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假(二)
蕭媽媽在蕭疏桐回家後就一直處於亢奮狀態,方圓五十裏以內的所有居委會大媽和街道所老太太都知道了蕭家有那麽一位待字閨中的小子,芳齡二十五,長得眉清目秀的,亟待解決人生大事。
蕭疏桐的單身問題很快被提上了五街十坊的議事日程,擺在了為人民服務的會議桌上。人民公仆的力量是無窮的,人民公仆的熱情是不可小覷的,蕭疏桐回家不到一天半,家住蕭家出門左拐右轉前進300米上天橋下天橋500米開外小區裏的趙大嬸就摸著門找到了蕭媽媽。
對方叫田曉卉,是中學老師,教曆史的,有共同語言,性子溫和,長相白淨,兩人年紀相仿,真是天造地設。
蕭媽媽很滿意地將蕭疏桐打包到了相親現場——一家格調清新的茶餐廳。
蕭疏桐扭頭看向窗外。天空染上了秋天特有的味道,連流雲都懶散得分外嫵媚。這家的龍井甘甜沁人,琥珀色鎖在玉色的瓷器裏,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田曉卉是那種看上去很舒服的長相,不是多麽漂亮奪目,卻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味道。蕭媽媽和趙大嬸很敬業地遺忘了東西,然後嘀嘀咕咕地協伴走了。
蕭疏桐有些尷尬地狂喝了一盞茶。田曉卉話很少,兩人很有默契地保持沉默,一時無話,氣氛有些僵硬。
如果雙方互看順眼,大概接下來的劇本就該是深入了解,剖析家庭,聊聊生活,暢想一下將來孩子該上哪個幼兒園。
蕭疏桐垂下眼,突然覺得很空虛。
媽媽這兩天心情非常的好,好到蕭疏桐沒辦法開口拒絕。他不該拒絕的。他本來就是來妥協的,不是麽?盡管沒有人要求,他還是主動妥協了。
一場沒有衝突的矛盾,到底算不算鬥爭?
“你在走神。”田曉卉用的是陳述句。
蕭疏桐一怔,然後訕訕地笑了笑。“田小姐平時喜歡什麽?”
這是蕭媽媽昨天晚上特地逼著蕭疏桐做的功課。
“如果沒有意願,不要勉強。看著別人敷衍的表情,被敷衍的人也好過不到哪裏去。”田曉卉倒是直言不諱。
“啊?”蕭疏桐有些手足無措,想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半晌,他無奈笑笑,“抱歉。”
田曉卉擺擺手,“我見多了。現在的人和父母的價值觀都不同,被逼著上梁山的不止林衝一個啊。”
蕭疏桐有些好奇,“你也是被逼的嗎?”
田曉卉瞥了他一眼,“不是,我是自願的。”
蕭疏桐有些尷尬,幹咳了兩聲。
“大學的時候,心高氣傲,總是看不上那些同齡的幼稚男同學。等到入了社會,想要再開始一段所謂的純潔的戀愛,卻發現生活這個東西是有自己固定的步子的,錯過了某個階段,就注定無法回去了。於是就算了,就算是為了婚姻而戀愛吧。我們能有多少概率遇上一個對的人?”
蕭疏桐苦笑,“就算遇上了小概率事件,找到了那個人,也不是每個人都有足夠的幸運抓住的。”
“你又是為什麽放開的?”
很奇怪,和田曉卉是第一次見麵,卻讓人覺得很安心。大概是因為親近的人反而是無法開口的人,倒是這樣的陌生人,也許以後再也不會遇見,真的是放秘密在安全不過的地方了。
蕭疏桐原來都不知道對於閔榛,他有這麽多話可說,一件件,一點點,原來以為都是過往即忘的小事,卻在此刻如此鮮明地湧現,擦不掉忘不了,刻在心裏,無奈卻又滿足。
什麽時候開始,心裏留了一個特定的位子,將那個人放上,小心保護好,連自己都不知道呢?
說到最後,蕭疏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紅了眼眶。想想也真沒用,從小到大連打碎骨頭都咽下一句疼都不喊,偏偏在這件事上壓了太多了的眼淚。
田曉卉聽從到尾,隻是靜靜地聽著,一句話也沒有。末了,她看著蕭疏桐,微微一笑,“你很幸運,”她滿臉真誠,“有人終其一生都不知道什麽叫做情有獨鍾。”
蕭疏桐點頭。
世界上有那麽多人,卻隻想讓一個人呼喚自己的名字。時間永遠都在走,誰又會在乎誰曾愛過?人來人往,卻沒有自己的牽掛。
人,到底要走多久,才能找到一生的牽絆?放不開,忘不掉,就算受傷也要擁抱。
人,又要走多久,才能放開那個人的背影?因為不能擁抱,因為並不是痛苦就可以換來幸福。
“他是男的吧。”田曉卉問得了然。
蕭疏桐微笑。
可以坦然承認這一點,又是多麽幸福。隻可惜,就隻能是這樣而已。當初看見林謙的時候,心裏頭那些不安和不適,如果不是醋意,蕭疏桐自己都不知道還能如何解釋。蕭疏桐從來不是一個敏銳的人,但是感情可以使一個人盲目,也可以使一個人敏感。
心意在那一刻是如此明朗,也如此灰暗。
林謙的話,沒有讓自己放開。想要說服自己,其實閔榛隻是玩笑著開始的,那麽就無所謂繼續,就無所謂傷心。結果,越是這樣掩飾,心痛就越是明顯。越是心痛,就越是想要抱住他,抱住他。
蕭疏桐請假,並不僅僅是為了相親。蕭家要辦喜事了,老爺子終於接受了洋女婿,決定為他們辦一個樸素的中式婚禮。
蕭媽媽對上門女婿第一個意見就是他的名字。既然有入贅的嫌疑(?),就應該隨蕭家姓,也不能叫龍天這樣俗氣的名字,嗯,那就改叫蕭蕭吧……
洋女婿樂得找不著北,點頭如搗蒜。
蕭疏桐看著他一身硬如石頭的肌肉,覺得人生這種東西,真的是很玄幻。
就像大姐,好像前幾年還是那個安安靜靜,笑起來露出兩個淺淺可愛小酒窩的小姑娘,突然之間,換上紅衣,嫁做人婦。
她身上穿的旗袍,是奶奶當年和爺爺拜堂時穿過的,是蕭家的傳家寶,爸爸和媽媽也是穿的這身行頭。盡管年代久遠,卻依舊紅得炫目,晃得蕭疏桐眼睛發澀。
蕭疏榕是三個孩子裏長得最標致的一個,深得蕭媽媽真傳。她比蕭疏桐大了四歲,蕭疏桐出生後,蕭媽媽大病一場,修養了好幾年。蕭疏榕一邊上學,一邊幫忙照顧弟妹,儼然是半個母親。蕭疏桐從小和大姐最親,經常等在校門口,拉著姐姐的手一起放學回家。好多人都問蕭疏榕蕭疏榕是不是雙胞胎,氣得蕭疏楠牙癢癢。
這些都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蕭疏桐上了大學之後,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家裏發生的事情知道的也越來越少,以至於有一天大姐說自己已經找到了心上人,蕭疏桐還是愣愣的,驀地發現,原來已經過了這些年。
過了這些年,蕭疏桐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哭鬧著不要離開姐姐,打雷下雨的晚上也和姐姐一起睡的小屁孩了;過了這些年,蕭疏桐也終於知道了愛上一個人是多麽不易,也終於知道了如果有幸福可以珍惜,是天賜;過了這些年,蕭疏桐也終於懂得,該放手的時候終歸要放手,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哭著要來。
隻是,這樣很痛。
蕭疏榕緊緊地擁著弟弟,哭花了濃豔的彩妝。那些祝福啊,那些笑容啊,淹沒在人群的喧鬧中,再也找尋不到。
這不過是一場尋常的婚禮,不過是兩個普通的有情人,平凡得讓人嫉妒。
蕭疏桐看著漫天的煙花。那一瞬間的煙火是多麽迷人,不知道煙花有沒有後悔過,用永生換一個瞬間的燦爛,這樣到底值不值得?
值不值得?
說好是最後一次,為什麽每次想起來都會忍不住想要回頭?
現在回頭是不是已經來不及了?
而就算他還在,自己敢不敢?
迷失在人群裏的那瞬間,真想抱抱他。真的,如果他出現了,真想就那麽抱住他。
連一個擁抱都不曾留下過呢。
閔榛一個人坐在客廳裏,偌大的廳裏隻開了一盞小小的台燈。蕭疏桐說,如果沒有什麽事情,開台燈不是更省電更環保嗎。
他蜷縮在沙發的角落裏。蕭疏桐說,這種姿勢有助於思考和放鬆。
桌上放著兩杯藍山,已經涼了。蕭疏桐說,這麽晚了要喝咖啡,不如兩個人一起,如果睡不著還可以找人說話。
蕭疏桐說,你一直一個人住啊,不會寂寞嗎。
蕭疏桐說,你這個人最沒意思了,老是自詡高品質生活,其實就是人生空虛的表現。
蕭疏桐說,你不要命啦,這麽拚命,小心過勞死。
蕭疏桐說,我就在這等你回來。
蕭疏桐說,我喜歡你,但是我們不可能的。
蕭疏桐說,再見。
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閔榛將頭深深埋在膝頭。人是多麽冷漠的動物啊。以為沒有了誰就可能活不下去,其實都是矯情的自我憐憫罷了。一樣還是要爬起來工作,一樣還是要應對形形□的人物,一樣還是要吃飯,一樣還是要睡覺。
蕭疏桐走後,他的生活似乎並未改變什麽,隻是回到了初見前的時光罷了。傷情悲痛不過是一夜未眠,天亮了還是要拉開窗簾,清理掉垃圾,重新開始。
又不是言情劇,沒有生離死別,沒有哭鬧自虐,也沒有尋死殉情。
多麽無聊的日子,實在得讓人自我唾棄。
那些非你不可,真羨慕,隻可惜,是假的。
是假的,就終有醒過來的一天。
明天還要開會,股市仍然大跌,政策不久就要出台,成交量一落千丈……明天要去一趟銀行……明天要和股東見麵……明天有工作餐……
明天,蕭疏桐依然不在……
明天,明天的明天,都不會見到閔榛……
回去之後,就像是陌生人,再也不用為他自殺性的生活習慣而擔憂,也不必想著他是不是又在哪裏黯然神傷,當然也不用管他什麽時候會出現殺出一個措手不及。
然後,閔榛會成為一個名字。然後,這個名字會被忘卻。
世界上能做的事情有那麽多呢,哪有時間來要死要活。
再過兩年畢了業,離開了那座城市,一切便都煙消雲散。找一個平凡的人,開始一段平凡的生活,品嚐平凡的幸福,當一個凡夫俗子。
隻是,多想,這個幸福裏會有你……
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蕭疏桐拉好外套,夜露深重,涼意襲人。閔榛說,你到底長沒長大,還像個孩子一樣。
閔榛,我多希望我真的還是小孩子。如果我還是小孩子,我就可以任性,就可以像要一個玩具一樣哭鬧著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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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作者無話可說