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玄悠的聲音忽然低沉,穩重。
“姐姐,從前我不爭,是因為沒有必要!”
暗夜中,他那雙漆黑的眸子,熠熠生輝。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清晰地倒映出了她的影子。
從前他不爭,是真的覺得沒有必要。
母妃家族勢大,可她身體孱弱,自小便被家中保護得極好。
從未見識過醃臢齟齬,入了宮門,也能保持一顆赤子之心。
在這爾虞我詐的深宮之中,母妃家世出挑,容貌品行皆是一等,又心性單純,理所應當地受盡了父皇的偏寵。
母妃生他時,是難產。
身子骨本就不好的她,強撐著一口氣,拚死生下了才堪堪七個月的他。
一場生產。
他們母子雖然僥幸存活,可母妃的身子骨更差了。
他也因為早產,先天不足,曾被太醫斷定,活不過二十。
然,這隻是對外的說法。
墨玄悠先天不足是真,可並沒有嚴重到那個份兒上。
母妃九死一生,才生下了他。
她不願讓他,變成皇位的犧牲品。
文家乃純臣世家。
他們不需要多一位皇子鞏固地位。
故而,讓墨玄悠遠離黨爭,肆意山水,不僅是文妃的期盼,也是文家人的希望。
所有的人,對墨玄悠最大的期盼,便是他能平安,健康,肆意,逍遙。
包括父皇。
墨玄悠借著調養身體的名義,一年當中,總有大半年不在上京。
這麽些年過去,他遊戲人間的形象,深入人心。
世人用來形容他的詞匯,除了病秧子、花孔雀、草包之外,大多也都不是什麽好詞。
他在外麵的名聲越是不好,對他來說,就越是安全。
反正,墨玄悠也不在意這些。
可是現在,他在意了!
因為宋凝昭。
“但是現在,我沒有退路!”
他字字誠懇。
墨玄悠與宋凝昭麵對麵,盤腿坐在珠珠的**。
他將雙手,撐在了宋凝昭的身體兩側,挺直的脊背稍稍前傾。
月亮恰好從烏雲的背後冒出了頭,灑下皎白的月光,落在窗台,透過糊窗的明紙,泄在了墨玄悠那張俊美的過分的臉上。
他在宋凝昭的麵前,坦坦****地表露出了自己的內心。
真摯,誠懇。
清洌的眸光熱切而又堅定。
少年義氣,果敢灑脫,給宋凝昭枯槁的內心,注入了一股活力源泉。
“我的背後,有文家,有秦家,還有我的母妃,姐姐,你以為我這個逍遙王,能平安的,做到幾時?”
在他決定劫走糧草的那一瞬,墨玄悠,就已經沒有了回頭路。
“可你,為什麽選我?我與墨玄夜,是親密無間的愛人,我們兩情相悅,兩心相知……”
宋凝昭的話,還沒有說完。
墨玄悠便伸出手指,抵在了宋凝昭的麵前。
“噓,姐姐,別說!”
他會傷心的!
真的會傷心。
他聽不得她與別人之間,一丁點兒的親密往事。
“他對你,不是真心的。”
墨玄悠一語中的。
“珠珠的死,你的白發,暗線折翼,樁樁件件,還不足以讓你質疑他的真心嗎?”
他捧住了宋凝昭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口。
“姐姐,你本該是扶搖直上九萬裏的鳳,而我,甘願做你手中,最鋒利的刀。”
他眼睛裏麵的愛意,太過於直白。
滿滿當當。
讓宋凝昭下意識地避退。
她從他的掌心抽出自己的手。
“我不需要你的幫助。”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不需要墨玄悠。
她可以自己做自己的刀。
宋凝昭並不是什麽都不懂的情場小白。
她是真切地從墨玄夜的身上,汲取過愛意與偏寵的。
墨玄悠的眼神,代表著什麽,她一清二楚。
可她不會再輕易地相信任何人。
愛情於她而言,不再是拉她走向光明的救贖。
而是致命的毒藥。
她碰不起,隻能敬而遠之。
“可是姐姐,我需要你的幫助。”
墨玄悠循循善誘,“姐姐,既然我們有著共同的目標,你我聯手,才能事半功倍。”
他是真的懂得宋凝昭的顧慮,也是真的,懂得說什麽樣的話,才能讓宋凝昭緊繃得內心鬆動。
果然,宋凝昭心動了。
她在掙紮。
比起真心,現在的她,更相信利益的捆綁。
墨玄悠既然能夠避開墨玄夜的耳目,出現在她的麵前,這小足以證明,他本事不小。
或許,她應該,重新去審視他。
“逍遙王,給我一個相信你的底牌。”
宋凝昭神色凝重。
緊攥著床單的手,泄露了她的緊張。
“暗線殘餘所有勢力,都被我妥善保護,包括你的心腹,燕臣。”
宋凝昭心中一驚。
墨玄悠居然連燕臣都知道?
“你或許不知道,皇兄的人,正在對暗線殘餘勢力進行圍剿,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所有忠誠於你,不能為他所用的人,都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太平盛世,不一定真的太平。
外表越是花團錦簇,撕開錦繡外衣,才更顯得醜陋不堪。
“我答應跟你合作。”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在宋凝昭親耳聽見的那一瞬,依舊會痛苦,會難以接受。
“你想要做什麽?”
墨玄悠坐直了身體,“我想要姐姐幫我拖延時間,隻需三天,我便能讓西北軍,徹底倒戈,為我所用。”
“好,我答應你!”
“另外……”宋凝昭頓了頓:“我要你幫我妥善安置霧凇,她留在我身邊,會很危險。”
墨玄悠下了床,欺身,將唇貼在了宋凝昭的耳畔。
“姐姐,你未免也太小看了霧凇一些!”
宋凝昭心下一驚。
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宋凝昭甫一回神,房間中,空空****,哪裏還有半點墨玄悠的影子?
漆黑的房中,終於亮起了燈。
霧凇心中大喜,連忙敲門進來。
“小姐,陛下來了。”
墨玄夜緊隨其後。
宋凝昭壓下了情緒,麵沉如水,看起來,無喜無悲。
她修長的脖子上麵,還泛著一片緋紅。
那是墨玄夜親手掐出來的痕跡。
透過朦朧的月色,和琉璃燈明亮的光線,墨玄夜竟然不直視宋凝昭的眼睛。
他從背後,拿出了一支雕工粗糙的玫瑰花木簪,獻寶似的遞到了宋凝昭的跟前。
“昭昭,這是我親手雕刻的簪子,你看看,喜不喜歡?”
又來這招?
宋凝昭心中冷笑。
麵上卻分毫不顯。
她眸色動容,急切地捧起了墨玄夜的手。
“你可有受傷?”
她認認真真地翻看著墨玄夜的雙手,修長勻稱,除了習武寫字磨出來的老繭之外,看不見一丁點兒劃傷的刀痕。
果然。
簪子並不是他做的。
宋凝昭又想起了她腕上戴著的那隻沉香木的手鐲。
那個,隻怕也不是他做的。
所以,當她提出要看他手的時候,墨玄夜不敢讓她看。
才會找借口搪塞。
宋凝昭的舉動太過於突然。
打得墨玄夜猝不及防。
他一開始並沒有反應過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再想抽回手時,又會顯得刻意,容易令宋凝昭生疑。
不過,宋凝昭一如既往地關心他,這讓他很是受用。
“你放心,我並未受傷,隻是時間有些趕,這簪子,我做得不太精細。”
宋凝昭鬆開了手,臉上終於再次掛起了從容的淺笑。
一如往昔。
“你有這個心意,已經勝過了千言萬語。”
宋凝昭舉起簪子。
“阿夜,你替我戴上,可好?”
墨玄夜露出了一個‘果然如此好哄’的笑意。
正因為宋凝昭讀懂了他的意思,宋凝昭才更為從前的自己可悲。
沒吃過糖的人,才會輕而易舉地,被一顆廉價的糖果騙走。
就像她。
吃到了一顆半甜的糖,便自以為地覺得,世界上所有的糖,都是半甜的。
一點兒也甜不了那顆泛苦的心。
簪子很醜。
簪在發間,一點兒也不好看。
可墨玄夜違心地誇讚:“昭昭甚美!”
宋凝昭低頭,略顯沮喪。
她撫摸著自己斑白的鬢角,聲音低落。
“可是我現在,一點兒也不好看。”
“胡說。”
墨玄夜的情話張口就來。
“我的昭昭,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
宋凝昭眼角的餘光,瞥見了站在院外一抹素白的裙角。
“那我與妹妹相比,誰更好看?”
宋凝昭仰頭看他:“聽下人說,妹妹天姿國色,不可方物。”
墨玄夜嗤笑,“她如何能與昭昭相提並論?”
他將宋凝昭擁入懷中,動作自然,“昭昭的容貌,才是天下之最,芳華滿園,不及昭昭萬分之一。”
宋凝昭的嘴角,揚起了一絲詭異的弧度。
院外的人,不小心踩斷了枯枝,發出哢吱一聲輕響。
“誰在那裏?”
隨著墨玄夜一聲話落,宋凝霜一身素衣,淚眼婆娑,被兩名暗衛從院外提了進來。
她被人按著跪在地上。
地麵上鋪滿了鵝卵石,跪在上麵,痛楚難以想象。
宋凝霜倒也沉得住氣。
她就那樣直挺挺地跪著,一雙含情的桃花眼,直勾勾的盯著墨玄夜的眼睛,抑製不住的流淚。
墨玄夜怎麽也沒有想到,宋凝霜會出現在院外。
他有一瞬間的慌亂,下意識的,便要衝過去,將宋凝霜從地上扶起來,抱著她輕哄。
但一想到站在他身邊的宋凝昭,他又生生地忍住了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