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也掩埋不掉的罪孽

念意至此,她便立即開始了她的行動。黑暗的屋裏,她雙臂撐著她的上身緩緩坐起。然後,雙臂間的力量漸漸恢複,略略運氣,她整個人突然如同一隻彈性十足的氣球一般跳了起來。這一跳躍,使得她心中的驚恐也完全消失了。

很多年了吧,她已不再動用武藝了。

黑暗中,她歎息著搖頭。然後,她輕步走到女嬰身邊,將她身上散開的棉被裹緊。接著,她輕輕推開門,借著高空中頻頻閃電的光芒,身形飛躍而起,向著屋後的方向,逃逸而去了。

下一分鍾,浮焰出現在了黑暗小屋的門前。

遠遠地,她仿佛看見有一道人影從這間屋頂飛掠而過。可是她並沒有追。她真正掛念的,是這小女嬰的安危。

大雨已經完全淋濕了她緊身的藍色衣服,以及她盤起來的紅色長發。

小屋門前,她凝步,深深吸氣。然後,黑暗中,她緩緩地伸出手臂,緩緩地推開門。

這黑暗是如此得濃,她很害怕她打開門的一瞬間便看見小女嬰遭遇不測,她的奶奶也已死去。

門被輕輕地推開了,在靜謐的黑暗中發出“吱——”的聲響。

黑暗中,屋裏竟空無一人!

浮焰整個人怔了一下。

然後,伴著一道閃電,她忽然想起了方才那個飛掠而過的人影。

難道,那個鬼祟人,帶走了女嬰和貴婦人?

屋內,浮焰豔麗的容顏上閃過一絲疑惑。然後,她沒有轉身,便輕步退出了屋子。接著,她的身軀在深夜中化作一道流星,劃過雨夜,劃過風聲,直向著屋後的方向飛馳而去。直覺告訴她,那個人逃逸的方向就是屋子的正後方。

很深的夜,很大的雨。天地之間,陣陣潮濕的霧氣隔斷了所有的景物,也模糊了所有人的視線。

浮焰凝神而立,漆黑潮濕的目光緊緊地凝視著正前方。此刻,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凝集在了她的正前方。雖是深夜,雖是大雨,卻絕模糊不了她的視線,分散不了她的一點精力。不知道什麽時候,紅色長劍再次出現在了她的腳下,並不斷閃出紫紅色的淡淡光芒。她追蹤的速度時快時慢,但卻一直都沒有發現什麽奇怪的現象。漸漸地,她有些懷疑方才的那道暗影是不是隻是她的一個錯覺了。但是,不甘就此放棄沿來路返回的她還是固執地向著正前方追了過去。她相信,隻要她想追一個凡世的人,就一定追得到!

下著滂沱大雨的深夜裏,城市郊區的小山在遠處隻能夠望到一個模糊的輪廓。就仿佛它隻是天邊的一個小黑點,倘若不注意,很難發現。

貴夫人的身影如一道厲電般出現在了山下。濃深的雨夜中,暗沉的光線裏,她蒼老的臉上不知道是沁出了很多汗珠,還是淋了很多的雨,又或者流了太多悔恨的淚,潮濕一片。可是一直被她抱在懷裏的女嬰,卻一點都沒有被淋濕。甚至,就連包裹著她的背囊,也是幹幹淨淨溫溫暖暖的。快跑幾步,再一個旋身,貴婦人的身影已經從山腳直掠到了山腰上,速度快若閃電。山腰間,小河依舊。嘩啦啦的水流聲在這滂沱的大雨中依然清晰可辨,就如同被淹沒在眾鬼之中的神佛,永遠也不會與周圍的人同流合汙,融為一體。小河平靜得一直持續著一種緩慢的速度流淌,大滴大滴的雨珠砸進河水中,隻是會擊起幾個水泡,發出斷斷續續的啪啪聲響,然後,重歸於平淡,重歸於平靜。水流的背景,仿佛永遠都是平靜的,是緩淌的。

貴婦人輕步佇立在安靜流淌的小河岸邊。

仿佛有點點光明,從河心迸射開來,然後,如同水麵的波紋,向著四周圈圈散去。

深夜特有的黑暗仿佛被一圈一圈地碾碎了。

滂沱大雨的瘋狂砸落聲也似漸漸變得遙遠了。

有風輕輕地吹來,吹亂她頭上已完全變白的長發,吹舞起她染有鮮血的衣袖,吹化她臉上的愁容。

此刻,小河的流淌聲仿佛成為了世界上最安詳的聲音。耳孔裏,細風緩緩吹過,帶著清涼的寒意。眼睛中,小河的水麵不斷地起著白色的漣漪。內心,漸漸變得平靜下來。就這樣,她久久地、靜靜地佇立在小河邊,任風吹亂她的白發,吹舞她的衣角。她怔怔地望著河麵,漠然出神。閉上眼睛,仿佛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心髒在有規律地跳動著,血液的流動自然而平緩。隻是,從心頭掠過的時光,卻漸漸變得遙遠起來。多少往事,已隨風飄遠。多少癡情,已被時光葬送。甚至,多少回眸,也已變成了奢望。

——有些事情,一旦做錯,就再也難以悔過。

——有些路,一旦走錯,就再也難以回頭。

清風中,貴婦人緩緩地低下頭,久久地凝視著她懷中的女嬰,凝視著她的親孫女,凝視著她終身所做的最錯的事情。她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背脊漸漸變得有些輕微的顫抖,心情漸漸變得沉重,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而紊亂。就這樣,一個幼小的生命,被她殘忍地殘害了。孫女是無辜的,她是有罪的。世人都說,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可是人一旦死了,就再也不會複活。有些事,一旦做錯,就隻有承擔後果,絕無回頭重來之意。

黑暗的夜色,再次從遙遠的天邊蔓延了過來。

滂沱大雨嘩啦啦直砸而下。

狂風中,她閉上眼睛,砸落在臉上的雨水如同條條小溪一般在她蒼白的容顏上蔓延開來,然後滾落而下。臉上的陰雲低垂鬱結,悔恨的淚水混合著簌簌砸落的雨水淌落而下,重重地砸進腳下的泥土裏,然後無聲消失。就這樣,她一個人,孤孤單單,迎著狂風暴雨,將內心的悔恨完全地剝落在黑色的天和地之間。很久之後,她的雙膝微彎,然後,整個人,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泥土裏。

水花四濺!

她早已濕透的雙膝,重重地跪在了猙獰的窪澤裏。

一道閃電劈在了高空之中,閃出一道亮若白晝的光芒。

她緩緩地伸出雙臂,將一直抱在懷中的女嬰輕輕地放在了眼前的空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奶奶錯了......錯了......錯了......”

她低聲喃喃。然而,她低聲的懺悔也已被湮沒在了天地之間的狂風驟雨中。

狂風呼嘯著的,不隻是這種早已失去任何意義的悔恨。閃電照耀出的,不隻是這種灰敗土麵的容顏。大雨衝刷掉的,也不隻是這種肮髒醜陋的扭曲心態。小河流嘩嘩作響。仿佛這世間的種種是非,都與它無關,又仿佛,它真的能夠包容所有人的過失。隻是這過失造成的後果,卻從沒有人願意來承擔。

貴婦人默念幾聲,暗渡懺悔。然後,大雨中,她緩緩地伸出一雙早已濕透的手臂,輕輕地扒挖身前的泥土。她的五指被水衝得起了些微皺紋,但她的臂力卻依然很大。臂力順著她的胳膊傳到她的手心,然後再傳到她的五指間。一把一把,她在她跪著的身前,挖出了一堆又一堆的泥土。不久後,一個小小的墓穴便在她的眼前漸漸成了型。大雨衝刷過的地麵,濕粘之極。她的雙手,都已沾滿了水泥。她伸手去取一旁女嬰的屍體,忽然就意識到自己的手很髒。於是,她伸出的雙手兀地僵在半空中,凝滯不動了。片刻之後,她才慢慢起身,步伐蹣跚著走到小河邊,洗淨了雙手。然後,她再次走到墓穴旁,跪下身軀,捧起女嬰的屍體,輕輕地將她放了進去。

——洗淨髒手,,也許是為了讓她的孫女幹幹淨淨地走,但也許是為了洗清她心中的罪孽。然而,有些東西,是怎麽洗也洗不掉的。

深深的暗夜。

滂沱的大雨。

她一直下跪著身軀,雙手捧起一把又一把的泥土,漸漸蓋在了包裹著女嬰屍體上的背囊上。每捧一把泥土,她都仿佛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亂一下。

不久之後,一個小小的墳墓便在小河邊成了型。

她深深呼吸。然後,她緩緩地站起身軀。抬起頭,灰色的天空在黑暗中泛著幽深的光芒。小河緩緩流淌,大雨卻傾盆而下。山腰間,所有的景物都變得模糊不清,周圍,沒有一個人。隻有已被她掩埋在地下的女嬰屍體,漸漸離去。閉上眼睛,她仿佛就能夠聽到女嬰靈魂在雨中離去的聲音,微弱而急促。

“......奶奶,我恨你......”

恍惚中,一個細弱的聲音在這個雨夜輕輕響起。雨聲本很猛烈,但這聲輕語,卻像是一道雷鳴,轟隆隆地從天邊緩緩傳來。

貴婦人霍地睜開眼睛!

周圍,依然空無一人。她緩緩地低下頭,慌亂的眼神寫滿了驚恐。大雨下得很大,那個成型的小小墳墓,卻在頃刻之間,已快成為了平地。

她大驚!

巨大的驚恐在她的心髒無聲地膨脹,然後,猛地炸裂開來!

大雨中,她的身影輕輕一側,身影便化作一道流星,直向著遠方,逃逸而去了。她逃得是如此得慌亂,以至於她連方向都沒有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