵出鄱陽湖,順江而下,直擊寧王,也不可取,那樣將使我們腹背受敵,進退失據。因此,本督以為,應當直接攻取南昌省城,先把寧王的老巢拿下來,逼迫他回援,然後再在其運動途中,相機殲滅之。”
伍文定讚許地說:“都督所見極是。據報,寧王路過安慶時,安慶知府張文錦、守備都指揮楊銳故意讓士兵在城牆上大罵寧王,寧王被激怒了,現在正在指揮士卒,進攻安慶。可是,安慶已經備戰二十多天,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攻下來的。如果南昌失守,寧王的老巢丟了,他的軍心必然大大動搖,回師救援,就把戰場局限在了江西一地,那麽,整個天下所受的刀兵之災就要小得多了。”
王守仁說:“伍知府的分析很有道理。各位,請不要被寧王部隊的人數眾多給嚇住了。我軍雖然是從各個府縣臨時聚合的,但是這兩年來,經過了剿滅山賊的實戰考驗,都是會打仗的老兵。各位雖然多是文官,但是兩年來親冒刀矢,剿平草寇,實戰指揮經驗已經十分豐富。而寧王的部隊,本質上仍是一群土匪賊寇,並沒有經過大的陣戰,因此,我們不必懼怕其人數眾多。隻要我們軍紀嚴明,行動一致,那麽,不僅拿下南昌,就是徹底打敗寧王,也是有可能的。”
邢珣說:“都督,經您這麽一說,下官心裏就踏實多了。說實話,當初南安、贛州兩府那麽多土匪山寇,下官想起來頭皮都發麻,可您來之後,不過幾個月,就全部剿滅光了。這樣看來,寧王的七八萬軍隊,也經不住您掂幾下炒勺。”
王守仁一本正經地說:“邢知府大概是嫌軍營裏大灶上的夥食不好,暗示本督專門給他派個好廚子吧。”
眾官員一聽,哄然大笑,氣氛一下輕鬆了許多。
王守仁說:“除了撫州知府陳槐、建昌知府曾璵、饒州知府林城之、廣信知府周朝佐因為路遠尚未到達之外,其餘各府縣人馬均已到達,我們不能再空等了。本督命令,各路人馬統編為十三營,今天中午吃過午飯之後,即向南昌進發,不得有誤。聽明白了沒有?”
“末將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